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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双程记 > 番外:宴席之前(上)

    “外面是什么声音?”冯氏夜里翻了个身,从紫檀拔步床上起身。

    围帐被闷热的风一吹,晃晃荡荡,像室内卷起了浪。她扶着床前的座椅,缠过的一只小脚踏上去,想要下地。

    “落雨吧。”丈夫说罢,一手将她捞回去,手指摸上她光滑的身体,如拨弄琴弦。才十五六岁,刚嫁过来,像他们店里的糕饼一样,又香又细腻。过去数年,他们程家人在十三行附近穿街走巷卖糕饼,从那些专做洋人生意的人行商身上,赚到不少钱,终于在西关开了家程记,生意很好。

    世事难料。一场大火,将人称“天子南库”的十三行尽数烧毁,火焰如贪婪的蛇,一口一口吞掉了四千万俩白银跟货物。程记店铺虽未毁,生意却大受影响。那日冯氏刚嫁过来不久,还是小小少女,好奇地问丈夫,四千万两是什么概念。丈夫说,相当于大清一年国库收入,足够修建三座圆明园,或两座颐和园了。

    女人缠了足,无法出远门,世界被墙壁跟两面满洲窗围起来。连近在咫尺的十三行都没见过,更何况远在京城的圆明园跟颐和园呢。但冯氏幼年跟随祖上学医,熟读医书,自然也识字。对外面世界的好奇,被文字喂饱,内心也像贪吃蛇一样长大。

    丈夫也像蛇一样,落在她身上。

    她趴在那儿,任由他动手,茫然地看着窗外:“我刚做了个梦,梦见程记店铺开到一个叫香港的地方。”

    “什么港?”男人直喘气。

    “一个像澳门一样的地方……”算罢,说了他也不明白,亦不感兴趣,冯氏索性不提。

    在她梦中,路面又宽又阔,夜晚到处亮晃晃,到处都是铁马铁牛,男人留着短发,女人穿着裤子,露出白花花的手臂,煞是惊人。更惊人的是,程记居然一分为二,广州一家,香港一家。广州这家颇为颓势,掩映在居民楼里,小小一间幽暗店面。香港那家店大人多,灯火通明,棕发碧眼洋人也去帮衬。

    这个梦实在是长。起源是香港程记那边,叫程季泽的年轻人到广州,想跟广州程记签下合同。是她后人吧?她记得祠堂两旁对联里,是有季字辈的。叫做程一清的女仔也是她后人?二人却像敌人一样,相互打量,前者欺瞒后者,后者又哄得他接受合作条件。

    冯氏有些惊异:以后的女人,居然都能这样自由经商吗?还是跟男人合作咧。在她这个年代,这座广州城再繁华富庶,她们也不得自由。饼店是男人的,十三行也是男人的。听丈夫说,只有碧绿眼睛的洋人会带家眷来。

    冯氏好奇:“他们的家眷,也跟他们一样吗?”

    “有高眉深目的,也有暹罗那边长相的。她们像洋人,但是——”丈夫捏了一把她上身的二两肉,“也跟你们差不多,有胸有屁股,而且更大。”

    冯氏羞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丈夫完事,转过身去。她终于下了地,要将窗户掩上,一只手探到外面去,被雨水打着,像被软绵绵的针刺着。她贪恋这感觉,悄然回头看丈夫,见他在床上睡着了,便偷偷地继续地将手臂留在窗外,延续这偷来的自由。

    风雨扑面,她又痴迷地回想起刚才的梦来。梦里,那个程一清可真是个古怪的女孩,也不缠足,脚大,穿着也不得体。人坐在椅子上,一双脚前后晃啊晃啊,那是冯氏不可得的自由。她痴痴地回想方才,在梦里走完了程一清的一生:跟程季泽合伙创业,合力将程记做至全国连锁……梦中也有大时代变迁:南京条约后广州极盛转衰,香港岛割让给英国佬。期间数十年战争,迎来了和平,接着广州又迎来了改革开放,香港也回归,又有粤港澳大湾区……

    冯氏看不懂,戏外人看戏,一切都只觉新奇。最新奇的是,戏中二人带一双儿女到京城,在汹涌人潮中进入紫禁城。冯氏仍不适应:这宫城里,不光没有了皇上,还什么人都能进去了?

    这么惊讶着,迟疑着,梦中二人已白首,冯氏也醒了,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外面雨势渐大,突然雷声滚滚,丈夫在床上说着梦话,说是程记如何如何。冯氏想,她自己的梦也该醒了。躺在床上,听着外面雨声,人却迟迟未能入睡,心里想着,明日起,可尝试将祖传的经典养生配方加入程记糕点,不知口感如何。她在梦里,依稀见到了程一清他们卖的糕饼里,就用上了陈皮粉、茯苓粉、五指毛桃粉。

    窗外,雨势又变大了。

    ——————

    程一清在雨声中醒来,睁开眼,雨水噼里啪啦打着车窗外。雨刮在车头单调摆动,咔嗤作响。

    程季泽握着方向盘,眼神掠过左边副驾位置:“醒了?还没到。”轻声笑,“程晴真的命里带风雨,满月酒这天也下雨。”

    见程一清不出声,又问,“怎么了?你是对上次寿宴有心理阴影,怕这次满月酒有什么问题?”他说,这次名义上是程晴的满月酒,实则上是程记及其代理双程记产品的推广,邀请了不少媒体朋友来。大程生跟程老太都不出席,高欣现在站队程季康,再无人会在宴会上搞事情。

    “不是,我是刚做了很长的一个梦。”

    “发梦?”程季泽注视前方道路,“好梦?噩梦?”前方红灯,车辆停,人手不闲着,腾出去探她前额,“没有出冷汗。看来是个好梦?”见程一清不语,“别告诉我,你做了个春天里的梦,梦到其他男人了——”

    “是梦到男人——”

    程季泽瞥她一眼,程一清又说,“但主要是女人。一个没有名字,人们称她作冯氏的女人。她住在西关,嫁给一个经营饼店的男人……”

    电话响起,程季泽没理会程一清,拿起电话说:“喂……我在开车……好,晚点见面再说。”挂掉电话,他语态温柔,“你刚说什么?”

    程一清脸上带着些刚睡醒的懵懂样。程季泽忍不住拉过她手,在她手腕上轻吻一口。她才慢慢回过神来。程一清绝非多愁善感的人,只是这个梦太长太诡异,她在梦里过完了那古代女人的一生,醒来时却不过行完一段西区海底隧道。

    “我梦见一个古代的女人,她家里也开饼店,饼店也叫程记。她娘家世代行医,所以她也懂医,后来将经典中医药方融入其中……”

    “听起来,跟程记当年还挺像的。”

    雨下大了,程季泽专注注视前路,程一清便不再说话了。

    跟所有人一样,程一清对婚姻的启蒙,来自于父母。德叔是爱德婶的,但到底自诩大男人,德婶跟他说话,他总不耐烦,觉得男人之间谈论的才是正事,才是大事。就连哥哥程一明也有点受他影响,偶尔德婶说他点什么,程一明只笑笑,并未放在心上:“你不懂的。”

    但程季泽不同。他会耐心地听她说话,就像风细听雨的声音,就像灵魂的一半接纳另一半。有时候她会说一些很傻的话,什么“我以为你妈会给我一千万买断我们感情”,有时候喝醉了放声唱歌,五音不全走音严重,但他只是笑她“傻妹”,喜欢她在外人跟前装得严肃,只在他面前露出这样一面。

    程一清想,真正的爱情,除却爱欲外,也跟友情并无区别,同样是有人看你笑,陪你造梦,跟你交谈,跟你度过一切快乐不快乐的日子。或者当你自噩梦中醒来,热汗滚落脊背,会有人轻抚你苍白的脸。

    程季泽说:“有点塞车,你不如问下大哥他们到了没有。”

    程一清捏了捏自己手臂,彻底回到现实,拨打电话给何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