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意料之内的混乱的会议。
导演梁文涛和他怀孕的太太,在男女主演的团队发难之前,先发制人了。
梁太太特地坐在了王康康、欧阳瑾瑜和谢冬芽的对面,和经纪人们坐在了一起。
“我们现在很为难。这会影响到我们导演的声誉的。你们要体谅我们的。”
谢冬芽冷眼看着梁太太用文雅的态度表演得声情并茂。
在她和梁文涛第一次合作时,梁太太也是带孕驻组,通过梁文涛之口,要求给予头等舱、五星级酒店的男女主演级别的待遇。
那时,谢冬芽刚出月子四个月,被热锅上的蚂蚁王康康立刻放在了这口热锅上一起当蚂蚁。
她找不到合理的借口推辞,为什么呢?
因为当时王康康借给张诺八十万,她作为张诺的女儿,唯一的偿债人,还没有能力还。
张诺退休以后,组织起一个夕阳红合唱团,发挥余热。生性好强的她,把合唱团办到每个月都能在市里最体面的演出中心表演两场。
这样的合唱团成员,都是有些能量的退休女性。其中有一位,是金融机构退下来的高管,很快管理起合唱团成员们的闲散资金做定投。
至于投的是什么,对理财一窍不通的张诺,搞不太清楚。只知道家里的流动资金投进去,三个月赚到了十五个点,再投一点,滚六个月,就可以赚到苏州河边上一套公寓了。于是张诺便去问女儿的老板借了一点钱。
王康康这个老板,合作喜欢搞绑定,他既要绑定谢教授,也愿意绑定谢冬芽身边更亲密的范文轩和张诺。他去上海探望在母家等着生孩子的谢冬芽时,就跟张诺绑定了一下债权人和债务人的关系。
慷慨也是慷慨的,豪迈也是豪迈的,这样的老板,能不给他拼命干活吗?
等张诺问王康康借来的八十万和自己一辈子积蓄一起一江春水向东流,东流入海不复还的时候,谢冬芽也不得不和王康康主动绑定了。
谢冬芽是在生孩子当天,知道了张诺的夕阳红合唱团那个团友携款潜逃国外的事情。
张诺把这件事情讲出来的时候,表情是平静的。
最后总结了一句,“还好,我们这个房子是在的,以后可以留给你的小孩。”
范文轩坐在谢冬芽的身边,是他发现谢冬芽的羊水破了。
是的,谢冬芽在那个时候,已经被她妈妈居然被骗到只剩下房子这个消息震得没有任何知觉了。
后来在产床上,她是一边哭一边疼,一边疼一边哭。范文轩一直陪着她。
护士说:“省点力气,才开两指,不要哭这么狠。”
但是她就是想哭,平时是欲哭无泪,现在靠范亦可小朋友想出来人世走一遭的这股力道,把这二十七年积攒的眼泪全部飙了出来。
一下把范文轩吓得不轻。
他紧紧握着谢冬芽的手,不停说:“冬冬,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是我该死。”
他跟她说什么对不起啊?他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等到开到八指,谢冬芽是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她惯会借机撒泼,有这样合法哭闹的机会和场合和生理疼痛,不哭到肝肠寸断,简直是浪费了天赐良机。
结果是把范文轩也吓哭了。
产房里的这对合法夫妻,就差一起抱头痛哭。
医生连带护士,面面相觑,大概心里想的是,产妇挺健康的呀,产程也挺顺利的呀,至于哭得这么生离死别吗?
等到范亦可小朋友顺利降临人间,谢冬芽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
她绷着脸想,完蛋了,这个孩子养在家庭债务最严重的时间点上,奶粉怎么办?是放在北方养,还是放在南方养?
范文轩在那个阶段,每个月学校领的那点工资,还有写剧本不定期的那点收入,还要汇回去养家。他想让他们家的老三和老四至少一定读完高中,她心里很清楚。
这就是范恩祖生四个儿子的价值,按照概率,总会有一个有良心的,愿意替他挑起家庭的重担,为他传宗接代。
当下,谢冬芽就有了决断。她和范文轩是平等且自愿缔结关系的,孩子是她想生下来的,那么养孩子这个重担,不能附加给范文轩。
她知道这个担子给他,就是百上加斤。
始作俑者,就要自己负责。
谢冬芽出了月子,就火速约王康康谈了一次。
第一,表示八十万的债务,她替母亲接过来,请王康康给她点时间接项目,而且不能惊动谢教授。
第二,王康康不要一直拿着他那些庸俗但正当红的项目找范文轩写,她作为范文轩的经纪人,坚决不会让范文轩的创作力消耗在这种项目里。
王康康当下就全部同意了,并且立即拿出一份项目书递给她。项目启动时间是三个月后。
谢冬芽和王康康谈妥之后,才把结果告诉范文轩。
她说:“我妈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帮我们带可可,养可可她每个月退休工资还是够用的。你回学校去,不能再请假了,会影响陈校长对你的看法。”
范文轩定定地看着她,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这让他怎么说呢?
他们从二十出头那会建立关系,因为是开放式关系,所以自然没有把各自家里那些沉疴烂谷子作为关系之中应该考量的因素。
现在领证不过几个月,问题排山倒海地就过来了,风花雪月秒变柴米油盐。
谢冬芽在所有问题面前,显示出了她能做好一个制片人的专业素质。
范文轩也知道,谢冬芽的决定目前情况下最好的决定。
连张诺都认可了这一点,完全服从了女儿的安排。
生完孩子后的谢冬芽,俨然成了这个家庭里说一不二的领袖。
谢冬芽在和范文轩分别前的最后一晚,紧紧抱住他,对他说:“师兄,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不要为了钱,写你不想写不能写的东西。会废掉的。你答应我,你认真答应我。”
范文轩说:“我保证。”
只是苦了小小的范亦可,三个月后就给断了母乳。
谢冬芽在剧组看到梁文涛导演的太太挺着肚子,心里想到女儿,默默辛酸了一下。
当年的梁文涛刚出头,拍了一部实验性质的小短片被王康康的甲方看到了,指定他来做这部剧的导演。王康康一向唯甲方是从,马上就给梁文涛安排了合适的项目。
这个青年导演,对其他要求不挑,唯一要求就是带老婆进组,以及照顾好老婆。
要求是人之常情,没什么错。谢冬芽算了算成本,从别处省了点钱,给梁太太批了头等舱和五星级酒店的待遇。自己倒是和剧组各位工作人员,都住在一处快捷酒店。
范文轩隔十天会过来看她一次。头一次,就发现她在剧组累得又是胃疼又是腰疼。第二次再过来,他就学了些按摩的手法,给她按了很久。
导演太太后来知道了,表示了一下她的好生羡慕,经常找谢冬芽聊聊老公和孩子,无形中就拉近了制片人和导演的关系。
他们当时也算是同一阵线,要一起对付各种难搞的经纪人们和挑剔的甲方,最后一路撑了下来,关机的时候,真是握手无语凝噎。
算起来,谢冬芽和梁文涛夫妇,说一句患难之交,倒也不夸张。
现在患难之交坐在她的对面,表明了立场。
谢冬芽决定说一句实话:“方案我们确实还没有想好。本来今天就要开拍,现在我让统筹那边重新调整开机时间,最晚推到后天拍。”
梁太太说:“现在不是拍不拍的问题,萌萌,今天晚上能不能就给出公关方案?不然热搜的好处都让齐思甜拿走了,对我们导演的名誉会有影响的。”
一说到名誉受到影响,男一号、女一号的经纪人执行经纪人都炸裂了。他们不像导演太太,要顾着导演太太的身份,他们是习惯性得理不饶人的。
一切问题的源头,王康康和欧阳瑾瑜两位老板,最后没有招架住经纪人们的发难,先后托词离开。
王康康在离去前,对谢冬芽耳语了一句,“星言那边的意见,排除万难,也要开机。”
谢冬芽懂了。
等他们走了,谢冬芽就好说话。
她敲了敲桌子,清了清嗓子。
“我们男主角和女主角,想要像齐思甜一样解约,也可以。那就连带这部戏签下来的所有商务一起解掉。齐思甜片酬很低,在剧里不带商务,大家也都知道。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决定,你们都想一天,我也想一天。明天,我们大家都给对方一个准确的答复。”
总之便是,和经纪人们谈一下钱,他们就会多考虑三秒钟。
谢冬芽说完以后,头脑有点嗡嗡地,她站了起来,对梁文涛和梁太太又说了一句。
“梁导,这个项目开头是有点困难,但是你的第一部剧当时也有很多困难,王总当年可是为了推你倾力而为的。”
梁文涛一怔。
谢冬芽果断地说:“散会。”
谢冬芽走出会议室,已经十二点了,手机响了起来。是“亦可大王大大王”打过来的视频。
她走到酒店的停车场,才把视频接起来。
范亦可在视频那边绽放了她无敌的笑脸。
“妈妈,今天也要开心一点呀!”
谢冬芽失笑,“你怎么这个点打视频?你上学还带手机了?”
范亦可理直气壮地说:“范阿姨过来给我送饭了呀,把手机带给我的。爸爸叫我中午给你打个视频。”
谢冬芽看着理直气壮的范亦可,自己也渐渐理直气壮了一些,“打个视频干什么呢?”
“唱首歌给你听。”范亦可摇头晃脑地就在那边唱了起来。
“阳光总在风雨后,
乌云上有晴空。
珍惜所有的感动,
每一份希望在你手中……”
这么老的歌,一定是范文轩教她唱的。
范亦可将来不当歌手,绝对会浪费了她一副好嗓子。谢冬芽一边听一边想。
何秋出现在酒店门口,焦急地四下张望了一下,看到了停车场的谢冬芽。谢冬芽也看到了她,于是关掉了和女儿的视频。
何秋跑过来气都不喘一口,说:“范教授的学生,那个,那个叫裴霈的,刚在楼道里把谢逢春给打了。快!”
试过什么是心梗的感觉吗?
谢冬芽此刻就有心梗的感觉。
其实这个故事,总的来说,就说
了一个星期内发生的事。完成两人的一段风花雪月兼鸡飞狗跳的回忆,以及解决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烂摊子。
在工作里,不存在有谁体谅谁。也是这个故事表达的一个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