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芽赶到酒店八楼,楼道已经被清场了,只剩下服务员拿吸尘机吸着地。不过一会儿工夫,当事人们都被控制住了。
留在八楼等何秋的场务报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眼窝下巴都带着乌青的谢逢春坐在剧组为他和他老婆开的房间里,靠东最后一间,由另一位制片主任陪着。动手打他的当事人坐在802房,靠西最后一间,范文轩亲自陪着。
这样的安排,是范文轩嘱咐场务办的。
在八楼的走廊上,谢冬芽没有先选择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她站在电梯门口和何秋以及场务讨论了一下事件的来龙去脉。
何秋说:“谢逢春老婆跟着一块来的,进了楼就撞见了那两个女孩子,他老婆说了一句话,那个叫裴霈的就冲了上去,双方吵了起来,谢逢春跟着说了几句,裴霈听完直接就动手了。”
谢逢春有一米七五,身材彪壮,一个女孩子能把他打伤,谢冬芽觉得很不可思议。
场务补充:“那姑娘一米七出头,武指说看身手学过跆拳道。”
谢冬芽在心里想,等这个项目结束了,得抓紧时间给范亦可找个跆拳道教练。好身手要从娃娃学起才行!
谢冬芽既不想先去见谢逢春听他废话,也不想见动手打人的小姑娘让自己头疼。她拿起手机,给范文轩发了个消息。
“我们办公室聊聊。”
发完消息她转身下了楼。
二十分钟后,范文轩手里拿着保温筒,一个人来到她办公室,关上了门,里面就只有他们两人。
谢冬芽闻出了面条的葱油香,“把我饿死了。”
范文轩打开保温杯,是刚做出来的葱油拌面,还有两个荷包蛋。
谢冬芽问:“你吃了吗?”
范文轩说:“做了两人的量。”
谢冬芽起身从一边纸箱里拿了两副一次性碗筷出来,范文轩接了过去,把面分了,两个荷包蛋都放在谢冬芽的碗里。
谢冬芽也不客气,先狠狠吸了几口面条垫垫肚子,缓了一缓。
范文轩没怎么吃,他一直看着谢冬芽用力吃东西的模样。
谢冬芽吃完了面,往桌上到处找餐巾纸。范文轩及时从兜里掏出了餐巾纸,直接就凑过来,帮她擦了擦嘴。这动作他们俩做了十来年,也都很熟练。
“到底什么情况?说吧。”
范文轩说:“孟知行和裴霈,她们俩本科毕业后,一直搭档写剧本。去年,孟知行接了谢逢春的活,就是《江楼明月》,还是她和裴霈一起写。这个剧本的创意、故事大纲、人物小传都是她们俩弄的,她们用了我以前一个剧本里写过的人设,这个你已经看出来了。”
谢冬芽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你的学生在做谢逢春的枪手?”
范文轩说:“半个月前。”
谢冬芽心下了然,“是出了什么事吗?”
范文轩说:“和以前一样,他把合作的小编剧带回家开会。做大纲的时候,是裴霈和孟知行一起和他开会。后来进了分集,他和她们俩分开沟通。”
范文轩的话停住了。
谢冬芽摁了摁太阳穴。
她已经猜到了,她擡眼望向范文轩,看到范文轩也正望向她。
“谢逢春性骚扰了孟知行。”
谢冬芽问:“有证据吗?”
范文轩答:“当时是在谢逢春的家里,没有监控,没有证人。”
谢冬芽问:“严重吗?”
范文轩答:“我没有问细节。”
也对,他是男老师,问女学生细节,终归是有诸多的不方便。
谢冬芽放下手,“所以你和两个学生在这个时间一起过来,要做的公事,就是等谢逢春要一个说法,是不是?”
范文轩一阵沉默。
谢冬芽只觉得一列开往冬天的贼车,自她从头到脚的每块骨头上轰轰烈烈地碾过去。
这个项目的每个环节都糟糕透顶。可今年不是她的本命年啊!
谢冬芽开始后悔,后悔自己没有在知道谢逢春接下《江楼明月》剧本的时候,阻止这件事。
这个人明明是有前科的,但因为婶婶的一个电话,她就妥协了。
婶婶说:“逢春是你爷爷唯一的孙子,他两年没出过项目了,现在有王总提拔他,你也帮衬帮衬他,你爷爷和你叔叔泉下有知,脸上也会有光。”
爷爷和叔叔既已在泉下,又岂会在乎脸上有没有光?会在乎的,不过是活人的人情世故罢了。
屈服于人情世故,是她当时的选择。
这列倒霉催的贼车,是她自己上去的。
所以做人千万不能心软,尤其是对这些老吃老做,屡教不改的人。
所以还是她的错,忘了当年的伤疤。
谢逢春不是初犯。
至少八年前,谢冬芽和范文轩就已经知道了他有这宗劣迹。
谢冬芽在婶婶陪嫁的四合院的门屋里看到的两个女孩子中的一个,在她和谢逢春大吵一架的三天后,敲开了范文轩宿舍的门。
她一定是觑准了他们两个人都在的时候,来敲的门,可见是想了多久,观察了多久,又鼓起了多大的勇气。
女孩子说:“我当场说了他的动作过分了,他现在不肯给我现在写的这部剧的联合编剧的署名了。”
谢冬芽望望范文轩,范文轩望望谢冬芽。
女孩子继续说:“他有这样的身份,总是有剧方会找他,给他挂第一编剧位。他接了活都是找我们几个师弟师妹分包,平时开剧本会连板书都不写,就随口说几句,全都是我们一边想一边写。我们没有他那样的关系可以拉到项目,总编剧编剧署名什么的都让给他,新人嘛,做枪手入行没有办法的。但是动手动脚就真的……”
女孩到底年纪小,说到这里抽了抽鼻子。
范文轩的手交握了一下,牙关紧了紧。
谢冬芽看到了。
她问女孩子:“我们能帮你什么呢?”
女孩子说:“这个剧的编剧署名我也不要了,其他有的没的我没有证据,我也不能计较,但是能不能把稿费结给我?我刚毕业,学校不让住了,这个月连房租都交不出。他当初说好的给我一集两千块,我已经写完五集了。”
女孩子走了以后,谢冬芽摸摸肚子,范亦可在她肚子里踢了她一下,她心理作用出来的是催她行动一下。
她刚站起来,就被范文轩摁了下去。
“我找叔叔吃个饭。”
这顿饭的代价十分之大。
谢冬芽和范文轩当年领证是极其低调的,除了他们的恩师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张诺和谢教授夫妇以及谢逢春,没有几个人知道。
范文轩根本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的父亲以及兄弟。
就在这顿饭以后,谢逢春被他的爸爸狠狠说了一顿没多久,范文轩的父亲范恩祖带着老二和老四,到学校里寻谢冬芽了。
当时范文轩正好不在,跟导演系师兄兼老搭档涂山海去商量新剧本了。
这是谢冬芽第一次见到范文轩的父亲和弟弟本人,先前只在范文轩宿舍里的照片上见过。一一印证下来,第一眼认可了老四果真长得俊俏可爱,未来可以试试出道,第二眼看出来范恩祖和老二是一根藤上复制的瓜。
她好心领着他们去学校食堂吃了一顿午饭。
范恩祖和老二的吃相很难看,不但吧唧嘴,而且漏饭粒。倒是老四可能自己也知道自己长得好,吃饭会注意形象,这点和范文轩有点像了。
谢冬芽本来已经没有孕吐的反应了,但这一顿饭吃下来,她差一点又当场吐了出来。
吃完了饭,范恩祖把一条腿擡在了桌子上,引来进进出出同学们的注意。
谢冬芽呢,不太情愿叫他爸爸,但是叫叔叔好像又有点不太合适,想了想,她称呼了一声“您”。她说:“在我们学校的食堂,您不可以这样坐的。”
范恩祖把眼睛瞪了一瞪,“嘻,这城里规矩忒多。”他没有把腿放下来,就开始和谢冬芽算账了,“大嫂,我养儿子,不是让他娶了老婆就忘了家的,他已经快半年没有管他弟弟们吃饭了。”
谢冬芽愣了一愣。
范恩祖继续说得那叫一个理直气壮,“老大把钱都放在你这里了对吧?你们要养儿子,我也要养儿子。我养老大这么大,就是要他来帮我养儿子的,这是他应当应份的。”
谢冬芽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对这个局面她没有任何人生经验可以借鉴。
范文轩有半年没有汇款回去,她是不知道的,但是原因她猜都能猜出来,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出生存钱做准备。
范文轩自写了获奖剧本后,她就没有允许他消耗时间在速食的电视剧剧本里,自然也就断了获得更丰厚收入的可能。
谢冬芽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做错了,继而又觉得自己想要生孩子的决定也做错了。
在谢冬芽发着呆进行一连串的自我否定时,范恩祖没有了耐心。
“大嫂,你家里条件挺好的吧?呐,三十万,算是你嫁进我们家的嫁妆。我培养了一个秀才怪不容易的,现打包送给了你,连家都不顾了。”
谢冬芽在否定里,想到了肯定的回答,“没有三十万。”
“十五万?”
“也没有。”
“那十万,今年的一口价。”
谢冬芽站了起来,“您吃完了吧?我帮您爷仨买火车票回去。”
谢冬芽说完扭头就走了。
她这一扭头的下午,范恩祖就带着两个儿子,坐在了校长室门口,哭闹着儿子结了婚就不管自己。老二范有万二十好几的人,也能跟着父亲哭得跟孩子似的。
范文轩自己去处理的这个场面,没让她跟着去。
在等待他处理此事的漫长的五个小时里,谢冬芽反复在琢磨一件事。
其一,她和范文轩结婚的消息为什么会传回他的老家?在他们领证的时候,范文轩极其坦诚地告诉他,结婚是他们两人的事,他没有让家里的人知道。
其二,范文轩的父亲和弟弟的讨钱无赖习性,那必然是极其了解范文轩窘况的人才能知道的。
其三,能指点出陈校长办公室在哪里的,那必然是极其熟悉校园环境的人才能指路的。
想完这三点,谢冬芽怒不可遏地疾步十五分钟,到了四合院。
很巧,谢逢春一个人在家。
谢逢春的长相,很像张爱玲用来形容祝鸿才的那一句“笑起来的时候像猫,不笑的时候像老鼠”。
他是用一副老鼠一样的面孔,对谢冬芽说:“姐,这就是规矩,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他们有他们的。你要么习惯我们的规矩,要么习惯他们的,不然最后你会两头不讨好。”
谢冬芽冷冷一笑,“谢逢春,挺能说啊?你平时写剧本怎么就写不出这么好的台词呢?”
范氏父子这一闹,差一点因为影响不好,抹掉范文轩留校任教的名额。
谢冬芽从小就不是吃素的,她直接去找了谢教授。
后来事情就被平息下去了。
拜谢逢春所赐,谢冬芽和范文轩都元气大伤。
有近乎半个月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对此事三缄其口。
直到一天夜里,躺在床上时,范文轩侧身过来,抱住了她。
他说:“冬冬,你现在可以做任何决定,我都没有意见。除了……”他温柔地摸着她的肚子,“孩子已经五个多月了,我会当好她的爸爸,你信我。”
谢冬芽心头又涩又凉,又酸又胀。
他在害怕,她听出来了。他在怕她做出打掉孩子的打算。
谢冬芽反身把自己整个人投入范文轩的怀抱。
“我们去上海住一阵吧,我想在我妈身边生孩子。谢逢春不知道我们家住哪儿。”
范文轩拥着她,“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