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802室不过十几秒,谢冬芽的眼神已经把所有的边边角角扫了一遍,没有任何属于范文轩的东西。
他的行李箱放在哪里的,她想。这个问题她暂存心底。
谢冬芽把书桌前的椅子拉了出来,先发制人地以主人姿态坐在了房间中心的位置。
“坐。”她说。
裴霈和孟知行到底年纪小,见谢冬芽这样的气势,都有些戒备,站着没动,先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
谢冬芽心下好笑,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仿佛自己是格林童话里送毒苹果的巫婆一样。
“把我看清楚了吗?看清楚了就坐下说话。”她又发号了一遍指令。
何秋和周周在门外张望着。
谢冬芽又对外面二位发号了一下指令,“你们俩帮我们把门关上。”
何秋得令关门。
门内便只剩下三人。这意味着,谢冬芽打算以一对二。两个女孩都吸了一口气,是把心放下了。
她们俩并排坐在谢冬芽对面的床上。
谢冬芽也把她二人看了个清楚。
高个子就是动手揍了谢逢春的裴霈。眼睛生得极大、头发剪得很短,一身休闲运动风,配她此刻刻意作出的清冷表情,显露着一个信息:她不好惹。
穿棉布裙的就是孟知行,长发及腰,五官柔和温婉,但此刻也充满着戒备。
谢冬芽想,好坏对方才是受害人。她调整了一下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亲切一些。
“大概的情况,你们范老师已经跟我说了……”
裴霈冷冷打断了她的话,“你们准备怎么对付我们?”
谢冬芽看向裴霈,笑了笑,“你觉得我会怎么对付你们?”
裴霈说:“你们会报警找人来抓我吧?就是抓了我,我也要把道理和你们讲清楚。”
谢冬芽说:“第一,我现在还不知道谢逢春的伤势是个什么情况,所以目前剧组不会报警。第二,我想和你们先讲讲道理。可以让我问问题了吗?”
裴霈不想自己被谢冬芽把话套了进去,愣了一愣,败下阵来。
谢冬芽看向孟知行。
“我知道这种事情很难启齿,但谢逢春性骚扰的具体情况,你能跟我详细说一下吗?”
孟知行显然是处处听裴霈主意的,她觑了一眼裴霈。裴霈又扫了一眼看上去一脸真诚的谢冬芽,然后朝孟知行点了点头。
她点头的时候,手揣进了卫衣的大口袋里动了动。
谢冬芽注意到了,这丫头在用手机录音。她有些恻然,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让这么年轻的女孩子把人戒备成这个样子。
孟知行垂下了眼眸。
“一共有三次,都在他的家里。第一次,他整个人贴在我背上,说要看着我修改文档。我当时不敢动,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这样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我没有反抗,回去后,也没有及时和任何人说这个事。”
孟知行说完,顿了顿,蹙起了眉头,露出后悔的表情。
谢冬芽心里一抽。她想起了八年前那个没有稿费就交不了房租的女孩子。
孟知行的手放到了膝盖上,微微低下了头,紧紧握紧了膝盖。
“第二次,情况差不多,他把嘴贴在我的头发上。我全身都在抖,尽力闪避,但他还是贴过来,一直问我有没有男朋友。”
谢冬芽自觉开口再问任何问题,都会很难堪,但她还是问了,“你当时制止他了吗?”
孟知行摇摇头,“他贴着我的后背说我那几集写得不好,他花了很多时间指导我,这是个肯定会播出的大项目,没有他给我这个机会,我就不可能出头。他说如果我再写出这样的质量的稿子,他就要换了我们。”
这是谢冬芽预料之内的难堪。
用自己天生所得的优势压迫弱势,是谢逢春擅长的。
出身,是优势,有时候,也是原罪。
裴霈几乎是咬了牙说:“这个剧本,我和知行的构思,源于范老师一个废了的稿子,他给我们讲课的时候当了案例。我和知行都觉得可以按照这个思路扩展成一个很好看的武侠故事,我们问范老师要了这个人设的授权,做了各种设定和情节。一直到谢逢春在找合适做《江楼二十夜》套拍剧大纲时找上我们,情节设定实际上已经很成熟了。”
谢冬芽问:“你们为什么要把自己做的原创剧本给谢逢春做别人IP的套拍剧,就是为了这个拍摄机会吗?”
裴霈反问谢冬芽,“不然呢?编剧都希望自己写的故事可以拍摄出来,让更多人看到。我们因为想要获得这个机会,放弃了编剧署名,放弃了稿费,难道还是我们的错吗?”
谢冬芽看到了年轻面孔上一览无遗的愤懑,“是的,你们没有错。但是某种程度上,你们对作品话语权的放弃,纵容了后来情况的发生。”
裴霈立刻反驳,“是我们想要这样的吗?你们制片方,只和有背景有关系的、有播出作品的、有流量的编剧和作者合作。小透明投稿的作品,再好的构思,最后也只能变成你们策划塞进碎纸机的垃圾。”
她的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在谢冬芽的耳中层层轰鸣。
但是,她回复出来的话,却是这样冷酷,“和我说这样的话的,你不是第一个编剧,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而局面要靠自己去改变,在哪里都一样。”
“你说得对。”一直没有说话的孟知行,突然低声说了一句。
谢冬芽和裴霈都安静下来,看着孟知行。
孟知行低低说道:“是我自己纵容了谢逢春。第一次我没有指出他的问题,第二次我没有因为第一次的事情拒绝再去他家。所以才有第三次,他直接上手摸了我……”
谢冬芽听不下去,“好了,不用说了。”她站了起来,“你们确定要报警吗?”
裴霈和孟知行不约而同擡头望向谢冬芽,又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裴霈问她,“你会把我们怎么样?告了谢逢春后,你会封杀我们吗?”
一句话把谢冬芽问笑了,“行业这么大,东家不做做西家,哪有个人随随便便能封杀个人的。”
孟知行小声说了一句,“谢逢春说要封杀我们。”
谢冬芽嗤笑出声,“听他胡扯。”她笑了笑,“看到剧本的时候,我差一点以为是你们范老师写的本子,你们俩剧本水平很好。”
裴霈眼睛一弯,笑了,“真的很好吗?”
谢冬芽点了点头,给予她们企盼的肯定。
孟知行说:“范老师总跟我们说,虽然机会很难得,但不要轻易给别人做枪手,会磨蚀掉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激情。是我们不好,太想早一点成功了,没有听范老师的。”
谢冬芽一呆。
“不要轻易给别人做枪手,会磨蚀掉自己的写作风格和写作激情。”这句话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还没有和范文轩确立关系时,她对范文轩说的。
那时候,他俩的关系刚刚一笑泯恩仇,把关系破冰。
她对范文轩说:“师兄,以后去报社咱们一起走呗。”
范文轩点了个头,表示答应下来。
其实是谢冬芽想凑出个时间,给范文轩做做思想工作。思想工作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不要轻易给别人做枪手”。
范文轩当时听着她排列出来的诸多理论,一直没有搭腔回话。
二人沿着护城河骑着自行车,只听得北风呼呼在耳边吹着。
谢冬芽知道自己讲出这番话,完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饱人不知饿人饥。但是她只要一想起,署名“范有中”的那本笔记本上那一段绝妙的人物对话,又觉得有必要保护一下他的才华不被侵犯。
用范文轩的才华成全谢逢春的虚名,是不公平的。“谢”这个姓的荣光,也无需用这么虚假的方式来维护。
等到了报社楼下,范文轩应了她一句,“以后不会了。”
这句以后不会了,是有代价的。保护才华,是要付出更昂贵的代价的。
从此以后,范文轩拒绝了所有的代笔、枪手的邀约。他一个尚未毕业、没有名气和关系的编剧,从此就只能走上失望多过希望的投稿之路。
在投稿的这个过程里,是没有任何经济收益的,于是范文轩玩命给报刊杂志写稿子,跑剧组打零工。
而最致命的打击,是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范文轩这个人,情绪起伏外人是感受不到的。师弟妹们形容他,会用“波澜不惊”这个词,老师形容他,会用“宠辱不惊”这个词。
总之,他不会轻易让别人看到他的“惊”。仿佛所有生活上的波澜,都能被他化解在他自己的内心里。包括那一次又一次的退稿。
但很奇异,谢冬芽每次都能感受到。
《仰望我的土地》被第十家影视公司退稿那天,谢冬芽歪在范文轩室友空出来的床上看着碟。
范文轩照例去学校食堂借了锅灶给她做了一小锅咖喱牛肉粉丝汤,然后开着电脑一直在写作。
在“哒哒哒”的打字音里,谢冬芽听出了点情绪起伏,那时候她就下了点决心。
这个决心在和王康康初次见面的谈判里,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这个决定性的作用,促成了范文轩的处女作有了一个含金量颇高的荣誉,让他终于可以摆脱不断被退稿的命运了。
她当时是怎么对范文轩说的呢?
“我会保护你的。”
现在,谢冬芽看着面前的两个女孩子,就是当年范文轩的年纪,把她当年说过的话,一个回旋镖打到她的面前。
仿佛就像当年一样。
谢冬芽想也没有想,对对方说:“如果你们确定要报警的话,看在你们范老师的面子上,给我一天时间,和你们确定最终的解决方法。你们放心,我会保护你们的。”
裴霈和孟知行都站了起来,讶然地看着慷慨许诺的敌方,有点不知道怎么回应才好。
谢冬芽走到房门口,打开房门,也不等对方答她话,说了一声,“暂时就这样定吧。”
说完以后,她走了出来,带上了房门。
谢冬芽没有去敲对面的门找何秋商量,而是径自上了楼,到了衣帽间,借口看服装发了好一阵呆。
衣帽间在顶楼酒店空置的两大间格局有问题的房间,窗口视野却很好,可以俯瞰半个影视城。
从高处看影视城,城里每个人都很渺小,来来往往、忙忙碌碌,就在这样寒冬的时节,恢复了生机的样子,像一群有序工作的工蚁。
谢冬芽在窗口站了很久,想了很多,又好像放空着思绪什么都没有想。服装助理看她心事重重的样子,不敢多问,所以一直没有打扰她。
中间她的手机震了好几次,都用开会中搪塞过去。
看着太阳已经快落下山的样子,她拿起手机,给“亦可大王大大王”拨了个视频。
范亦可正坐在餐桌前吃饭,对着镜头笑嘻嘻地举起手里剥了一半的油爆虾。
张系作精的胃口最终都被范文轩拨乱反正到江浙沪口味上头来。
谢冬芽决定开门见山。
“最近你跟尹阿姨见面了吗?”
范亦可一脸小问号,“妈妈你也知道尹阿姨啊?她做的芒果千层很好吃的喏!不过我很久没有看到她了。”
谢冬芽笑得像只狼外婆,“她经常给你做蛋糕吗?”
范亦可点点头,“妈妈,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呀?不会做饭很落后的。我们老师说的,我们最近劳动课都教炒蛋了。”
谢冬芽鼻子莫名一酸,“妈妈不会做饭,更不会做蛋糕,你会不会不要妈妈?”
范亦可皱起她的小眉头,大约觉得她这个当妈的怎么矫情起来了。
于是范小姑娘一句“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呀!我不会嫌弃你的呀!”差点让谢冬芽飞出一个白眼。
“好了,你好好吃油爆虾吧!”
谢冬芽关上手机,看看外面天已经擦黑了,自己实在不太适合继续在这里凭栏伤春悲秋了。
她狠命挫了挫脸,整顿了一下萎靡的精神,走出了衣帽间。
没想到门外站着个人,是范文轩。
谢冬芽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里?”
范文轩过来握住她的手,“饿了吗?一起吃晚饭吧。”
好像也没有错,确实到了吃晚饭的时间。谢冬芽就任由范文轩牵着自己往餐厅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