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星级酒店的伙食一般属于能吃但不好吃的水平。面前桌上放着的四菜一汤,看卖相、看食材、看菜系,那必定是出自范文轩之手。特别是放在糖醋鱼、茭白肉丝、蟹粉蛋、虾皮冬瓜汤中间的那道夫妻肺片,油润鲜香得令谢冬芽垂涎三尺。
当初他们俩在一起之后,范文轩很快就发现谢冬芽这个人是典型的嘴里吃得重,肠胃受不住。
他是有计划、有步骤地慢慢用谢冬芽的家乡菜把她的胃口又调了回去。
唯独这道夫妻肺片,是在谢冬芽怀范亦可那九个月里,死活要吃辣、不吃不肯睡的作劲儿作用下,他特地去找川菜馆大师傅学来之后,改良成用广东卤汁打底的减辣增鲜版本。
平日里他不太做这道菜,谢冬芽吃不到也不会想念,但只要一旦见到,舌头底下条件反射一样立刻就有反应。
谢冬芽都等不及坐下,就忙不叠拿起筷子搛起一块牛肚塞进嘴里。
久违的鲜辣让她感觉痛快,瞬间四体舒畅至极。她闭上眼睛享受了一下味蕾得到抚慰的快感,这是她以行动赠与美食的仪式感。
睁开眼时,范文轩正目不转睛看着她。
他眼睛里有一泓水,从来不起波澜,从来清澈见底,历十几年而不变。
艺术院校毕业生的心里头琢磨人和事难免带着三五分的春花秋月浪漫色彩。谢冬芽心里头在想,要命了,她又在琢磨范文轩当得起归来仍然是少年这个命题了。
这范文轩吧,自十八岁上进了大学,就再也没离开过校园。尤其是他正式担任教职工作后,连外出跑组兼职工作都减少了很多。可以说人生一大半的时间都存在校园里。
校园大概真是一个定时器,会让时光在人的身上流淌得慢一点儿。这十几年来,范文轩除了眼角多了两条眼尾纹,没什么显著变化,连头发都像二十出头时那样茂盛,并且一根白头发都没生出来过。
多气人?每当谢冬芽看到自己头顶心冒出来的白头发,就有点咬牙切齿。
但是切齿于白头发无补,只能安慰自己,算了算了,反正范文轩显年轻的基因范亦可肯定会继承的。买一送一,自己没拿到优惠,张系作精一脉总归是赚了点便宜。
谢冬芽望住范文轩那少年一般的眼睛,感叹道:“再过两年,我就会比你看上去要老了。人比人,气死人啊!”
范文轩眼尾一扬,笑了。举起右手勾起食指,就那么顺顺当当往谢冬芽的鼻梁上一刮。
这动作他们俩之间开玩笑时经常做,已经做成了习惯,谁都没当是唐突。
不过看在外人眼里就不太一样了。
郝迈婊里婊气的声音不太适当地传了过来。
“哎哟,哎哟,我下来买可乐买得不大及时。做了两位的电灯泡,我这就消失,你们继续,不要当我存在过。”
他的嘴上说是这样说,两条腿却是与之相反地一步迈过来,眼睛直直地望向桌上的菜。
谢冬芽有一条原则,自己的美食和自己的牙刷一样,坚决不和别人分享。
她对郝迈说:“好的,我不会当你存在过的。”
拒绝得过于直白,显然出乎郝迈的预料。他讪讪地笑了笑,看向范文轩。范文轩看着他也笑了笑,客客气气,就是不说话。
再磨蹭下去就有点死皮赖脸了,郝迈不至于为一顿家常便饭如此。他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我消失之前,要先恭喜一下萌姐夫的呀!”
这个台阶的话题起得有点稀缺。
谢冬芽摸不准他后面会蹦出什么话来,如果只是打趣她和范文轩的关系,她倒是不大在意。就郝迈这一副蹭过来套近乎的样子,看上去可能性不大。
范文轩客套了一句,“郝总,你又开玩笑了?”
郝迈抛了个眼神给谢冬芽,“我怎么开玩笑啊?你们太低调了。我跟涂导发了微信了,恭喜你们的电影《叶落》在电影节场刊评分拿了最高分呀。这不是明摆着最佳影片就要拿下了嘛!”
谢冬芽没有接话。
她知道的是,和范文轩合作《仰望我的土地》的导演系师兄涂山海最近导演的一部文艺片《叶落》去参加了一个国际电影节。
她不知道的是,《叶落》的剧本是范文轩写的。
这部电影过于小众,成本也很低,宣传也有限,有限的宣传里没有提过谁是编剧。
但很显然,现在应该不少人知道了谁是编剧。譬如郝迈。
而她不知道。不知道的感觉不大好,谢冬芽不太想接话,直接坐了下来。
范文轩对郝迈客气地笑了笑,“谢谢。”
正式盖章此事为真。
“那我们回头再聊?一定给我点时间向您请教剧本方面的问题。”郝迈顺势有礼有节地消失去也。
范文轩坐到谢冬芽对面,给她盛饭,为她夹菜。
“这个剧本你什么时候写的?”
“三年多以前。”
“涂师兄做得不对啊,宣传都不带编剧。他现在怎么这样啦?”
“是我让他先不要对外宣传编剧。”
“为什么?”
范文轩的舀了一勺蟹粉蛋,停在了谢冬芽的面前。
她问得越来越冲,他不是听不出来。
“没看到最后的成片之前,我都还没想好是不是正式署名。”
谢冬芽接过范文轩手里的勺子,送进了自己嘴里。
她语气不是过分一点半点,她自己都听出来了。这是没道理的,她没什么资格生什么气,他不必把他每件事都巨细靡遗告诉她。
对吧?
谢冬芽安静地吃了几口菜。对吧?她又自问了一下。
然后心气被抚平了。是她庸人在自扰,没有设身处地为对方着想。
“我错了。”她说。
范文轩正在吃饭,听她这么说,放下了手里的碗。
“因为不知道这件事,让我在刚才的瞬间稍微有点胸闷。不过,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的控制欲越界了,我以后不会这样,以后我再这么咄咄逼人地问你话,你要说说我的。”
范文轩说:“冬冬,你不需要每次都反省你在我这里哪里做得有问题。在我这里,你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没有问题。”
谢冬芽摇头,“不是的,一个相对独立和礼貌的距离是我们双方都提前讲好的。我经常性不自觉越界,是我有问题。这样对你以后的生活不好。”她又摇了摇头,强调了一遍,“不好。”
范文轩突然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你今天怎么了?”
谢冬芽轻轻一挣,脱开了范文轩的手。
她叫他,“文轩。”
每当她正式要跟他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就会叫他文轩。
范文轩眼神渐渐变了,不再是一如既往的那种无波般静定。
谢冬芽不太想对着他的眼神说以下这番话,于是低头看着面前的饭碗。
“一直以来,我可能忽略了一个情况。你应该更需要一个正常的婚姻生活,以便于你越来越社会化的身份。南艺的教授,甚至是未来的副校长、校长。”
范文轩的声音轻轻地,冷冷地,“冬冬,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需要和不需要。”
谢冬芽低着头又吃了一口牛肚,又热又辣的刺激,以便于让自己增加一点继续发表观点的勇气。
“因为我给你开的头不太好,一开始就跟我建立了这种不符合公序良俗的两性关系。你没有建立过正常的,绝大多数普通人那样的关系,那样的关系,应该更符合你现阶段的人生需求。”
“又是应该,你觉得我现阶段的人生需求应该是什么?”
范文轩很少用反讽的语气和谢冬芽说话,他这句话问出口后,谢冬芽惊悸地擡了一下眼,又迅速垂下。
“一段稳定的美好的婚姻关系,帮助你在事业上更稳定而有力地进步。”
“这样稳定的关系,我不是没经历过。我们结过婚!”范文轩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
谢冬芽猛地擡起头,她也急了,“但那不是正常的婚姻,而且结果也不好。这样那样的麻烦,我不能帮你解决,你也不能帮我解决。我这个人就是这样,我处理不好婚姻和家庭关系,这点我和我妈一样,没有能力处理好,只会简单粗暴地快刀斩乱麻。如果有更好的人,能帮你、或者和你一起处理好,你完全可以再走进婚姻的。这样是不是更好呢?”
“你说了那么多,到底想说什么?”范文轩的语气又平静下来。
谢冬芽吐了一口气,闭了一闭眼。
范文轩是一个不懂得拒绝的人,自他们认识开始。他被动地经历着她主动和他建立的关系,或许早就放弃了选择的自由。
他是老实人,她的下铺一直这么说的。如果她不喊停,他就会惯性地陪她走下去。
这是谢冬芽在这倏忽之间,明确的认知。
她要给他选择的机会。
谢冬芽擡起头,勇敢地看向范文轩的眼睛,“文轩,我们的关系,随时可以结束。如果你不好意思跟我说,那么由我来宣布,我们退回到单纯的人际关系上,当然,我们还是范亦可的爸爸和妈妈,为她的幸福生活,提供好必要的物质和情感保障。”
有那么一分钟,范文轩一动不动,眼神没有任何变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但谢冬芽却感知到了他们俩之间的空气里,那一丝微妙的氛围变化。
她不知道变化之后,会有怎样的结果,如何去预判、如何去应对,她都没有想好。
不是每个活到三十五岁的人,都能游刃有余地面对生活里的一切。
谢冬芽心里乱糟糟的,她以为和他坦诚说出自己的决定后,就能收拾好自己下午伤春悲秋时心里的那一番混乱,但显然效果不太好。
现在变成了,两个人,隔着一桌吃了一半的饭菜,把话题聊死了。
好在谢冬芽的手机及时响了,就像是她的及时雨。她迅速接了起来。
是兢兢业业做了谢逢春一下午思想工作的另一位优秀的制片主任,他沙哑的声音中透着无奈,“萌姐,谢逢春要找你说话。”
如果在平时,谢冬芽一定另找一个借口、另找一个人去对付谢逢春。
但此时此刻,她不对付谢逢春,就要继续对付还没有开口说话的范文轩。不要看范文轩这时没有什么表情,那空气中的一丝异样,让谢冬芽对接下来的情况不太好预判。
预判不到反应的范文轩,肯定比预判的到反应的谢逢春难应付。
所以谢冬芽马上站了起来,“我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