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楼的电梯前,谢冬芽果不其然看见了尽忠职守已侯在那里的何秋。
“谈了一下午,谢逢春坚持两个要求,两个小编剧不能拿署名,以及决定起诉裴霈打人,要剧组当时在场的人作人证。”
谢冬芽问:“他去验伤了?还起诉打人。”
何秋说:“就伤了眼窝,两三天乌青就能退。”
“这两个诉求阿放能和他谈这么久?”阿放便是那位更加尽忠职守,把嗓子谈沙哑的另一位制片主任。
何秋叹声气,“他爱人不是在吗?还想撒泼去打孟知行,说孟知行勾引他老公。阿放不得一路劝着不让再伤人女孩子。”
“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谢冬芽说。
“可不是。”何秋凑过来,“你和范教授说啥了?他坐那儿一动不动好久了。刚我下来等你,他就那样了。”
谢冬芽转过头。
自电梯口,可以无阻碍看向餐厅。
她看见范文轩的背脊笔笔直停在那里,一手垂在身侧,一手摆在桌上。
这是她刚才说完那番话时他的动作,到现在仍是原样。
谢冬芽眼内一触,立刻转回过头。
何秋继续道:“范老师要帮两个学生讨公道,虽然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但也合情合理,你也别太咄咄逼人哈?”
谢冬芽气不过地扫何秋一眼,“我对他咄咄逼人了吗?”
何秋点了点头,“你刚才说话那样子,我看你语速很快,肯定咄咄逼人了。”
谢冬芽无奈,“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欺负他啊?你不是之前以为他那样,还站我这边的吗?你的立场怎么就这么不坚定?”
何秋说:“我那不是以为他移情别恋了吗?后来确认他没有,他就还是咱心目中高风亮节的好老师好男人。现在看你跟他说完话,他都那样了,你们俩在一块,他就没驳过你,那一定是你说话不对付了呀?”
谢冬芽问:“我刚才说话样子真的看上去很咄咄逼人?”
何秋又点头,“反正我看你嘴皮子动挺快。”
谢冬芽默然了一下。
电梯门打开,她和何秋走了进去。进去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一眼范文轩的背影。
电梯门缓缓合上。
合不上的是谢冬芽心里悄悄裂开的一条缝。她知道。
何秋顺便还要往缝里撒把盐。
她说:“你刚说那什么,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这些年啊,我就看不懂呀,你和范教授明明就是两种人,为什么能在一个被窝里睡这么久?你给范教授下什么蛊了?”
谢冬芽轻轻地说:“所以我不能再耽误他了。想来想去,这些年确实是我一直缠着他。”
何秋没能明白,“你缠着他?”
谢冬芽看着电梯镜中的自己。
小个子是天生的,过耳短发是自己定的半永久发型;俊峰眉和铜铃眼是天生的,但眉眼之中犀利的光是自己后天练出来的。
刚认识范文轩那会儿,她长发及腰,眉顺眼媚,因为青春,所以蓬勃。
用下铺的话说,那时候的她就像动物园里两棵松树间悬着的铁丝网里东奔西窜的小松鼠。在安全范围里,衣食无忧,无惧风雨,东蹦西窜精力无穷,每天都能折腾出新花样。
那时候她能撺掇上服装设计专业的全体同学们跟她一起不务正业,调走了几节专业课,随表演系的教授学了三个月格洛托夫斯基表演体系,然后借学校的话剧舞台做了一次公演。
他们表演用的剧本,还是范文轩给写的,就是《仰望我的土地》初稿。
谢冬芽和谢逢春一样,在谢教授的庇荫下,在南艺的范围里,有一定程度如鱼得水为所欲为的自由。
后来呢,没有庇荫后,很多情况一定是会发生变化的。她为所欲为的范围逐步逐步地缩小,最后只剩下范文轩一人身边方圆一米内。
何秋突然说:“这么一想,确实是你缠着他。”
何秋从镜子里看着谢冬芽,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
“你每次醉了,都报他那儿的地址,让我送你去。从早些时候南艺的校内宿舍,到这些年南艺外的教职工大楼。都没提去你自己房子。”
这一宗宗黑历史,让谢冬芽不得不起一条条黑线,“这些细节你就别再想起了。”
何秋说:“而且你知道吗你,你断片后都那样叫他。”
这一点谢冬芽还真不记得。她摇摇头。
何秋惊诧地问:“你不知道?范教授就没告诉你?”
谢冬芽摇摇头。
“一次都没说?”
谢冬芽又摇摇头。
何秋像是掌握了这个秘密的话语权一样,得意地,促狭地,学着谢冬芽的语调,“你叫他老公。”
谢冬芽擡起手,慢慢捂住了自己的嘴。
“所以我们几个才一直觉得你们没有离婚夫妇的自觉性。”
谢冬芽的心口有一个她不想明白的想法被堵塞了。
何秋继续搜索着她记忆中的历史片段验证她刚探知的秘密。
“你俩刚拿离婚证分开住那会。也是和思思喝酒来着,你还记得不?星言视频刚起来,要做长剧,问康总拿项目。那年还是咱们片方话语权比较大的那会,思思为了求咱们降价,把你灌醉了。我和阿放送的你,范教授还住学校里的老宿舍楼。”
谢冬芽怎么会忘记呢?她记得那天次日清晨。
那是她和范文轩离婚后的第一次同床。
她清晨醒来的时候,就看见范文轩侧着身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她当时脑壳有点宕机,但身体的触感告诉她,她的确睡在范文轩的身边。
怎么会这样?她擡起手臂敲自己的脑壳。
在决定离婚那一刻,她就想过放弃掉和范文轩建立了很久的开放式关系,亲近的、亲密的一切关系。
她在二十岁那年,因为一时的冲动,向范文轩提出了自己对两性关系的诉求,根本没有预料到他们会一起那么久,久到居然领了个证,生了个孩子。她的父母,谢海遥和张诺,从认识到离婚也不过是十年的光景。
但离婚,是一连串挫折冲击下的结果,是他们共同承担就要两败俱伤的结果。这一切都说明了婚姻这个关系,会因为各种内力和外力而变得很脆弱。而自己又验证了一遍父母当年已经验证了的脆弱的婚姻关系。
所以,谢冬芽离婚后立刻就带了个主场景去甘肃取景的项目,一拍就是五个月,让自己有足够的时间从一段稳定了很久的关系状态里解脱出来。
不过,这个状态因为那个清晨,又恢复了原样。
她躺在范文轩的身边,他们彼此身上都没有穿衣服。昨天晚上发生过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看到她醒了,范文轩的手轻柔地触到她身体的某一个点。
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太熟悉了,他知道他做什么样的动作,她就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湿度、位置、深度、频率,连尺寸都是匹配吻合的。
这样一系列操作下来,灵魂共振的身体记忆,覆盖了谢冬芽自以为理智的决定。
她在范文轩的身上起伏的时候,想的是,切割掉关系好像不太实际,也很亏待自己的身体需求。
那就继续吧,跟随自己的灵魂的意志。
到最后那刻,范文轩猛地坐了起来,狠狠地吻住她唇时,他处在她的身体深处和灵魂深处的感觉,畅快到极致。极致到她改变了她的决定。
何秋成功地帮助谢冬芽回忆到了那个片刻,确定了谢冬芽对自己的判断。
“所以真的是我的错,那时候我不应该叫他老公,也不应该去找他。我就是吃准了他这个人老实。我做什么他都会接受。这么多年了,我耽误他大发了。”
何秋不明所以,“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谢冬芽说:“他们陈校长给他介绍女朋友了,是他们学校的老师,表演系的尹漫新。”
何秋确认了一遍,“是进过咱们组,做林湘表演老师的那个尹漫新?”
谢冬芽点头,“当时就是表演系主任把她推荐给莫向晚,应该是很看重她。她对演员的指导也很专业。”
会做芒果千层的尹漫新,谢冬芽是有印象的。
两年前,她是她剧组里的表演老师。她每天按时到岗,对演员的指导赢得自上而下的一致称赞。
她们之间很少交流,毕竟她是演员团队聘请的,不属于剧组的编制。
但谢冬芽记得那块芒果千层。
当时,金锦文来组里看素材,现场的素材量根本不够。饶是她和莫向晚二人打着配合,现场气氛仍然紧张。
最后是这位尹漫新,提着一盒芒果千层从林湘的房车上下来,给现场的星言高管们和剧组高层们每人送了一块。原来她和金锦文也是好友,促膝谈笑了好一阵,最后把时间磨得差不多了,后期那里又赶出了二十分钟样片,送了过来,才把金锦文应付走。
这一番看上去是熟人意外相逢,实际上是尹漫新仗义相助。她原本就只对林湘一人负责,对剧组其他一切事故没有任何责任。谢冬芽自然是懂的,她当晚就请尹漫新吃了顿火锅。
谢冬芽不得不承认,尹漫新和自己不一样。
表演系的学历背景,肯定有一副可以当花旦的好样貌,难得人又极其温柔,说话轻声细语滴水不漏,做事进退有度令人舒适。
二人都出身南艺,也就只能聊南艺。尹漫新没有对她提过一次范文轩,但是尹漫新当时问了她一句,“做制片人这么辛苦风里来雨里去,萌姐你一年做三个项目,没时间回家了吧?家里怎么照顾呢?”
谢冬芽回答的是,“倒是不会有这个问题,我就一个人。”
尹漫新温柔地看着她,笑了笑。她笑容甜美,没有到台前当演员,真的是损失。
于是谢冬芽也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有选择当演员呢?”
尹漫新回答的是,“我爸爸是话剧团出身的,小时候我就在舞台上当儿童演员,进了南艺读书以后,反而不太想当演员了,那点舞台上的表演欲,在小时候都释放完了。况且我也不太喜欢和很多人交流沟通,学校里氛围简单,工作压力也小。”
尹漫新的这番话,如今细想起来,余韵无穷。
就外形、到家世、到工作,谁说她不是范文轩命定的佳配呢?
连谢冬芽都越想越觉得配,越想越觉得陈校长英明。
她对何秋说:“他既然有了更合适的对象,我再继续缠着他,就不太识相了。而且就像你这些年看见的,在他那儿,都是我主动乱来的。”
说话之间,电梯“叮”一声到了八楼。
何秋还想对谢冬芽说什么,被谢冬芽一个手势阻止了。
“先把谢逢春对付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