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冬芽大约有一年半的时间没见过谢逢春了。
何秋帮她把门推开,谢逢春正一手叉腰、一手扶膝坐在沙发上,挺直着腰板,双目炯炯注视着她,颇有点不怒自威的意思。
谢逢春这个名字,第一次刊登在公共媒体上,是在他大二那年。晚报的文艺版右下角,刊登着的照片,就是他现在的这副坐姿。
谢大师二十岁时,在上海南京路的照相馆照过一张相片。相片内的他,一手叉腰、一手扶膝,正襟危坐。后来这张相片作为谢大师的人物照,在各种教材和资料中被使用。
二十岁的谢逢春,拍了个同款照,同样刊登在了报纸上。谢冬芽还记得当时报纸的标题是《大师的后人,戏剧的新芽》。
谢逢春先于谢冬芽在南艺的校园里,办了一场话剧公演。剧本是改编自他亲爸的电影剧本,署名的话剧编剧是谢逢春。
实际上的改编人是当时刚考上研究生的范文轩。而且全校皆知这个“秘密”。
这部由表演系大四优秀毕业生公演的话剧,最后请来了电影演员过来客串,因此一票难求,全校空巷。
全校也皆知那位知名的电影演员是看在谁的面子上过来给大学生们捧场。
谢冬芽没去凑热闹,她气冲冲去敲了范文轩的宿舍门。
范文轩大概是写了一夜的稿子,开门的时候头发乱糟糟的,眼睛透着红血丝。
谢冬芽像颗炮弹一样弹进他的宿舍。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做枪手不要做枪手!为什么你还要给谢逢春改剧本?你这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长他的名声耗你的才华!”
房间的另一角冷不丁冒出一个附和的声音,“讲得好,长他的名声耗你的才华!”
把谢冬芽吓一跳。
这是谢冬芽第一次见到范文轩那神龙见首不见尾、一年不住几天宿舍的导演系师兄室友涂山海。
范文轩无奈地笑了笑,“你们俩准备一起批斗我吗?”
谢冬芽和涂山海异口同声,“对啊!”
范文轩说:“这个电影我看过好几遍,我一直在想我最喜欢的那几场戏换一种表现形式,能不能更好。”
涂山海对谢冬芽说:“哎,他这个解释我接受。”
谢冬芽恶狠狠地瞪他,“我看你也有毛病!”
涂山海对范文轩说:“你的小女朋友骂我,我长这么大我第一次被女人骂有毛病,完了,完了完了完了,我这次就不应该跟剧组去东南亚,把我晒成了人干,居然有女人舍得骂我了!”
谢冬芽听到这句话时,才仔仔细细把涂山海打量了一遍,结论是他长得那么普通,却那么自信。
这不是涂山海的不正常,而是范文轩的太不正常。
在这所艺术院校里,绝大多数的男性,自诩才华抑或自负外貌,张扬到张狂,自信到自大,整个人就是行走的广告牌,宣告着自己的优势,把卖点一二三四罗列了一个清楚。
唯有范文轩,慎独自律到就差吾日三省吾身了。他不做出格的事情,不说狂妄的话,不占本该属于他的鳌头。被欺负到头上,也不过是一笑而置之不理。似乎很少有事情能牵动他的情绪,反而让人摸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他本人又是个什么属性。
但经此事件,谢冬芽清楚他,涂山海也清楚他,他们彼此都清楚他们彼此通晓范文轩的真实心意。
范文轩说,他想把谢教授电影剧本里的几场戏,用他设想的另一种表现形式表现出来。
这其实是他没能克制住的技痒。至于是不是有署名,他根本就没有考虑过。
谢逢春那么在乎的东西,他范文轩根本不在乎。
所以在公演后,谢逢春那一系列长篇累牍的“大师的后人”报导,他同样是一笑了之。
在乎的人呢,反而是谢冬芽和涂山海。他俩经此一役,达成了首次合作。
涂山海拿着报纸,用手指头不屑地弹着谢逢春做作的坐姿,对谢冬芽说:“文轩写了个剧本,虽然是初稿,但我看很好。我们也做个话剧公演,你运作,我来导,好不好?”
“好!”谢冬芽拍案而起。
谢逢春能调动的资源,她谢冬芽一样可以,反正都是用叔叔的关系。
《仰望我的土地》的话剧公演一样获得了师生们的好评。
在如潮的掌声里,谢冬芽对范文轩说:“是你的,你就要拿好。虽然你肚子里的墨水别人抢不走,但是你不说话,没人知道你有墨水。”
说罢,她把范文轩一把推到舞台上去亮相鞠躬。
庆功宴结束后,谢冬芽在谢逢春的宿舍楼下,堵到了他。
她义正言辞对谢逢春说:“这次范文轩没有署名,我可以跟你算了,如果下次你再占他便宜,我还去找你爸告状。”
谢逢春也没有带怕的,“占便宜?我给他这么好的机会,难道不是他占了我们家的便宜?你不就是他占的最大的便宜?”
从出生那日起,谢冬芽和谢逢春的不对盘就已经注定了。绵延多年,恐怕得至死方休。
这是他们堂姐弟之间的第一次正面开战,以谢冬芽获胜告终。
但谢冬芽和范文轩如丧家之犬的由北南逃,是第二次交手后,谢逢春的大获全胜。
这让孕期的谢冬芽始终咽不下这口气,身体里旺盛的激素让她报复心炽。
她反反复复盘算,觉得自己以前的战略不太对。她对付谢逢春,只反复采用了一招——告状。
看上去谢教授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对谢逢春有约束力和教化力的人没错,但如果真没错,谢逢春也不会长成一个祖荫下的文化无赖。
谢冬芽肯定是不忍心也不敢跟叔叔把这句话挑明。谢姓之下,她也护短。
她展开了外围开战策略。
那一阵,谢逢春刚把如何变成名编剧的流水线走出了滋味来。
他仗着王康康等影视公司老板们给谢教授和谢大师的面子们,拿下不少剧本项目,再分包里业内无名的师弟妹们,最后成品里的片头,只有自己挂上编剧之名。
项目做多了,总有某几个出色的枪手写出出色的剧本,最后让谢逢春用编剧的头衔去领几个奖。
有了几个奖,那自然更加风生水起。
署名纠纷私底下也是时而发生的,总归有有血性有才华的枪手编剧心不平气不静,找制片方讨要公道。
但是,公道对小透明来说,根本就不是公道。
这些剧集的出品人制片人本来就看在关系上把剧本外包给谢逢春,以把编剧署名送给他之慷慨,借一下谢大师后人的宣传意思。至于剧本是怎么写出来的,他们不关心。
不过,就这宣传意思,谢冬芽也能帮这些老板们完成。
她聚拢了下铺和她那些优秀的搭档们、还有问谢逢春讨过公道的编剧,把他们分了个组,由她出面去截胡了谢逢春两个项目。
谢冬芽不会写剧本,也不会去侵占编剧同学们的署名,最后顶多挂一个总编审,自然用的是“谢冬芽”这个出品方们最需要的名字。
实际帮她认认真真把编审工作做完的是范文轩。
范文轩的剧本审读和监修工作认真而出色,最后的工作成效也很好。在他的辅助下,下铺和问谢逢春讨过公道的编剧,居然写了两部收视率爆款剧出来,从此在业界声名鹊起,不再需要受人摆布。
待大家功成名就,已是谢冬芽截胡行动的两年多以后了。
其时,谢冬芽刚玩命做完三个剧,把张诺欠王康康的八十万还完,又逢自己合作的两个编剧作品播火了。所谓双喜临门。
他们聚集在范文轩的博士生宿舍里一起喝酒。范文轩抱着两岁的范亦可,陪着他们。
四岁之前的范亦可,都是由张诺在带。只有寒暑假,范文轩有空了,才把范亦可接到学校宿舍带个把月。
别看和父母聚少离多,小小范亦可特别黏范文轩,一旦回到父母身边,没有爸爸抱着哄着,她是决计不肯睡的。
这倒是把谢冬芽给解放了,或许是她天生缺少一点儿母性,她女儿很能领会这个意思。
谢冬芽和她带出来的一群编剧,那天喝得很晚,每个人都面红耳赤。
下铺抱住谢冬芽的腰,把脑袋趴她肩膀上说:“师兄把总编剧的活儿给干了,帮你把钱挣了,最后成就了一个我。我怎么就这么幸运呢?怎么就有人这么无私呢?观众们哪里知道,编剧这工种,水深成了这样啊!小人物都苦得很啊!偏偏你就能给我搞出一浅滩来!”
下铺写的剧本,因为出色的播出成绩,把男女主角从二线捧到了超一线,最后实至名归地揽获了那个年度所有有分量的电视剧本大奖。
这原本是谢逢春已经谈好的项目,被谢冬芽在出品公司老板跟前伶牙俐齿地给夺了过去塞给下铺的。
谢冬芽得知喜讯后,多少还是生出了点遗憾。
半夜里,她把身边的范文轩推醒了,说:“其实这个剧本也算是你写的,这个奖也算是你的。我下铺她也认的。”
范文轩睡眼惺忪地把她抱过去亲了一下她的唇,“我只是帮你做了你想做的事。而且这个奖从源头上来算,就不属于我们俩。”
范文轩是老实人,他做的每一件事,都笃行了这一点。
不是他应得的,他绝不会占为己有。
这是少数派如他的想法,绝大多数人应当不做此想。
不久之后,婶婶把谢冬芽叫去了四合院,又在放补品的冰柜里给她拿了一些虫草。
她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拍着谢冬芽的手,说:“名声成全在自己家,总比成全别人好啊。你爷爷脸上也有光。”
她和谢逢春这几年的缠斗,长辈们也未尝不知。在谢冬芽的主动攻击下,谢逢春的失败是连续性的。
在同等条件下做选择,质量更好的作品,自然更受亲睐。这就是市场经济。
谢冬芽想了想,没忍住,对婶婶说出了一直想说的话,“对啊,没错,成全在我这里,爷爷脸上也有光。”
婶婶的脸色渐渐有些变了,握着她的手也松开了。
两三天后,张诺给她打了个电话,告诫她,“别惹你堂弟了,你也知道老谢家就他一独苗。现在你婶婶逼得你叔叔退职开了影视公司捧儿子,这叫什么事。以后再让你叔叔帮什么忙,我们也不好开口了。”
谢冬芽反驳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之前叔叔就和老王那些人合作过剧,现在这么做也是顺理成章的。如果开公司捧儿子没钱赚,也不会开公司吧?除了你,谁会做赔钱的投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反正出什么事你自己负责。”张诺气吁吁地把电话挂了。
谢冬芽始终没有和谢教授就开公司这件事,做过任何的沟通。
等到她知道谢教授的公司和一行业巨头签了对赌协议,已经是又过了两年。
协议里的条款极其刁钻。谢教授不得不硬着头皮请最红的明星,搭最高规格的制作班底,以期用绝对高价卖给平台,以最短的时间获得最大的利润,以求能尽快完成对赌。
天不从人愿,最后对赌没有完成。
这部剧因为总编剧谢逢春比较糟糕的剧本质量,和剧本中出现的比较严重的常识差错,以及最终质量并不太好的制作,被平台退片了。
谢教授在平台退片的一周后,脑血管阻塞,抢救了五个小时,终告不治。他去世的时候,公司还差一点六个亿的对赌金额没有完成。
谢教授的丧讯是王康康打电话通知的谢冬芽。
当时的谢冬芽,还完了债一身轻,她已经半年没有给王康康做制片人了。
当时,她正在和两年没见面的涂山海喝着下午茶。他们讨论了一个新的题材,很适合范文轩写。还是像他们三人的处女作一样,她做制片人、涂山海做导演、范文轩做编剧。
谢冬芽和涂山海越聊越兴奋,所有的兴奋在这通电话后化为乌有。
人生的裂变,是无法预知的地震。上一刻你还走在明媚阳光下,下一刻你就粉身碎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