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来形容站在阳光下的范文轩呢?
他就像一棵长在悬崖上的松,茂盛挺拔,不卑不亢,虽然难免经受各种险象环生的风吹雪打,但依旧能保持昂然傲立、向阳而生的姿态。
只消对待世界的这个姿态,根本不需要任何语言,就能吸引她。
谢冬芽走出会议室,看着远远地站在酒店门外打电话的范文轩,心中作如是想法。
她朝他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范文轩挂上了电话转过身来时,谢冬芽已经到了跟前,在离他一米的距离,她停住脚步。
“魏辙和山海,是因为你的拜托,昨天才会来剧组,是吗?”
范文轩温柔地瞅着她,点点头。
“你很早就知道《明月二十楼》这个项目的风险,很早就在安排今天的事情,是吗?”
范文轩又点了点头。
“你是不是已经和锦文姐联系好了,用山海做监制,你做剧本总监,来交换项目的报价不变?”
范文轩还是点了点头。他这次开了口,“我刚和锦文姐通完电话。”
他什么都做了,却什么都没说。
他什么都承受了,却从来都不说。
这就是他范文轩,习惯当一棵默默的松树。
谢冬芽眼睛一热。离他一米的近距离,什么都掩饰不了,她只能徒劳地低头下来。
范文轩伸出右手,捧住她的脸,接住了她再也忍不住的眼泪。
活到三十五岁上,谢冬芽一直顶自豪自己那劲儿劲儿的活法,让自己一直可以避免用眼泪表达情绪。
鲜少流的几次眼泪,都是在绝境之中唯一的宣泄和鼓励。
这是她第一次,为范文轩流眼泪。
泪滚烫地滑过面颊,她方觉这泪是落得太迟太迟了。
范文轩也知道,他像珍而重之地捧着她的脸颊,继而将她紧紧拥抱进自己的怀中。
谢冬芽闭上双眼,听着他在她头顶上的喟叹。
“冬冬。”
又止于这一声喟叹,他又什么都不说了。
所以她才知道得这么迟,因为她一直劲儿劲儿地,火车头一样在自己的人生路上身先士卒。
她一早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人,但他一早就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在涂山海给她看的那段昏暗的视频里,只能看见范文轩的腿垂在书桌挡着铁架子床沿。
他的声音从昏暗的深处传出来。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无人像她,如此待我。”
他低沉的喃喃絮语回荡在这一片无边的暗色之中。
“在这个世界上,阳光对我来说,是最奢侈的。我很少见到阳光,一直到祁老师的文轩亭,他的书桌对着窗台,朝南,我可以坐在阳光底下,安静写作业。
祁老师说走出这里,外面到处都是阳光。
走出去很难。但是他推了我一把,很大一把,我的命运就这么改变了。但是,他也只能推我这一把。很多我没办法摆脱的,他也没有办法帮我摆脱。
阿姨为了让我念书,就没有让老三继续念书,老三说,哥你成绩好,应该读书。
摆脱于我,太奢侈了。我走不了。我知道,就算凭着祁老师给我的机会,让我侥幸走了出来,但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就这样一见到底。
冬冬站在我的眼前,第一次的时候。光鲜耀眼,肆无忌惮。是我当时觉得我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的那种人。
她代我做了当时我不敢做的决定——不继续给谢逢春做枪手。
这是当年的我不敢轻易拒绝的事情,她给了我拒绝的勇气和理由。
阳光,谁不留恋呢?
大四那年,和她每天骑自行车去报社的几个小时,是我最满足的时候。好像又回到了祁老师的文轩亭写作业的那些时光。
她说,师兄你应该写自己的东西。
我觉得对。
她说,师兄你在故事里写的是人性深处的追寻,得花时间写。
我觉得对。
她说,师兄我帮你做舞台剧好吗?
后来她又说,师兄我可以帮你拍电影。
她就是祁老师的文轩亭里那束阳光,给了我不切实际的渴望。”
话说到这里,范文轩的声音停了停。
涂山海带着一丝戏谑的油滑腔调幽幽地问他,“原来你把她当仙女儿啊?真是鬼迷心窍了。”
范文轩的声音复又响起来,有一种格外的认真。
“李宗盛那首歌,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是真的这样,你不会明白。
仙女帮凡人,不觉得自己在帮人。
冬冬,她就像是兴冲冲的小火车头,一个劲儿在她自己的轨道上往前冲着。
她没觉得她在帮我。她要的是她的痛快。
教训了谢逢春,她痛快。
帮她叔叔做事,她痛快。
帮她的同学找活儿谈项目,她痛快。
让我写我想写的、让我不再做别人的枪手,她痛快。
帮我们做成舞台剧,她痛快。
帮我们拍电影,她痛快。
不自觉的慷慨,才是真慷慨。不经意的侠义,才是真侠义。
但是冬冬她没这么想自己,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这就是她,她痛快地帮了我,我重新看到了阳光。”
涂山海哄着醉话缠绵起来的范文轩,“是是是,她是仙女,有仙法呢。你这一头栽的,眼里就再看不进旁人了。”
范文轩自床上坐了起来,将手臂搁在书桌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他的脸庞隐在黑暗里。
“小时候在邻居家看电视,黄梅戏《天仙配》,我经常在想,真的会有仙女看上一无是处家徒四壁的村夫?
刚认识她那会儿,我时不时这么问我自己。
我不敢问她,我甚至连追她都不敢。我只能每天给她打两瓶水,和她并肩在校园里走一阵。只要就那样走着,我就满足了。她问我,愿不愿意和她建立开放式的关系。我怎么会不愿意呢?村夫怎么会拒绝下凡的仙女呢?
除了我,没人知道她为我做了多少事儿。包括她自己。
因为那些事儿,她做得痛快,她是做过了就真的做过了,她从来就没有当成回事儿。
大四那年,为了帮我爸承包个果园安排老二的出路,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他们。只有她,发现我没吃饱饭,但她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送吃的喝的。她就是这样,帮人,她也不说是帮,只说是别人在帮她解决麻烦。
考博,留校,都是她在坚定我的念头。在我几乎想要放弃的时候,她就拉我一把,把我继续留在这片阳光里。
她知道我一长个阶段里只能专心写一个故事,我又不能没有钱,她费了很多心机给我拉了很多活,让我做编审,找来合拍的师弟妹写本子。又只说是大家在帮她攒项目。
她不知道她自己有这么好,只凭意气做她的事。
没有她,我又怎么写得出来这些故事呢?
她是潇洒的,我知道。她跟我好,我一定会拖累她,但是她问我愿不愿意的时候,我不舍得不愿意。
虽然当时我在想,我爸再逼我,不行我就回去种地,我的故事可以慢慢写,我先去让我爸死了妄想发财的心。
她把我留在了这里。她是我留恋的阳光,我只有同意了,她才能暂时属于我,我就重新拥有了文轩亭的那束阳光。
我是自私的吧,是的。就像把仙女的羽衣藏起来村夫,妄想拥有永远。
她告诉我她怀孕的时候,我开心疯了。我知道,仙女的羽衣,就快在我的手里了。
是的,这个念头太卑鄙了,卑鄙到开心之后我就开始犹豫。她跟着我未来不会是阳光大道。她知道,我也知道。但是让她永远在我身边的诱惑太大了。
她给可可取名范亦可,亦可亦可,和我在一起,是她觉得这样的生活也可以。和我领证结为夫妻,她觉得也可以。
可可刚生下来的时候,小小一团被我捧在掌心,我好像就捧着了仙女的羽衣。
原来我以为,她父母带给她心里的伤,让她不会在我这里停太久,但是只要那一会儿,对我就够了。我没妄想可以那么久。阳光都是握不住的。
我甚至想过,她对爱情是不敏感的,她是个凭直觉生活的人。或许有一天,她遇到可以让她打开的爱情,那个人也许不是我,我可以真诚地、尊重地把她送到那个人身边。
我高估了我自己的心胸。可可出生以后,我就一直在想,她在我身边,一辈子吧,就这样过一辈子吧。我不希望她在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一个男人身边。
但是,我高估了我自己,我也是她火车头一样的人生里的最大的那个阻碍之一。
我一直挣扎在乱麻一样的人生里,是她给了我在这团乱麻里追求梦想的空间。我爸一开始找上她的时候,我就绝望了。我没有办法斩断血脉里的东西,注定握不住阳光。
她遇到的问题,我更没有办法解决。她对她家里头的人也那样,不自觉地去承担一切,不管是她的事,还是不是她的事。
我知道,那是她血脉里的东西。
而我呢,什么都不能帮她做。
哦,不对,除了离婚。
她说,这样她就不用我承担他们家的债务。这哪是我不用承担?这是她再不让我承担他们家的债务,这是她对我的保护。
就像以前的无数次,她又把所有的责任背到自己身上。她像个火车头,不顾一切穿山越岭,又像一只小蜗牛,背着重重的壳。
我对她所有不切实际的渴望,就要碎在这一回了。她要回天上去处理更棘手的麻烦了。
她走了,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把她等回来。
在这个世界上啊,无人像她,如此待我。懂我知我,把我乱麻一样的人生理得一清二楚,让我可以用现在的姿态生活。”
范文轩说完复又倒了下去,也许是重心不稳,重重地摔在了床上。
涂山海跑进了镜头里,把范文轩扶好。
他问他,“这婚都离了,还能怎么办呢?”
范文轩的口齿变得不清晰起来。
“我只愿她,能不能等等我,等我有一天,有一天有能力把所有问题都解决了,能帮她把她所有的责任都承担过来,让她不用再这么累。她就应该潇洒地,站在春风里,站在阳光下,没心没肺地、嚣张地,看着我。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样。我不知道这一天什么时候能来,我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涂山海扶着他坐起来,喂他喝了水。
他安慰着他,“会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