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一样,站在佃润一住的那栋位于中目黑的公寓楼前,康正觉得那栋楼正一脸漠然地俯瞰自己,似乎早已看穿康正只不过是一个来自乡下的小警察。
迈进富丽堂皇的玄关前,康正看了看表。时间是下午五点多。康正本想早点来,但前一天值了一夜班,实在太累。康正一直工作到早上,之后只睡了四个小时,就立刻坐上新干线赶来了。
今天是星期六,普通员工不必上班,当然,康正并不了解出版社是否和大多数的公司一样。出发之前,康正没有联系过佃,也就不敢保证他一定在家。
站在保安系统颇为完善的入口,康正摁下佃润一的房门号,但很久也没人应门。
康正朝信箱张望。七○二室的信箱上写着佐藤幸广的名字。康正转过身,在呼叫器上依次摁下七、○、二这三个键。
“谁?”对讲机里传出懒洋洋的声音。
“请问是佐藤先生吗?我是曾与你在佃先生的房间见过一面的警察。我有些事想找你确认一下,不知现在是否方便?”
“啊,是上次那位啊。我这就开门,呃,要不还是我下去接你吧?”
“不必了,我自己上楼就好。”
“好的。”话音刚落,自动锁便打开了。
佐藤幸广穿一身带风帽的黄色运动服,在七○二室等待康正。他胡子拉碴。杂乱的房间深处,电视上正在播放美食节目。
“今天你休息?”康正站在玄关问道。看屋里的样子,就算脱鞋进屋,也没地方可坐。
“我一般在周六和周日两天里选一天休息。这周我选择明天再去上班。”佐藤把散落在地板上的杂志扔到一旁,腾出一块空地。杂志全都与烹饪有关。佐藤说不定是个勤奋的人。“呃,你要咖啡还是红茶?”
“不,不必劳心。我一会儿就走。”
“是吗?那我就只准备自己的了。”佐藤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瓶,开始用水壶烧水,“你是来调查杀人案的吧?上次你来过之后,不管我怎么追问,佃都不愿告诉我详情。”
“的确死了人,但眼下一切都还不好说。”
“哦?那就是说,这件事和佃有关?”
“这个嘛,我也不大清楚。”康正摆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我明白。哪怕对方与案件毫无关联,警察也必须走访。之前我有个朋友碰巧在一家交易毒品的店里喝了杯冰咖啡,结果就被警察纠缠了好些日子,弄得他连做梦都会梦见那警察。但仔细想想,其实你们也挺辛苦的。整天揪着某个人不放,得耗费许多精力和体力,而且还四处招人讨厌,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真可怜。”
“既然你能理解我们的工作,那是否也能听我说上几句?”
“啊,请讲。我这人总是说起来就没完。”佐藤开始准备泡红茶。
“我想请你再说说那天夜里发生的事。之前你说那天夜里一点,你曾去过佃先生的房间,请问这时间是否准确?”
“要问我当时是不是正好一点整,我还真说不好,但应该差不多。每次我下班到家差不多都是一点左右。”
“这是你的习惯吗?换言之,你是否有过大幅度提前或推迟到家时间的情况?”
“提前到家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店里每天都在同一时间打烊。推迟的情况也很少出现,因为赶不上末班车就麻烦了。”
也就是说,佐藤正是为佃作不在场证明的绝好人选。
“之前你说过,把比萨送到佃先生的房间后还跟他聊了一会儿。”
“对。当时他拿出了些罐装啤酒,我就边喝边和他聊了几句。”
“你们还聊到那幅画?”
“嗯,那幅画画得挺不错的。”
“就跟真的一样?”
“没错。”
“当时那幅画放在什么地方?”
“呃,就在平常他放画的地方。他屋里的窗边有个三脚架一样的玩意儿,那幅画就架在上边。”
“当时你进屋没有?”
“没,我没进屋,只是坐在玄关台阶上。”
“你在玄关台阶上一坐就是一个小时?”
“嗯,差不多,毕竟他屋里铺满了报纸。”
“报纸?为什么要铺报纸?”
“大概是为了避免作画时颜料溅到地板上。”
“哦。”康正点点头。佐藤的一番话已经让康正心中几个疑问彻底消融。
佐藤为自己泡了一杯红茶,屋子里香气四溢。
“当时佃先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比如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或者一直在看表。”
“这问题可难以回答。他要是那副模样,我也就不会跟他聊天了。”佐藤幸广把带花纹的茶杯端到嘴边,轻轻啜了一口,低声说了句“有点涩啊”,然后又冲康正说道:“对了,我记得当时有人打电话给他。”
“电话?”
“我也觉得挺纳闷,心想这大半夜的,到底谁还会有电话。看他接听时嗓门压得很低,也不愿说是谁打来的电话,我也就知趣地告辞了。”
“如此说来,电话是在夜里两点左右打来的?”
“应该是。”
“你能猜出到底是谁打来的吗?他女朋友?”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可没兴趣偷听别人的电话。”佐藤站着喝了口红茶,“我说警察先生,刚才你问的这些话我可以跟他说吗?”
“可以。”
“嗯,那等他的嫌疑洗清后,我就去找他聊聊。”
那就得看他是不是真能洗清嫌疑了。康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向佐藤道谢,随即离开了。
走到电梯间,电梯正巧到达。康正站在电梯门前等待。门一打开,佃润一从中走出。
康正吃了一惊,但佃润一似乎更惊讶。他翻了翻眼睛,表情就像看到了什么幻象,但片刻后便又包裹上一层嫌恶的面纱。
“真巧啊。”康正冲佃润一笑了笑。
“你来这里干吗?”佃润一看也没看康正一眼,径自迈开脚步。
“我本来是来找你的,看你不在,就先去找了佐藤。你去哪儿了?”
“我去哪儿用不着你管。”
“能问你几句话吗?”
“我跟你没什么可说的。”
“我倒是有几句话要跟你说。”康正紧跟在脚步匆匆的佃润一身后,“比如有关你的不在场证明之类的。”
听到这句话,佃润一停下脚步。他扭头望着康正,长长的额发垂落下来。他抬手捋了捋,用挑衅的目光瞪着康正。“你想说什么?”
“我不是说了吗,我想和你聊的就是这事。”康正也回瞪对方。
佃润一挑了挑眉毛,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插进钥匙孔。
房间里光线昏暗,窗外已是一片夜色。佃润一依次摁下墙上的开关,日光灯的光亮立刻充满整个房间。那幅蝴蝶兰的画就像之前一样,依旧放在画架上。
“我可以进屋吗?”
“进屋之前,”佃润一站在康正面前伸出右手,“麻烦你先让我看一下警察手册。”
对方出乎意料的反击让康正有些吃惊。为了调整心情,摸清对方此举的目的,康正从头到脚打量了佃润一一番。
“不敢吗?”佃润一鼓起鼻翼说道,“你不是带着警察手册吗?但你手上那本不是警视厅,而是爱知县的警察局发的,所以不敢拿出来让我看,对吧?”
康正终于明白了事情原委,同时也觅得了回旋余地。
“你是听弓场佳世子说的吧?”康正撇嘴一笑。
佃润一露出一副隐私遭到侵犯的表情。“麻烦你别对她直呼其名。”
“如果我的话让你感到不快,我向你道歉。”康正脱鞋走进屋里。他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佃润一,径自走到最里面,俯视那幅蝴蝶兰的画,“画得不错。挺厉害嘛。”
“你骗我说你是刑警,到底有何目的?”
“不可以吗?”
“骗人还有理了?”
“有理没理不是你说了算的。还是说,如果早知道我是园子的哥哥,你就会避开我?”
“我可没这么说。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谎称自己是刑警,跑到我这里来问话?”
“你是希望刑警出面问你不在场证明,还是希望被害者的哥哥出面?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你好。”
“和泉先生,”佃润一往地毯上一坐,捋着头发说,“我很同情园子小姐的遭遇,也能理解你的感受。但请你不要再抱着那些奇思怪想不放。我和佳世子小姐都与此事无关。”
“佳世子小姐吗?”康正抱起双臂坐到窗台上,“的确,把她和园子放在一起,大多数男人都会选择她。她不光打扮时髦,身材也好,会搭配衣服,还是个美女。园子虽然比她高,却稍稍有些驼背,肩膀太宽,胸部又小,当然也算不上美女。”说着,康正用右手拇指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而且背上还有块星形疤痕。”
康正的最后一句话似乎出乎了佃润一的预想。佃轻挑眉毛,似乎并不知道园子身上的那块伤疤是康正弄的。
“我可从来没拿她们作比较。”
“没作过比较?那是不可能的。自从园子给你介绍佳世子后,你就开始比较了。还是说从见到弓场佳世子的那一瞬间起,你的脑中就再没有园子了?”
“我想佳世子小姐应该也和你说过,我是在和园子小姐分手后才开始和她交往的。”
康正静静地听佃润一说完,探头问道:“你们是这么商定的?”
“商定什么?”
“你和弓场佳世子已经商量好就这么说,是吧?”
“我们可没商量过。我只不过在讲述事实罢了。”
“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康正站起身来,“如果你和园子的死没有半点关系,那么园子的房间里为什么会有你的头发?麻烦你解释一下。”
“头发?”佃润一的目光开始不安地四处游移。
“估计弓场佳世子也跟你说过,园子的房间里也有她的头发。据她解释,周三时她曾经找过园子,头发大概是在那时掉落的。接下来,我就来听听你的解释。”
“头发……”佃润一露出了沉思的表情,但旋即又轻轻点了点头,“是吗,是头发啊。就因为那些头发,你才怀疑我们?”
“我会怀疑你们,最大的原因还在于你们有杀人动机。”
“我们能有什么动机?我又没跟园子小姐结婚。”
“即便没结婚,也有让你难以甩开她的原因。比如园子怀上了你的孩子,你却跟她说你们迟早会结婚,用甜言蜜语哄骗她把孩子打掉了。如果事情是这样的,情况又会如何?”
佃润一不屑地哼了一声。“说的就跟肥皂剧似的。”
“现实有时比肥皂剧更肥皂剧。在现实中,人的生命甚至比小说和电视剧中更容易被看轻。前不久,有个卡车司机开车轧到一个孩子,孩子当场死亡,卡车撞到墙上,司机也身受重伤。司机的老婆说,反正今后她老公也没法挣钱了,还不如干脆死掉。”
“我可没杀人。”
“别像念经一样。你倒不如解释一下,为什么现场会有你的头发?”
佃润一闭口不语。过了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道:“星期一。”
“什么?”
“我……”佃润一叹了口气,“去了一趟园子的住处。”
康正把头扭向一旁,张大嘴无声地笑了笑。“弓场佳世子是周三去的,而你是周一去的。这可不赖。”
“我说的是实话。”
“你不是已经和园子分手很久了吗?事到如今,你又去找她这个被你甩掉的女人干吗?”
“她联系了我,让我把画拿回来。”
“画?什么画?”
“猫的画。是我之前送给她的,总共两幅。”
园子邻居的话在康正脑海里复苏。那女人曾经说过,之前园子的房间里放着两幅猫的画。
“事到如今,园子怎么忽然想把那些画还给你?”
“她说早就想到这事了。虽然她喜欢猫,但既然已经分手,她也就没道理留着我送她的画了。可她又不愿直接扔掉,就想干脆还给我。”
“亏你能想出这样的理由,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信不信由你。你若要跟警察说,也随你的便。”
佃润一一脸不满,两手撑在身后。估计他早已看出康正不会跟警察说,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你知道吗?园子的隔壁住的是一个女自由撰稿人。”
“不知道。”
“据那女人说,园子死去那天夜里十二点前,她听到园子房间里有一男一女说话的声音,其中的女人应该就是园子。从时间上看,当时园子应该已经服下安眠药,所以对话大概发生在她睡着之前。那么男人又是谁?行凶后,如果立刻进行善后处理,凌晨一点前应该能赶回这里。”
“那天夜里十二点前,”佃润一摸了摸脖颈,“我在家里画画。这事我已经说过。”
“就是这幅吗?”康正指了指那幅蝴蝶兰的画。
“对。”
“不对吧?”
“怎么了?”
“这幅画是你后来画的。那天夜里,你根本就没画画。”
“佐藤不是已经替我证明了吗?莫非你怀疑他撒谎?”
“不,他并没有撒谎。他是个诚实的青年,”康正点头说道,“但是观察力有些欠缺。”
“你这话什么意思?”
康正站起身,用手做了个在地板上划过的动作。“我听他说,那天夜里,这房间里铺满报纸。你说这样做是为了避免颜料洒到地上,但其实另有原因。你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让佐藤进屋。”看到佃润一移开目光,康正接着说道,“你为什么不想让他进屋?其实他进不进屋并不重要,但你怕他凑近看那幅画。如果当时他再凑近些,”康正站到书桌前,“他就会发现,那幅画并不是你画的,而是这玩意儿画的。”说着,康正把手放到电脑的显示器上。
佃润一撇了撇嘴。“让电脑画油画?天大的笑话!”
“不是油画,是看似油画的东西。”康正环视屋内,“你有数码相机,对吧?或者摄像机也行。”
佃润一沉默不语。
康正再次站到那幅画前。“那天夜里,你就是用那类相机给那盆蝴蝶兰拍了张照片。照片就是这幅画的原型。之后,你把照片输入电脑进行加工处理。我已经打电话到你以前任职的‘计划美术’设计事务所,询问电脑是否能把照片加工成油画的样子,对方给出的回答自然是Yes,说他们在十年前就可以加工。我又问曾在那里任职的你是否掌握这门技术,得知这种事对你来说根本就是小菜一碟。也就是说,当时你将材料交给电脑,命令电脑开始工作,随后就离开这里,去了园子的住处。等你办完要办的事,回到这里时,电脑已经把那幅以假乱真的油画打印好了。你只需把它挂到画架上,等待热心的佐藤给你送比萨就行了。骗过他后,你又花时间照着电脑打出的那张照片临摹了一幅真正的油画。”康正站到佃润一面前,俯视着他说道,“怎么样?我的推理能力不容小觑吧?”
“证据呢?”佃润一问道,“你有证据证明我曾使用过你说的那种作案手法吗?”
“你刚才不是还看穿了我其实是个冒牌刑警吗?既然是冒牌刑警,又何需证据?”
“也就是说,不管我说什么都没用。”佃润一也站起身,“你早已一口咬定是我杀了园子,为了配合这种臆想,你可以捏造出任何事实。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说一句‘随你便’了。你爱怎样假设,我都管不着。你大可发挥你的想象力,恨我恨到咬牙切齿。但丑话说在前面。”他瞪着康正说道,“你的假设大错特错,事情根本就没有你想象得那样复杂。你妹妹是自己选择了死的。”
康正笑了笑,但立刻恢复了严肃。他伸出右手,一把揪住眼前这青年的衣襟。“那我就照实跟你说吧。我认定你杀园子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正因为还差那百分之一,我现在才会这么客气地跟你说话。你就等着吧,我迟早会揪住剩下的那百分之一。”
“你犯错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佃润一拨开康正的手,“你给我滚出去。”
“你就好好等着吧,我还会来找你的。我很快就会来。”
康正穿上鞋走出房间。佃润一砰的一声关上门。在康正听来,房门上锁的声音也同样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