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涩谷,康正从投币式储物柜里取出寄存的行李,坐上山手线。也许是周六的缘故,年轻人特别多,但也有不少看似被迫周末加班的上班族,在康正身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正用手机细声细气地打电话。这种每个人都被什么东西逼迫的感觉到底是这地方的特性,还是因为眼下已到年底,或者只是纯粹的心理作用?康正实在不明白。
康正回忆起刚才与佃润一的较量。很明显,从佃润一并没有当场反驳这一点来看,康正对他不在场证明的分析应该是正确的。正如康正所说,他根本就不需要任何证据。
但如果说到是否已经抓住真相,康正就只能紧咬嘴唇了。眼下还有不少疑问亟待解决。虽说只要能迫使对方坦白罪行,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但眼下康正掌握的材料实在太少。
果然还是应该从弓场佳世子身上寻找突破口。
佳世子那张娇小端正的面庞浮现在康正的脑海中。就算整个案件都是佃润一独自策划实施的,佳世子也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很明显,他们曾经商量过如何携手对付康正。
就在康正思索该怎样从佳世子身上找到突破口时,忽然感觉右侧似乎有人正在观察自己。他一只手紧握吊环,扭头看向对方。
站在车门旁边的不是别人,正是加贺。加贺攥着一本周刊杂志,却丝毫没有用杂志掩饰自己的意思。别说遮掩,当两人目光相撞时,加贺还冲着康正笑了笑。那笑容甚至能让一些女人都自叹弗如。
列车到达池袋,康正决定下车。加贺当然也跟着下了车。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康正一边走下月台的台阶一边问道。
“我也不是有意跟着您的,只是偶然发现,而且回家的方向也正好相同。”
“我要问的就是你到底是在哪儿看到我的。”
“我也记不起来了。”
此前在东京站下车后,康正直接去了佃润一住的公寓。加贺应该不是在康正去找佃润一的路上看到他的。
走到柱子旁,康正停下脚步说道:“中目黑?”
“正确。”加贺竖起拇指,“当时我跟踪某个男人到了那栋公寓,没过多久,您就从公寓里出来了。感觉挺有意思。我问公寓的管理员,管理员说那人叫佃润一,在出版社上班。佃润一这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康正盯着加贺那张晒得黝黑的笑脸看了一阵。听加贺的语气,在去那栋公寓前,他似乎还不知道佃润一的名字。如此说来,加贺到底是从哪里跟踪佃润一到中目黑的呢?
“是吗?”康正点点头,“那家伙之前大概去见弓场佳世子了吧?”
“就在高圆寺那边弓场住的公寓里。整整商量了两个小时。”
看起来,加贺一大早就跑到弓场佳世子的公寓盯梢了。今天是星期六,加贺大概早已算定,两人今天必定会采取什么行动。即加贺早已确信佳世子与本案存在很大关联。这究竟是为什么?
“练马警察局已经认可你的单独行动了?”康正朝自动检票机迈出脚步,“我听说,警视厅已经因另一起杀人案成立了搜查本部呢。”
“我磨破了嘴皮子,终于得到了上司的许可。只不过上司跟我提了个条件。”
“什么条件?”
“要获得您的证词。”
加贺一边说一边把车票投进机器,走出检票口。
“我的证词?”
“就是有关门链的事。”加贺说,“如果无法在最近几天从您这里得到房门并未拴着门链的证词……”说着,加贺猛地松开紧握在眼前的拳头。
“这可真令人遗憾。你根本就毫无胜算。”康正朝西武池袋线的车站迈开步子。
“咱们去喝一杯如何?”加贺做了个端酒杯的手势,“附近有家物美价廉的烤鸡店。”
康正看了加贺一眼。从加贺的表情上,康正并没看出任何恶意。尽管实际上并不可能,但至少加贺现在的表情与之前标准的刑警表情完全不同。
酒后吐真言—康正脑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而且,和眼前这个男人一起喝上一杯似乎也不赖。
“我请客。”
“不,还是各自付钱吧。”康正说。
那家烤鸡店并不大,只能坐下十位客人。康正和加贺坐到唯一一张可供两人对坐的桌旁。加贺的座位背靠倾斜向上的楼梯背面。
“我也曾尝过名古屋鸡肉的美味,但这里也有这里的风味。”加贺喝了口啤酒,从一大盘烤鸡中拿起了一串烤鸡串。
“我跟你来这里,是因为有些事想问问你。”
“边喝边聊吧。”加贺给康正倒上酒,“这种能和外地警察好好聊聊的机会其实很难得。但对您而言,这样的相遇未必愉快。”
“说起来,我们组里还有你的拥趸呢。”
“拥趸?”
“我一提加贺恭一郎,他就立刻说你曾经拿过全国剑道冠军。”
“不敢当。”加贺面露羞涩地说,“请转告他,还请他多指教。”
“我也看过有关你的报道。所以在看到你的名字时,总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我也学过一段时间剑道,但也没学出什么名堂来,更不能和你相提并论。”
“荣幸之至。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最近你不练了?”康正用左手拿住鸡肉串,轻轻上下挥动。
“没时间啊。前几天我刚练两下,就感觉喘不过气。年纪不饶人啊。”加贺皱了皱眉,喝了口啤酒。
康正吃了些烤鸡皮,连声称赞。加贺笑了笑。“没来错吧。”
“你为什么当警察?”康正问。
“这问题还真难回答。”加贺苦笑了一下,“如果非要说出个所以然来,那我只能告诉您,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命运吧。”
“嗯。”
“我也曾经厌倦过几次,但到头来,反而觉得这工作或许才是最适合我的。”
“记得你说过,你父亲也是警察。”
“正因如此,我才不喜欢警察这职业。”加贺嚼着鸡肝反问道,“和泉先生呢?您为什么选择当警察?”
“我也不明白。最大的原因也许是因为通过了考试。”
“怎么会。”
“真的。我参加过许多考试,除了警察考试,还参加过公务员考试。总而言之,我当年就是想尽快找一份稳定的工作。”
“为什么?”
“因为早年丧父。”
“哦……所以令堂就得由您来照看,是吧?”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最让我放心不下的还是妹妹。等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要是一脸穷相,那就太可怜了。她算不上什么美女,但我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不如别人,希望她能够挺起胸膛做人。”
想起园子,康正的嗓门在不经意间抬高了几分。看到加贺正目光真挚地看着自己,康正赶忙低头喝了口酒。
“我能理解。”加贺说,“和泉园子小姐有个好哥哥。”
“这可未必。事到如今,什么事都说不清了。”康正一口气喝干剩下的酒。
加贺再次给康正倒上酒,说:“我听说弓场佳世子不会喝酒。”
康正抬起头。“真的?”
“错不了。我找她的同事和同学求证过,她几乎滴酒不沾。”
如此一来,佳世子行凶的可能性就越来越小。因为她不可能和园子一起喝葡萄酒。
“我想问一句,你为什么会盯上那女人?”
听到康正的问题,加贺深陷在眼窝中的双眼泛起光芒。
康正盯着加贺的双眼,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曾拿着她的照片去问她的同学。那到底是什么照片?你又是从哪儿弄来的?为什么你会知道照片上的女人和这次的案件有关?”
加贺淡淡一笑。但这一笑和他此前的笑容有明显区别。“您说想问一句,结果却问了一串啊。”
“从根源上说就是一个问题。请回答。”
“好。但您得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康正立刻就猜到加贺要说什么。“门链的事?”
“对。只要您愿意为门链的事提供真实的证词,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告诉您。”
“一旦提供真实的证词,我手上的牌就被你们看光了。”
“有何不可呢?警方会代您出面,处理善后。”
“没人能代替我。”康正用烤串的签子尖部在盛在盘中的酱油里写着“园子”二字。
“我为何会盯上弓场佳世子,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也可以说是我手里最大的王牌。我不能轻易就给您看。”
“我听说你手里的照片并非普通照片,而是用视频打印机打印出来的。”
“您这种诱导询问对我是不管用的。”加贺微微一笑,给康正倒上酒。看到酒瓶已空,加贺又点了一瓶。
“你和弓场佳世子谈过没有?”康正决定换个角度展开攻势。
“不,没谈过。”
“连谈也没谈过,你就盯上她了?就像你早就知道她有男友一样。”
“这我还真不知道,但我猜到应该还有一个人跟此案有关。”
“为什么?”
“因为凶手不是弓场。至少,她不可能单独行凶。”
听到加贺笃定的语气,康正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是因为弓场滴酒不沾?”
“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她的确是个美女,身材也不错,但她的身上却存在一个缺点。说是缺点,感觉似乎有点可怜。”
“身高太矮。”
“对。”
“你是说,那个创可贴?”
听到康正的话,加贺端着酒杯,用食指指了指康正。“您也留意到了?”
“你不也一样?”康正本想和加贺碰杯,但又觉得有些不妥,便放弃了。
两人以烤鸡下酒,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加贺又改用轻快的语气问道:“凶手就是佃吧?”
“我可没这么说。”康正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话锋。
“看来您手上还没有掌握决定性的证据啊。”
“你呢?”
“我的行动一直比您慢。”加贺耸了耸肩,“刚才您和他都聊了什么?”
“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你还没告诉我那些我想知道的事呢。”
加贺闻言,笑得前仰后合,然后又给自己倒上酒。他似乎很喜欢和康正这样闲聊,至少从表面看是这样。康正心中不由得萌生一种想要搞点恶作剧的想法。
“那我就告诉你好了,他有不在场证明。”
“哦?”加贺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在场证明?”
康正把佃润一声称的那通不在场证明详细告诉了加贺。那天晚上,佃润一是在九点左右从公司回到家的。从九点半到深夜一点之间,他一直在画画。一点到两点之间,同一栋公寓的朋友去找他闲聊了一阵。最后康正又补充说,当时那个朋友看到了一幅基本已经完成的画作。
“你应该也听住在园子隔壁的女人说过,十二点前,她曾听到园子房间里传出一男一女交谈的声音。但如果无法推翻这番不在场证明,就无法肯定当时在园子屋里说话的男人是佃。”
“还真是个棘手的障碍。”比起佃润一的不在场证明,加贺似乎对故意在他面前提起这事的康正更感兴趣。“但您已经排除了这个障碍。所以您刚才特意去找他,告诉他您已经彻底推翻了他的不在场证明。是这么回事吧?”
“我可没这么说。”
“很遗憾,眼下我还无法当场揭穿他耍的把戏,其中必定有什么巧妙的手法。听过您的讲述,我更在意他两点之后的不在场证明。死亡推定时间的跨度很大,即便推定凶手是在两点以后行凶的,对案件也没什么影响。因为碰巧有了女邻居的证词,所以佃在画画时的不在场证明成立,但如果没有那番证词,他的不在场证明也就没什么作用了。”
“我也觉得奇怪。他不会开车,他说他无法在深夜出行……”
“坐出租车对凶手而言有些冒险,但警察还没蠢到只因这一点就不去怀疑这种可能性的地步。”
“我也这么觉得。他也应该能想到这些情况。所以他或许是故意这么做的。”
“故意?”
“深夜两点后,普通人一般都无法证明自己不在场。如果有不在场证明,反而会引起他人的疑心。或许那家伙也想到了这种常识性问题。”
“的确如此。”加贺点了点头。
沉默再次降临。不知何时,店里的客人多了起来。
“和泉先生,”加贺忽然改变了说话的语气,“您可真厉害。瞬间的判断力、推理能力,还有您的决心与毅力,让我敬佩不已。”
“干吗忽然说这些?”
“如果您愿意把您的这些能力发挥在查明真相上,我没什么可说的。但您不该把它用在复仇上。”
“我不想和你聊这些。”康正重重地把杯子放到桌上。
“这很重要。您应该不是容易头脑发热、感情用事的人。至少,您不适合充当这样的角色。”
“别再说了。你了解我吗?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对您几乎一无所知。但我很清楚一件事。三年前,在您负责处理的一起事故中,一个暴走族出身的青年驾车闯红灯,快速冲进十字路口,跟一个公司职员驾驶的车相撞,导致对方死亡。当时所有人都坚信事故的原因在于青年闯红灯,您却详细调查目击者的证词和红绿灯的间隔,最终查明,在事故发生的瞬间,青年和公司职员双方所在的路口其实都亮着红灯。也就是说,那个公司职员也存在闯红灯的嫌疑。有关这一点,公司职员的家属曾经提出抗议,质问说身为警察,莫非您还要替暴走族撑腰。面对如此情况,您当时回答,您的工作并不是决定到底该处罚谁,而是调查悲剧发生的原因。后来,那个路口的红绿灯得到了改善。”
“我不清楚你是听谁说的,但那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康正把玩着空杯子。
“在那起事故中,您展现出了真正的姿态。不管是交通事故还是杀人案,本质都没有任何区别。我不会劝您别对凶手心怀怨恨。我很清楚,有时这其实是一种动力。但这种动力应该倾注到查明真相中去。”
“我叫你别再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既然如此,那我最后再多说一句。眼下,我还没把您要找凶手报仇的打算告诉任何人,因为我相信您一定会悬崖勒马。但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那么不管采取怎样的手段,我都会阻止您找凶手报仇。”
“你这话我记住了。”
两人对视数秒。或许是因为喝了酒,加贺的眼睛稍稍有些充血。
店门被人拉开,两个看似公司职员的男人探头进来看了看。店里早已座无虚席。
“咱们差不多该走了吧?”说着,加贺换上平日里的那副笑脸,“这家店还不错吧?希望还能有机会和您一起来这里喝两杯。”
加贺的话语中似乎包含了他盼望康正不要犯下大错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