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时,赵皑随卫清浔来到大石佛院,同行的还有殷瑅和一名中年妇人。
赵皑独自带蒖蒖进入一间禅房,告诉她:“我到临安后,打听到云莺歌一年前已随庄文太子妃搬离东宫,住在官家赐给庄文太子妃的宅中。我借送宁国府山珍给大嫂的机会,找到了云莺歌,与她闲谈,将话题引到她当年送你贺礼之事上。她似乎毫无顾忌,坦然说送你的礼物是珠钿,然后提及大哥辞世,她看起来很伤心,抹着眼泪说:‘没想到庄文太子和蒖蒖这么快就天人永隔了,可怜的蒖蒖如今也不知道在哪里,是否平安。’我留意观察,她对你的关切之情倒不似矫饰,如果是刻意做戏,那她的功力也忒深厚了。”
“她一向单纯,当年如果说谎,一定面红耳赤,结结巴巴,骗不了人的。”蒖蒖叹道,“我估计这珠钿的秘密她是真不知道……你问她珠钿是从何处得来的了么?”
赵皑道:“自然问了。她说是花重金从宫外买的,但说到这点时神色倒有些不自然。我还欲追问,这时庄文太子妃走了过来,我便不好再与她多说了……但也无妨,待杨子诚入宫,禀明官家此案隐情,官家自会召云莺歌来审问。今日皇城门已关闭,已无法入宫,我先带你回我王府,明日一早一起入宫。”
蒖蒖诧异道:“我也去?就这样大剌剌地去,还未靠近宫门便会被人捕了关押起来吧?”
“本来我准备让杨子诚禀报官家后再带你去,但如今情况有变……”赵皑蹙了蹙眉,“适才有东宫的内侍来魏王府,说太子妃回城路上遇见信安郡夫人,一见如故,特邀你明日入宫观礼……你真遇见她了?”
蒖蒖遂把偶遇凤仙之事告诉他,又道:“我一直戴着帏帽,她没有看清我面容。但我与她相处多年,彼此太熟悉了,虽然我故意换了口音与她说话,她仍有认出我的可能。现在特意相邀,不知是祸是福。”
赵皑沉吟,须臾神色凝重地道:“凌凤仙这人颇可疑。你曾告诉我,云莺歌送你的珠钿一共五枚,大哥薨那日你只用了眉心那枚,其余的留在你房中。你被囚禁后,你的小院曾被查封,所用物件被抄没入库。这次回来,我设法查了当年你被查抄入库的什物,结果发现,凌凤仙被聘定为太子妃后,以忆及姐妹旧情,想留点念想为由,请皇后把你留下的首饰赐给她,皇后答应了,赐给她的首饰中就有这套珠钿。”
“你是说,凤仙可能与这珠钿有关?”此事远不在蒖蒖意料之中,本能地拒绝将凤仙与之联系起来,但心头却有一朵疑云隐隐泛起。
“是否有关,明日审问云莺歌就知道了。”赵皑又道,“既然太子妃出面邀请,你不去等同大不敬,是躲不过了,所以我去找殷瑅。皇城司逻卒在城中刺探消息,经常需要乔装改扮,有专人负责乔装易容。我请殷瑅找了一个来,就是外面那位妇人,稍后请她给你和杨子诚化妆,让人看不出本来面目。明日你随我入宫,亲王妾的席位远离御座,一时应该不会有人认出你。浙东路转运使向官家进献了一批山珍海味,明日一大早要送入御厨。为免杨子诚被人认出和追杀,进皇城之前,我让殷瑅安排他先扮成运送货物的小吏,混迹在人群中进入御厨。待婚礼完成,宴会将开时,官家、皇后和太子夫妇都要各回寝殿更衣,这时我再带杨子诚入福宁殿见官家。”
殷瑅带来的妇人果然精通乔装易容之术,用妆粉胭脂青黛在蒖蒖脸上涂抹勾勒一番后,蒖蒖一照镜子,感觉面对着一个陌生女子,围观者也啧啧称奇,均说完全认不出她了。
去年官家赐了一座宫外府邸给赵皑,赵皑今夜便带着蒖蒖回王府,又把杨子诚交给殷瑅,要他务必护杨子诚周全,明日易容后送入御厨。
四更时,那妇人又来为蒖蒖化妆,助她穿好郡夫人礼服,然后赵皑按计划带蒖蒖入宫门。蒖蒖依品阶顺序立于内外命妇队列中,等待太子妃入皇城。
破晓之后,出宫亲迎太子妃的赵皓携凤仙乘坐着六匹赤马所驾的金辂回到皇城。那金辂高达十八尺有余,状如方屋,饰以金涂银,前后驾士有一百五十四人,浩浩荡荡地进入丽正门后,太子夫妇自金辂中下来,在都知、尚宫引导下,一前一后朝大庆殿走去。
内外命妇分列两侧下拜迎接太子妃,蒖蒖亦在其中。当凤仙经过蒖蒖面前时,蒖蒖微微抬首看向她,只见凤仙穿着一身褕翟之衣,头上花钗冠上有大小花十八株,施两博鬓,目不斜视地款款前行,略微上扬的下颌令她看起来颇显高傲,完全没有一丝当年做内人时的谦卑神情。
而这一瞥间,蒖蒖也发现凤仙脸上贴着珠钿,眉间、两鬓及唇两侧,一共五枚,且那珠钿的形状与色泽与当年自己那套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
她会否用了自己留下来的那几枚?这念头在心间一闪而过,但蒖蒖很快暗暗否决:太子妃婚礼何等隆重,她岂可用一位待罪宫人留下的珠钿,这一套或许只是相似而已。
皇帝服通天冠、绛纱袍,御文德殿,礼官宣读皇太子妃册命之文,皇太子夫妇拜谢今上,婚礼如仪顺利进行。待礼毕,皇帝回福宁殿,皇太子夫妇回东宫更换礼服,以备赴此后盛宴。赵皑当即让人带蒖蒖来到福宁殿外等待传宣,自己找到杨子诚,亲自带他入殿,求见官家。
皇帝乍见杨子诚,自是无比震惊,连声问当年发生了什么,为何失踪。杨子诚老泪横纵地伏拜于地,恳请官家屏退闲杂人等,才从庄文太子要他查蒖蒖身世开始,将太子薨前发生之事一一道出,一直讲到太子薨后自己被人追杀,不得已逃出临安,但暂时没提柳婕妤之事。
他且泣且诉,这些事又纷繁杂乱,皇帝听得一头雾水,只先提一件事:“你是说,吴蒖蒖极有可能是张云峤和刘蓂初的女儿,后来被菊夫人收养,带到浦江抚养长大?”
杨子诚称是,补充道:“当年庄文太子让臣把涉及吴蒖蒖身世的文书证据交给孟司记誊录,现在孟司记那里应该还保存着,官家不妨取来查看。”
皇帝叹道:“当年吴蒖蒖消失在西湖中后,我派人在临安城内外搜查,孟云岫便来恳求我放过蒖蒖,并将那些文书呈给我看了。所以,我没有再让人追捕蒖蒖,想着如果她是张云峤的女儿,这大概是天意,让我放她一条生路。”
杨子诚道:“庄文太子薨之前,吴蒖蒖与他已两情相悦,倾心相爱。庄文太子信任臣,他二人的事从不瞒臣,臣又将庄文太子中菌蕈毒时吴蒖蒖忧心如焚,为他里外奔波的情形看在眼里,所以臣明白吴蒖蒖对庄文太子的心意,她不可能有心害太子。何况庄文太子是储君,将来吴蒖蒖可以为妃,前途无量,于情于理,她都没有理由伤害自己的夫君。而庄文太子薨后,很快有人来追杀臣,臣便知道,那肯定是真正的凶手派来的。”
“那你知道凶手是谁了么?”皇帝追问。
杨子诚道:“臣只有些猜测,暂不敢直言。吴蒖蒖已在殿外等待,有些更重要的事,不妨让她向官家禀明。”
皇帝睁目讶异道:“吴蒖蒖回宫了?”
这时赵皑在一旁扬声吩咐门外宦者:“宣信安郡夫人入殿。”
蒖蒖闻讯,徐徐进入殿中,朝皇帝行大礼。
皇帝明白了:“你就是二哥纳的妾,宋桃笙是你的化名。”
“奴是吴蒖蒖。”蒖蒖沉着应道,“奴当年被洪水淹没,幸而被人救出,离开临安,去了小时候居住过的宁国府。后来遇见魏王,我们一直以礼相待。此番借信安郡夫人之名入宫,实为权宜之计,奴与魏王,并未成亲。”
皇帝冷冷地审视她,没有就此追问下去,只命道:“当年的事,你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吧。”
蒖蒖便从庄文太子帮她追查身世说起,提到太子对程渊的怀疑和监视,又细细讲述了与太子撞见柳婕妤和玉氏对月拜祭之事,皇帝听到这里,顿时皱起了眉头。
此时杨子诚从旁道:“庄文太子随后便命臣去查柳婕妤父亲生日,臣发现那一日并非柳堃生忌,而是,齐熙的……”
皇帝无比震惊,重重拍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杨子诚立即伏拜,恳切道:“臣绝不敢说谎。事关重大,臣若有一句虚言,愿受车裂凌迟之刑。”
皇帝闭目,胸口不住起伏,好一会儿神色才有所缓和,又对蒖蒖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你继续说。”
蒖蒖黯然垂目,竭力调整心绪,良久后才缓缓道出那夜她与庄文太子亲近后太子衔去珠钿品尝呵胶之事,随后又说了在宁国府发现蛇毒可能与此有关,最后韩素问以仓鼠证实的经过。
赵皑把此前已候在殿外的韩素问召来,向皇帝展示了那枚犹带毒素的珠钿,赵皑随即又向皇帝长揖,道:“爹爹,蛇毒已被翰林医官院列为禁药,宫中人极难获得。后来我让人查过,这些年程渊一直在用蛇毒治头痛之症,私下聘用了几位捕蛇人,长年为他提供毒蛇。”
“所以,你们想说,害庄文太子的是柳婕妤还是程渊?”皇帝问。
“此事与谁有关,须看珠钿的来源。”蒖蒖道,“奴那珠钿是内人云莺歌送给我的,把她召来审问,便可知珠钿从何而来。”
这日云莺歌也被庄文太子妃带入宫,此刻在皇后殿中。皇帝当即命张知北派人把她带到了福宁殿。
云莺歌尚不知发生何事,一进殿中,看见众人个个神色冷肃,当即吓得跪倒在地。赵皑随即问她珠钿来源,此刻她也不敢掩饰了,垂泪说出了实话:“是凤仙……哦,不,是如今的太子妃送给我的。当时她说要谢我照顾提点,送我这副珠钿,我见珠钿贵重,蒖蒖又喜事将近,所以转赠给了蒖蒖。”
“太子妃?”皇帝蹙眉问,“她又是何从得来?她知道你要送给蒖蒖么?”
“她知道的,我告诉她我准备送给蒖蒖,她没有反对,说送给了我就任我处置。”云莺歌泣道,”但是她从何处得来我便不知了。”
皇帝唤门外宦者,正欲命他去请太子妃,此刻却有一位东宫内侍慌慌张张地疾步入内,跪倒在皇帝面前,禀道:“适才四大王和太子妃在东宫忽然呕吐晕厥,现在不省人事,太医说,像是中了什么毒。”
四大王即柳婕妤所生的小皇子赵皎,今日柳婕妤说感染风寒,卧床于阁中,没有前来观礼,但允许乳保带着赵皎及公主如婴前往东宫看婚礼盛况。
皇帝一听赵皎可能中毒,又急又气,立即起身怒问宦者原因,宦者却说太医也暂时不知因何中毒。蒖蒖顿时想起此前凤仙所用的珠钿,对皇帝道出这一疑点,皇帝旋即喝道:“走!随我去东宫。”
到了东宫,只见里面一片混乱,许多内人围聚在太子妃寝殿内,对着昏迷的凤仙和赵皎又是呼唤又是哭泣,而几位太医紧锁眉头,不时商量或争论,一些宦者四处奔走,看上去焦急而忙碌,却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公主如婴在自己乳保怀中一直哭,而赵皓垂头丧气地坐在凤仙榻前,两眼红红地,似乎也刚哭过。
皇帝先去查看赵皎状况,蒖蒖则来到凤仙身边,低身查看,发现她面上的珠钿已经卸下。
“太子妃的珠钿呢?”蒖蒖问凤仙榻前的侍女。
那侍女答道:“太子妃回到东宫,先就把珠钿卸了,后来四大王拿着玩了一会儿。”
“他是不是把珠钿放嘴里了?”蒖蒖再问。
“啊,是,是!”不待侍女回答,赵皎的乳保如梦初醒,凑过来回答了蒖蒖的问题,“太子妃卸妆时,四大王和公主在殿中追逐嬉戏,后来四大王忽然摔倒,磕破了嘴唇,流了一些血,痛得哇哇大哭,太子妃便招手让他过去,把他抱在怀中,取卸下来的首饰给他看,好言抚慰。四大王很喜欢太子妃鬓边用的珠钿,拈起来玩,玩着玩着就往嘴里塞。太子妃忙让他吐出来,四大王不答应,倒是拈起另一枚递到太子妃嘴边,说是甜的,要太子妃尝尝。太子妃本不想尝,但四大王小孩心性,非把珠钿往她嘴里塞,太子妃只好尝了尝,也说是甜的,四大王才许她吐出来。两人又说了会儿话,然后四大王开始呕吐,太子妃忙张罗着请太医,但不久后她也开始呕吐,然后和四大王都昏迷不醒了……”
蒖蒖让侍女速去寻找凤仙卸下的所有珠钿,随即拨开凤仙嘴唇,查看她口腔状况。只见凤仙牙龈红肿,似有出血症状,便问侍女太子妃近日是否上火,侍女道:“是的。太子妃长途跋涉回临安,夜间也休息不好,所以生了些热气,牙痛好几天了。”
蒖蒖当即找到太医郭思齐,请他用解蛇毒的药给四大王和太子妃治疗。郭思齐依言而行,备好汤药让二人服下。过了片刻,凤仙眼皮跳动,开始呻吟,而赵皎仍无反应。皇帝愈发焦虑,连问郭思齐药用得对不对。郭思齐躬身道:“官家,须对症下药才能确保见效。而今只知这毒可能是蛇毒,但是哪种蛇之毒,蛇毒用量是多少,我们全然不知,只能保守治疗。若能查明,臣等便知如何更好地解毒了。”
“程渊!”皇帝霎时想起刚才蒖蒖等人提到的程渊,喝道,“快把程渊拘来!”
“官家,万万不可!”跟随他而来的都知张知北跪下劝道,“程渊如今在慈福宫侍奉太后,如果因此事拘他,等同于向天下宣告太后与谋害皇子之事有关。一则,太后可能先就不允许我们进慈福宫拘人,再则,即便程渊被捕,为了自己性命和维护太后,他也会一口咬定与此事无关,不会说出如何才能解毒的。”
杨子诚也附和道:“张都知所言有理,此刻确实不宜以追查皇子中毒一事为由去慈福宫拘捕程渊。”
“那你们说怎么办?”皇帝怒吼道。
此时蒖蒖上前,朝皇帝下拜,道:“奴有一个办法,或可解决此事。望官家先回福宁殿,再容奴禀奏。”
皇帝如今无计可施,又见蒖蒖目光坚定,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只得应她所请。
待回到福宁殿,蒖蒖再郑重举手加额,向皇帝跪拜,然后肃然道:“奴,典膳吴氏,自荐为司宫令,为陛下追查庄文太子及四大王、太子妃中毒真相,肃清宫禁。望陛下加恩,准奴所请。”
皇帝惊讶得无以复加:“你说什么?司宫令?”
“是的。”蒖蒖镇定地仰首,与皇帝对视,清楚地说,“唯有司宫令,才有管束南北大内两宫宫人的权力,才能名正言顺地进入慈福宫查案,而不怕太后反对。”
“司宫令可管束的两宫宫人只是女官内人,管不了程渊那样的宦官。”皇帝质疑道。
“程渊涉及的罪行,不止下毒这一桩,他还涉嫌私自囚禁菊夫人。菊夫人是先帝宫人,在司宫令管辖范围内,奴先以追查菊夫人一事的理由进慈福宫,再说服太后,交出程渊,届时交给御史台、刑部审讯,或是皇帝下旨设诏狱,皆由陛下决定。”蒖蒖冷静说出自己的计划,见皇帝不置可否,又道,“菊夫人一案,不仅涉及庄文太子之事,还关系到张国医的下落。若陛下封奴为司宫令,奴可将张国医失踪之谜一并查清,将他亲自送到陛下面前。”
皇帝沉默须臾,沉声问:“你真有把握,将这些事全部查清?”
“我有把握。”蒖蒖语气斩钉截铁,“许多事,我已想明白了,现在只需要审问相关之人来验证。这些案子,我也牵涉其中,或不该成为查案之人,但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其中的关节所在。我来追查,可确保结果来得准确而迅速。而我也可先向陛下立誓,保证秉公执法,不会因个人私情而掩饰、漏报任何真相。”
见皇帝仍不表态,蒖蒖再拜,继续申请:“我只需要一天,做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司宫令。在这一天内查明所有真相,明日即卸任,并席藁待罪,请陛下就我在庄文太子一案中应承担的责任,以及今日的僭越,定罪处罚。”
皇帝沉吟须臾,然后挥臂一指西南方,对蒖蒖道:“你面朝庄文太子攒所的方向,向他起誓,若身为司宫令,必秉公审案,不违国法,不徇私情,不谋私利。”
蒖蒖当即转朝他所指的方向,郑重再拜,一字字起誓道:“殿下,蒖蒖若获封为司宫令,必秉公审案,不违国法,不徇私情,不谋私利。若有悖誓言,愿受万蛇噬身之苦,并堕入阿鼻地狱,生生世世,永不得与殿下相见。”
说到最后一句,她声音微颤,直视前方的双目亦浮出一层泪光。
皇帝见状,在心底叹了叹气,继而扬声召唤在外守候的张知北,吩咐道:“去把值宿的学士召来,让他拟定制词:封典膳吴蒖蒖为正四品司宫令,任期自今日未时起,十二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