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词拟好,皇帝交予张知北在文德殿宣读。此前获知此消息的尚服已派人自内藏库取来深藏多年无人使用的司宫令冠服,请蒖蒖换上。
蒖蒖洗净铅华,着紫色公服,戴漆纱幞头,足穿乌皮靴,腰系金带,在殿中接受任命并谢恩。当她走出文德殿时,尚宫、尚仪、尚服、尚寝、尚功,以及已升任尚食的秦司膳已守候在丹陛下方两侧,带领着六尚女官们,一齐向她欠身行礼:“妾等恭贺司宫令。祝司宫令花盛续登高,高步蹑鹏程。”
蒖蒖忙长揖还礼,抬首一顾,见六尚女官虽然说着贺词,但大多面无表情,应该颇不服气,只有秦尚食与她对视,露出了一点鼓励的微笑。
张知北旋即出来,问她现在是否需要备宫车,送她去慈福宫。蒖蒖摆首:“再等等。”又问:“柳婕妤知道四大王中毒的事么?”
“还不知道。”张知北道,“四大王与太子妃相继晕厥,我便知事关重大,已命人封锁东宫,严禁闲杂人等通行,应该无人往芙蓉阁报讯。”
“请都知遣人速往芙蓉阁,告诉柳婕妤四大王吮了太子妃的珠钿,如今命悬一线,危在旦夕。”蒖蒖淡定地告诉张知北,“此时去慈福宫,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到解药。不妨试试这个法子,说不定还能尽快获得。”
张知北当即派了一名内侍前往芙蓉阁,向柳洛微通报此事。柳洛微原本恹恹地躺在床上,一听侍女入内传递的这消息,立即起身,侍女为她披的衣裳都未及系好,便冲出去问那内侍:“你是说,四大王是吮了太子妃的珠钿中毒的?”
内侍道:“四大王之前一直好好的,吮了那珠钿之后不久就呕吐晕厥,太子妃也是这样,应该是珠钿呵胶有毒。”
柳洛微面色煞白,转身奔回房中,翻箱倒柜地找了片刻,最后翻出一个小瓷瓶,就要往外奔去,不料被玉氏一把拖住。
“不能去!”玉氏压低声音喝道,“这事蹊跷,多半是凌凤仙或者什么人设局,要逼你拿出解药。你若亮出解药,就中计了,我们的事就会暴露。”
“可是我的孩子快死了!”柳洛微瞪着泛红的双眼,带着泣音怒道,“这蛇毒如此猛烈,当年令庄文太子瞬息间毙命,四哥如此幼小,再晚一点更救不活了!”
玉氏仍拦着她奋力阻止:“不给解药,有那么多太医在,四哥未必救不活,但你若给了解药,就坐实了与下毒之事有关,我们可能都会死!”
“死就死,我的孩儿若不能活,我也生不如死!”柳洛微拼命拨开玉氏的胳膊,就要往外冲,玉氏一急之下一手拉住她,另一手扬起,习惯性地要甩她一巴掌,而这回柳洛微反应更快,迅速抽出手,抢在玉氏之前重重地扇了玉氏一耳光。
“你没有心,可我有!你不拿自己的孩子当人,我不行!”她含着一泊热泪,恨恨地怒瞪玉氏,在玉氏愣怔地注视下退后两步,然后握着小瓷瓶奔至外间,因为步履过快,在光滑的地板上摔倒了,一下扑在地上。
在堂中等待的内侍忙上前扶她,她尚未爬起便把瓷瓶塞在内侍手中,催促道:“快把这药送给四大王服下,快!”
内侍答应,立即出门奔向东宫。而柳洛微随后站起,一瘸一拐地追着他背影走了几步,扬声嘱咐:“给四大王服三粒药,三粒!”
柳洛微失魂落魄地目送那内侍远去,然后默默回到卧室中,穿好衣裳,自己对着镜子梳了梳头。
玉氏走到她身后,看着镜中的她道:“事到如今,一场大祸是无法避免了。你且从密道中逃出去吧,我留下来见机行事。若还有转圜的余地,晚些时候我走密道去寻你。你在那端若等到天黑还不见我来,就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不要回来了。”
那内侍带着药瓶来到东宫时,蒖蒖已与张知北在凤仙与赵皎躺卧的寝殿中等候。内侍把药瓶交到郭思齐手中,转告了柳洛微叮嘱的用量:“柳婕妤说,要给四大王服三粒。”
郭思齐拔开瓶塞,倒出药丸一看,见里面仅有绿豆般大小的七粒,还在思索该怎么分配给四大王和太子妃,赵皓却倏地冲过来,硬生生地从他手中夺走了六粒,转身疾步往凤仙病榻前,低身将六粒药丸全塞进了凤仙嘴里。
郭思齐目瞪口呆地看着赵皓扶起凤仙亲自喂她水,让她咽下药丸,才讷讷道:“殿下,只剩一粒药丸,只怕四大王的药量不够……”
“有多少就给他服多少吧。”赵皓冷冷道。
郭思齐明白赵皓听说赵皎需服三粒,便算出凤仙至少要加倍服药才有效,见解药不足,便先下手为强,先保住妻子性命,顾不上弟弟了。既已如此,郭思齐也莫可奈何,只得把剩下一粒加水调和,让赵皎饮下。过了片刻,赵皎仍紧闭双目,气息奄奄,而凤仙倒是睁开了眼睛,徐徐喘气。
赵皓大喜,连声唤她。凤仙点点头,又举目四顾。这时蒖蒖上前,轻声问她:“凤仙姐姐,你这珠钿,是谁给你的?”
凤仙状甚惘然,须臾才答:“是柳婕妤……珠钿……是柳婕妤……送我的……”
蒖蒖也不惊讶,转身对张知北道:“烦请张都知奏知官家,柳婕妤涉嫌投毒,还望官家派殿前司禁卫迅速封锁芙蓉阁。”
不久后,芙蓉阁即被禁卫重重包围。蒖蒖与张知北入内时已有多名内侍在里面搜索了一番,禀报说不见柳婕妤踪影,蒖蒖问:“玉婆婆呢?”
“我在这里。”玉氏阴沉着脸自后院出来,身上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看清蒖蒖面容及装扮,她先是一愣,旋即嘴角边扯出一丝冰冷笑意。
蒖蒖问她柳婕妤身在何处,玉氏只说不知,蒖蒖又问她可还有解药去救四大王,玉氏说没有,也不知配方。蒖蒖遂再问:“那柳婕妤的解药从何而来?”
玉氏道:“岭南蛇虫多,我们从那里来,身上带一些解蛇毒的药有何稀奇?”
“我们只告诉你们四大王中了毒,可没说中的是什么毒吧?”蒖蒖一哂,“你怎么知道是蛇毒?”
玉氏语塞,冷哼一声,别过头去。
张知北命内侍继续翻检阁中什物,寻找与投毒之事相关罪证,须臾,内侍们回报说暂时没发现什么明显罪证,蒖蒖一瞥神色漠然的玉氏,下令道:“在玉氏房中床下找找。”
玉氏脸色霎时变了,回视蒖蒖的目光且怒且惧。
玉氏房中飘浮着柴火烟味。内侍搬开她的床,发现下方几块地板有明显的缝隙,掀开地板一看,见下面是个方形铁盖,揭开这铁盖,一股浓烟滚滚而出。烟雾散开后,那里露出一道向下的阶梯。
阶梯通向一间一丈见方的小密室,里面有一张小供桌,桌上摆着香案和一盏长明灯,而桌前搁着个小火盆,里面有两块尚在燃烧的木牌,形状看上去像供奉先人的灵牌。
内侍们灭了火,将未燃尽的灵牌取出,呈交张知北和蒖蒖查看。两人见其中一块已燃成黑炭状,字迹已很难分辨,而另一块大概是最后烧的,玉氏离开时封闭了出口,室内不通气,火势渐缓,所以没有烧毁,字迹尚能看清,细细辨来,上书的字为“先夫齐君讳熙之灵位”。
蒖蒖把那灵牌扔到玉氏足下,玉氏立即拾起抱在怀中,抬头愤恨地盯着蒖蒖,眼中几欲喷出火来。
“你是齐熙的妾吧?烧毁的那块灵牌,大概是齐栒的?”蒖蒖直言道,“当年我与庄文太子撞见你和柳婕妤拜月祭齐熙,庄文太子随后命人追查此事,你们怕事情败露,便用蛇毒混入珠钿呵胶中,利用他人转手几次,最后害死了庄文太子。”
玉氏磔磔地笑起来:“你怎么不说庄文太子最后是怎么入口的?难道你就能置身事外么?这三年来,那一夜的事是不是已经成了你挥之不去的梦魇?贱人,你是张云峤的女儿,这就是你的报应!”
蒖蒖一顾左右,道:“批颊。”立即有内侍上前批玉氏脸颊。
内侍双手齐挥,迅速扇得玉氏满面红肿,玉氏还不住怒骂,那内侍索性握拳击去,顿时打落她两颗门牙。
蒖蒖倒没被她激怒,镇定地对她道:“如果说报应,四大王才算是你们的报应吧。你们用来毒害庄文太子的珠钿,兜兜转转又落入他口中,让这个无辜的孩子承担了你们滔天罪行的后果。说起来,他应该是你外孙?如今他命悬一线,你就忍心放任不管,不提供解药?”
“我哪有解药,所有的解药娘子不都给你们了么?怎么又来问我?”玉氏忿忿道,“如果还不够,你们去问程渊要,所有的蛇毒、解药都是他的,你有本事便去问他要呀……”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露出一抹冷笑,“如果能说服太后让道的话。”
蒖蒖前往慈福宫,以新任司宫令的身份,举手加额行大礼拜见皇太后,旋即提出要见程渊。
太后已然听见风声,知道东宫发生的事,一口回绝道:“司宫令只能管女官内人,程渊是宦者,提举慈福宫,还轮不到司宫令管。你想见他,请提前两天派人通报,请求会面,至于答不答应,也由他自行决定。”
蒖蒖道:“妾自然不能兼管内侍,只是受命于官家,要追查先帝宫人菊安失踪一事,程渊牵涉其中,妾斗胆请程渊露面答疑,还望太后谅解。”
“菊安?”太后神色一变。
“是的,也就是,菊夫人。”蒖蒖道,“有人证物证表明,程渊将菊夫人囚禁在适安园,甚至……娶了她。”
太后默然,旋即冷笑:“菊安是北大内宫人,老身还活着,要管也是老身管。谁给你的权力,伸手到北大内,插手老身宫人的事?”
“给妾权力的,是当今至尊。”蒖蒖从容答道,“司宫令可管南北大内两宫宫人,太后不会不知吧?抑或想修改宫规,让北大内宫人脱离司宫令的管束?”
太后暂时未答,但胸口起伏明显,怒气难抑。
“太后想修改宫规,怕是也不能够。”蒖蒖继续冷静道,“毕竟天下人都知,这天下权柄,是在皇帝手中,而非太后手中。”
太后无比惊讶,手指蒖蒖,气得话都无法连贯说出:“你,你,大胆……”
“官家一向孝敬太后,所以以前不设司宫令之职,而今日任命妾为司宫令,太后睿智,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蒖蒖开诚布公地与太后说明,“上回庄文太子中菌蕈之毒,投毒者是内侍,南大内无内侍失踪,本该查验北大内内侍,太后却坚决不许人追查,硬生生将此事包庇下来,朝廷内外物议喧哗,太后岂会不知?官家尊重太后,只得放弃追究,然而心中难免会有芥蒂。若此类事一再发生,官家未必会继续容忍,届时会出现何种后果,恐怕难以预料。”
太后怒视蒖蒖,然而也找不到合适言辞反驳。蒖蒖继续劝道:“其实官家心里明白,太后与他如今相处和睦,母慈子孝,谋大逆之事,太后根本没必要去想。然而,恕妾直言,世人都知太后当年曾经扶持过别的宗室子,若慈福宫之人犯下大错,人们便会臆断太后与此脱不了干系,这也是太后坚决不让人查出慈福宫人错处的原因。可如今程渊所犯之事非同寻常,涉及庄文太子一案以及此番皇子及太子妃中毒之事,人证物证已有不少了,官家不可能再容忍,必将追查到底。太后如此明智,自然知道现下该做的,是不再庇护有谋大逆嫌疑之人,先行撇清关系。”
太后眼帘微垂,目光不再如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怒气也敛去大半,似在思考蒖蒖的话。
蒖蒖知她心意松动,又道:“太后这些年来修身养性,对官家及皇子们的慈爱关照官家都记在心里,无论程渊做了什么,官家都不会认为是受太后指使,也愿意保全太后声誉,不以涉嫌谋逆的罪名拘捕他,而命妾出面,借调查菊安一案去找他。私自藏匿囚禁先帝宫人,仅此一条便可为他定重罪,将来公诸于众的很可能也是这个罪名,而不会以错综复杂的谋逆罪引人猜疑太后。”
太后凝神思忖,在殿内徐徐踱步,良久不表态。蒖蒖想想,再对她道:“程渊服侍太后多年,太后估计不忍心放弃对他的庇护。然而程渊貌似忠诚,对太后却未必如表面上那般唯命是从。说起来,他至少已背叛太后两次。”
“两次?”太后蹙眉重复道。
“是的。他瞒着太后,私下藏匿菊夫人是一次……”蒖蒖说着,摘下随身携带的银香囊,打开露出琼花种子,送至太后眼前,“接受柳婕妤的琼花贿赂,此后与其勾结谋逆,是第二次。一个奴仆,装作对主人唯唯诺诺,暗地里却不顾主人喜恶以权谋私,这样的家奴,留着何用?”
太后闭目,沉吟片刻,终于做了决断:“你来之前,程渊已离开慈福宫,往适安园去了。”
蒖蒖长揖,谢过太后。将要告退,忽又止步,转而问太后:“妾还有一疑问,望太后明示。”
太后面无表情地道:“你说。”
蒖蒖问:“太后是否下过教旨,命人追杀菊夫人?”
太后“呵呵”一笑:“这是宫里流传多年的谣言。我是很厌恶菊安,那个贱人以为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当年对我没少做忤逆之事,不过,当年她出宫时我用寥寥数语就刺死了她那颗不安分的心,之后的她,不过是具漂浮于浊世中的身躯,死不死,又有什么关系?”
蒖蒖默默听着,还是确认地问:“所以,追杀一说,只是谣言,太后从未下过这样的旨意?”
太后冷冷道:“没有必要。”
蒖蒖离开慈福宫,请殿前司首领去南大内把玉氏押往适安园与程渊对质,自己与张知北则先赴适安园。
这日宋婆婆无法入宫,然而心忧蒖蒖安危,一直守在和宁门外等待消息。蒖蒖出入皆坐在宫车中,宋婆婆也不知有这司宫令仪仗之人竟是蒖蒖,漠然看着宫车自面前经过,倒是禁卫押着玉氏出来,在宫门外上囚车时,宋婆婆忽然激动起来,追着囚车看了又看,终于忍不住对车中人高呼:“春融!”
玉氏闻声转头,发现是她,阴恻恻地笑了笑,不发一言,又转头朝前,任囚车把自己带往前景未知的方向。
宋婆婆拼命奔跑追逐着囚车,边跑边喊:“春融,我的外孙女呢?我家桃笙呢?你把她带到哪去了?”
玉氏仍未回答。宋婆婆跑着跑着,终于精疲力竭地跪倒在地上,在囚车扬起的尘埃中放声大哭,拍打着车轮留下的轨迹泣道:“桃笙,我的桃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