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北知道程渊这些年来一直控制着一批习武宦者,名为拱卫慈福宫,实际大多为己所用,担心他利用这些人负隅顽抗,便在与蒖蒖前往适安园之前调集了殿前司与皇城司的若干禁卫随行护送,并准备缉拿程渊归案。
到了适安园门前,果见许多黄门立于大门内外严阵以待,但看到他们并不阻拦,反而齐齐行礼,并指引他们入内。
此时园中红叶与各色菊花遍布各处,异彩纷呈,景象绚丽,目之所及皆锦绣,全然不见一丝杀气。带路的宦者请蒖蒖和张知北等人绕过假山,穿过竹林,来到一幢四面皆可移动窗格的宽阔屋舍前。宦者开了门,再躬身请他们进入。
蒖蒖先步入这屋舍,霎时睁大了双眼:室内两侧地面略低,分别种植着一片正开得如火如荼的金灯花,正中架有一小桥,通往后方廊庑。
如今已是深秋,按理说金灯花花期已过,但程渊在室内种植,周围门窗以白棉纸糊窗格,可透光,又能阻挡寒气,温暖时又可移动窗格通风,引阳光入内,因此将花期延长到了今日。
蒖蒖想起庄文太子薨后自己梦中与他永别时的桥下景色,越发觉得这花艳红如血,妖冶得令人不安。
她瞬了瞬目,抬首向前看,不顾金灯花,过了桥继续前行。
通过几段曲折的回廊,又到一间屋舍前。这回宦者一开门,一阵腥风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蒖蒖定睛一看,发现面前不远处有一深坑,坑上以铁条结网,覆盖住坑口,但可通过缝隙看坑内情形。坑深两丈有余,里面有山石,有树干树枝,而更多的是密密麻麻,花纹、颜色各异的蛇,一条条四处攀爬、纠缠着,令人不寒而栗。
而深坑之外设有案几桌椅,程渊此刻正坐在椅中,见蒖蒖等人入内,迤迤然站了起来,向他们一揖为礼。
张知北还礼,温文尔雅地问:“程先生知道我等来意么?”
程渊含笑道:“知道。”
蒖蒖见他可指挥如此多宦者,便知他耳目甚多,两宫发生的事只怕已有人告诉他了。
张知北这时亦笑了,对程渊赞道:“先生既已知道,仍如此从容,真乃好风度。”
程渊道:“你们既然能来到这里,可见太后已经放弃程某了。事已至此,何必抗拒,不如开门请君入内,有什么问题我自会坦然回答,也可让二位将这公务执行得容易些,早些回宫复命。”
张知北礼貌致谢,蒖蒖则径直问程渊:“菊夫人在哪里?”
“不急,我们先说说话。”程渊温言道,“稍后我再带你去见她。”
他请二人坐下,不紧不慢地焚了一炉香,自己再坐下点茶。张知北数次问他庄文太子及四皇子、太子妃中毒之事与他有何关联,是否有解药,他皆道:“若我所料未差,柳婕妤或玉氏将前来指证,不如等她们来,一齐把话说明了。”
少顷,禁卫将玉氏押送至此,程渊才徐徐起身,朝玉氏一拱手,道:“春融娘子,程某这厢有礼了。”
玉氏瞠目看他,见他唤出自己从未向宫人透露的闺名,明显有些惊诧。
程渊一哂,复又坐下,开始向蒖蒖等人说明:“我与菊夫人结为夫妇之后,彼此间说的话渐渐多了,我向她提起柳婕妤也会跳梁州舞,并且有几处舞姿与菊夫人当年表演的一模一样,我从未见他人跳过。菊夫人便问我是哪几处,我形容后,她告诉我,这几处动作是她自己编排的,当年她只教了一名弟子,应该只有那女弟子会。我想,从年龄看,柳婕妤一定不会是那女弟子,便问菊夫人那女弟子是不是姓玉,她说不是,是姓俞,或者,姓齐。”
蒖蒖闻言转顾玉氏,玉氏呼吸渐趋急促,情绪开始驿动。
“她随后告诉了我那俞氏的身世。”程渊继续道,“当年齐太师惧内,在外偷偷纳了个妾,却不敢带回宅中,一直养在外面。这妾室姓俞,后来为齐太师生了个女儿,取名春融,但春融始终仍然不敢公开认齐太师为父,对外自称姓俞。春融长到十七八岁时,齐太师见她容貌甚美,且自幼习舞,便有心栽培,异日送到先帝身边为妃,又见先帝宠爱菊夫人,就以请菊夫人教授宅中舞伎为名,多次把菊夫人接到自己的外宅中,请菊夫人教春融舞蹈。菊夫人一眼便看穿了齐太师的心思,但既然先帝让她去,她也就去了。她有这个底气,相信这个姑娘威胁不到她。春融学得很努力,日以继夜地练习,在一般人看来已经跳得很好了,但菊夫人和她心里都明白,她怎么跳也达不到菊夫人所达到的境界。有一次她为了练好梁州舞的那几个极难的身段,把腰扭伤了,菊夫人便直言告诉她,无论什么技艺,只要认真去学,都可以练得很好,但若要练至寻常人难以企及的顶尖那一级,是需要天赋的。而春融,没有这种天赋。”
听到这里,玉氏不禁露出一丝冷笑。
程渊一瞥她,问:“既然学舞不成,齐太师随后又让你去学做膳食吧?”
“不错,他让刘司膳教过我。我还是用尽心力去学,做的膳食看上去跟刘司膳做的差不多了,但父亲品尝后还是说,只差一点点,但那一点点就是整道膳食的灵魂。”玉氏苦笑着,目中一抹愤恨的光一闪而过,“因为对我失望,父亲无情地斥责和奚落我,说我容貌和舞技不如菊夫人,厨艺又不及刘司膳,怎能吸引官家的目光。他怨我不尽力,爱偷懒,所以学什么都学不到极致,对他来说,一点用处都没有。而我知道,我真的已经竭尽全力了,达不到他的要求,可能真是欠缺那点天赋吧……”
蒖蒖从旁听着,这时想到一个问题:“你既是齐栒之女,怎么后来又做了齐熙的妾,称他为夫君?”
张知北先解释了:“齐熙是齐栒的养子。齐栒之妻王氏没有生育,便收养了自己妹夫与外室之子,改名齐熙。所以齐熙与玉氏虽然名义上是兄妹,其实并非血亲。”
程渊也补充道:“据说齐熙当年奉齐栒之命,瞒着王氏私下照顾齐栒外室,也许因此与玉氏多有往来,日久生情吧。”
听他们提起齐熙,玉氏黯然神伤,沉默片刻,缓缓道:“在我天天苦练厨艺却毫无进展,备受父亲责难之时,是我那哥哥经常来探望我,鼓励我,安慰我。我给他做的任何膳食他都喜欢,都说好吃……总之,和父亲相反,在他眼里,我容貌好,舞技好,厨艺好,什么都好……那时我们又都青春年少的,相互恋慕,便悄悄在一起了。后来父亲知道了,十分震怒,说我已非处子,彻底丧失了入宫的希望,要来何用……他想要我死,却不自己动手,而是把我和母亲的居处告诉了他的正室。结果,王氏派了一批人来,生生把我母亲打死了。我也被打得遍体鳞伤,若非齐熙赶来拦着打手,我也活不下来……后来,为免王氏迫害,我逃出临安,去了宁国府,在一家酒楼安顿下来,过了一段安生日子,养好了伤。”
蒖蒖此前一听“春融”这名字便觉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在哪听过,听到玉氏提起宁国府及酒楼,瞬间顿悟:“原来你就是宋婆婆所说的春融!”
“你认识她?”玉氏蹙眉反问。
“她现在成了我的祖母。”蒖蒖道,“而她真正的外孙女,是被你拐走的吧?”
玉氏未直接答,倒“呵呵”地笑了起来,须臾才道:“我跟着宋三娘学厨艺,她说话不像刘司膳那么委婉,见我学不好就直说,甚至斥责,也像菊夫人那样,说我没有天赋……天赋,天赋这个词像魔咒一样,困扰我一生,也害了我一生……宋三娘经常让我帮她带外孙女桃笙,我见那小姑娘粉雕玉琢一般,生得极美,又很聪明,听见乐声就会摇摇摆摆地跳舞,跳得比许多大孩子特意学的还好看……有一天,我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想到,这就是所谓的天赋吧,她又是宋三娘的外孙女,那么在厨艺上,她也是有天赋的。”
“这就是你拐走桃笙的原因?”蒖蒖斥道,“你知不知道你一念之差,害得宋婆婆家破人亡,在痛苦中度日如年?”
“痛苦?谁人不苦?世人都有自己的痛苦,自己的劫数,只不过她的劫数是我罢了。”玉氏漠然道,“她那外孙女,留在她身边,长大了也不过是一个寻寻常常的村姑,而我带桃笙到都城,栽培得出类拔萃,十全十美,送入宫中享了这半世荣华,也算对得起她了。”
“你拐走的小姑娘就是柳婕妤吧?”张知北这会儿也听懂了,“你既是齐栒之女,处心积虑地把柳婕妤送入宫,目的也必不会如追逐荣华富贵一般简单。”
“我要她做我没有做到的事。”玉氏道,“我带她回临安,跪在父亲面前求他宽恕,说我虽然入宫无望,但我有把握培养好这个姑娘,将来送她入宫。父亲虽然说这事他早已放弃,就不指望我了,但倒是放过了我,让齐熙好生照料我,不让王氏再欺负我。齐熙让桃笙叫他爹爹,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桃笙也很快忘了以前的事,认我们为父母。我带着桃笙住在齐熙的别业中过了几年好日子,直到父亲被张云峤、林昱和如今的官家设计害死,齐熙被强令致仕,不久后忧愤而亡,临终前嘱咐身边亲人,要为他父子报仇雪恨。见他撒手人寰,我只觉天都塌下来了,但哭过之后,我反倒振作起来,决定为他们复仇。”
蒖蒖问:“齐栒之死你怎知有人设计?”
玉氏冷笑道:“以我父亲的心智,怎会不在皇子身边安插自己的人?虽然皇子谋划得手,但事后得意忘形,难免走漏点风声,身边的人知道后便告诉了我们。”
“那人,是王慕泽吧?”张知北此时插言问。
玉氏没回答,但看样子是默认了。蒖蒖想起当年王慕泽造谣构陷郦贵妃事发后,逃往凤凰山自缢而亡,如今看来,他奔往的方向很接近芙蓉阁,只怕临死前还与玉氏、柳婕妤通报了消息。
蒖蒖此刻已理清了所有的因果,对玉氏道:“后来你要掩饰身世送柳婕妤入宫,便须找个安全的身份,那么官家盟友的亲戚,是最合适的。”
“对,”玉氏坦然承认,“我打听到林昱有个表妹嫁去了崖州,便带着桃笙去寻,被她家收容。本来只想待桃笙讨得她夫妇欢心,求他们收为养女,这样获得柳家女儿的身份应选入宫,没想到天降一场瘟疫,倒更助了我一把……柳氏夫妇和女儿洛微死后,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柳洛微的浴儿书和柳家的丁口簿,带着这些文书去武夷山找林昱遗孀,很容易就留在了林家。我悉心教导桃笙,桃笙也很争气,出落得仙女一般,舞跳得像菊夫人一样好,膳食又做得像刘司膳的一样美味,获得官家的宠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此时她欣然笑了,显然对自己的计划顺利实施颇感满意。
“膳食……”蒖蒖忽然想起裴尚食,遂问,“那时官家入口的膳食必先经裴尚食品尝辨味试毒,后宫嫔御进献饮食,也须获她许可。后来裴尚食味觉退化,在官家默许下,柳婕妤才有了越过裴尚食经常为官家料理膳食的机会。所以,裴尚食味觉丧失一事,如今看来,未必仅仅年纪使然,你们多半也做过点什么吧?”
玉氏轻描淡写地说:“她年纪大了,常有头疼脑热、腰酸背痛之类的毛病,去找太医周之祁开药调理,却不知周医官是我们的人,给她吃的药里多加两味,加速味觉退化,不是什么难事。”
蒖蒖问:“裴尚食服了药味觉退化,难道没起疑心?”
玉氏道:“一点一点慢慢加的,她只道是年老的变化吧,很难觉察。”
张知北插言问:“后来裴尚食因庄文太子之事受牵连,有人匿名举报说她丧失味觉,也是你们做的?”
玉氏也不否认:“其实官家早已知道她味觉出了问题,碍于情面,一直留着她。我们不借那机会将她彻底除去,更待何时?”
蒖蒖压抑住满腔怒火,把这一笔罪行在心里给她加上,留待官家清算,又再问她:“你的复仇,是指谋害官家还是皇子?”
“起初,我是准备让桃笙承宠后,在膳食中下药,给官家服用。但桃笙说,这样骤然下药太明显,就算成功了,但官家是吃了我们准备的膳食驾崩的,我们也不能活。不如先固宠,待官家毫无防备,再每天下一点点毒,这样毒发时别人只当是因病而亡,察觉不到是我做的。后来官家专宠她一人,她完全有机会慢慢下毒,却又不肯做了,跟我说官家死了她也会被送出宫出家,我们后半生会过得很艰难,不如等她生个皇子,这样官家驾崩后她也能以皇子母亲身份和我继续过荣华富贵的生活。再后来,公主皇子都生了,我问她何时动手,她又说,既然有了皇子,何不设法先扶持皇子做太子,将来继承大统,这样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了……我明白她一拖再拖,其实是狠不下心去毒杀官家,我虽不满,但觉得她说的也不无道理,若是她的孩儿做了太子,将来成为皇帝,那等于我把整个国家都攥于手中了,这可是我父亲和夫君都没有做到的事呀……”
张知北不禁拍案,斥道:“你们这两个毒妇,竟敢怀这般狼子野心,妄想弑君窃国!”
“想弑君的一直是我,桃笙觉得官家对她很好,难免生情,所以一直不愿下手。”玉氏淡淡说明,“还望都知以后向官家转告这点,若找到婕妤,希望官家念及她对官家的情义,留她一条性命。这也是我今日向你们完全坦白的原因。”
张知北不知可否。蒖蒖继续追问道:“既决定扶持四皇子为储君,那他三位哥哥便都成了你们要消除的障碍,所以你们先从庄文太子下手。毒菌蕈的事是你们做的吧?”
“主意是我出的,但投毒是程渊让人做的。”玉氏冷笑看向程渊,“那时程渊已经觉察到庄文太子在查他私藏菊夫人的事,如坐针毡,惴惴不安,我稍加劝导,他便答应了。”
张知北侧首一顾程渊,低声叹道:“糊涂!私藏宫人,虽然是重罪,但若求得太后谅解,或者请官家体谅你对菊夫人的多年恋慕之情,请他正式赐婚,并非全然无望。”
“不可能的。吴蒖蒖既知菊夫人在我这里,无论如何都会请庄文太子设法营救,太后、官家都阻止不了她。”程渊镇静地道,“而庄文太子一定会为她做到,我与菊夫人,就会从此分开了。”
他又举目看向蒖蒖:“对不起,我不能忍受与菊安分离。”
蒖蒖怒极,暗暗握紧双拳控制情绪,然而身体却止不住地开始颤抖:“所以,你不惜毒害庄文太子!”
程渊恻然一笑:“你说,你不惦记着找你妈妈该多好?这样我与菊安,你与庄文太子,都会永远在一起。”
刹那间愤怒与悲伤奔涌如河,蒖蒖只觉眼前又有一朵朵黑云泛出,几欲晕厥,而这时张知北微微向她欠身,略略提高音调,提醒道:“司宫令,案情尚未分明,还望继续追查。”
蒖蒖顿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身为司宫令,确实应该秉公执法,冷静处事,不为情绪所裹挟。于是支身坐直,恢复了冷静神情,继续问程渊:“柳婕妤当初赠给如今太子妃的珠钿呵胶上有蛇毒,可是你提供给她的?”
“是的。”程渊道,“玉氏来问我要蛇毒,细细询问毒杀一个人需要的剂量。我猜到她想用来毒害庄文太子,劝她说如此下毒太过明显,很难掩饰,她说婕妤自有妙计,不会被人发现……最后我给了她蛇毒,同时也给了相应的解药,告诉她如果下毒后后悔,可用解药来解。七粒,可以救一位成年男子。后来……显然她们没有用解药。”
蒖蒖怒而转顾玉氏,若目光可化作利箭,玉氏早已被刺得千疮百孔,然而玉氏毫无惧色,竟然挑衅地看着蒖蒖笑了:“你不是想要解药么?现在可以问程渊要了。”
“解药我已用完了,倒是知道怎么配制,就是有些麻烦……”程渊对玉氏道,“你想不想知道?听说四大王已然中毒晕厥,说起来你与他应该多少有几分祖孙之情,不如亲自带几味解药给他。”
他走到蛇坑上方铁网中间,那里有个供饲养投食所用的方形开口,有盖可开合,此时程渊以足挑开方盖,往下看了看,又招呼玉氏过来:“解药就是与蛇共生的几种草药,你看,坑中生有几株。”
玉氏闻言过来探看,刚走到开口边,程渊忽然揽过她往那方形口中一塞,双手一放,玉氏立即坠入了蛇坑中。
转瞬间无数条蛇汇聚过来,缠住玉氏噬咬,玉氏拼命挣扎,厉声惨叫,一声强过一声,然而无济于事,身上的蛇越来越多了。
张知北与蒖蒖见之色变,均往蛇坑处走了两步,探视下方情形。张知北犹豫一下,向身后禁卫招了招手,欲让他们去救玉氏,程渊见状道:“她已被这么多毒蛇咬了,拉她上来也救不活,何必再让禁卫去冒这种险。”
张知北便默然不作声了。
程渊又道:“她毒害庄文太子,企图窃国,罪有应得。然而她的事涉及齐家,官家也未必愿意公开交予御史台、大理寺或刑部审理,多半一杯鸩酒了事,那不是便宜她了?如今这样的处罚,估计官家也会觉得,更适合她吧。”
蒖蒖问:“你亲自处死玉氏,是想向官家邀功,请他对你从轻发落?”
“不,因为我恨她。”程渊淡淡道,“我其实并不想谋大逆……我想要的,一直只是菊安。”
张知北追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解药,他道:“没有了,新的解药再配,也来不及救四大王了。何况,恕我直言,这个孩子与齐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他的生母又犯了谋逆罪,得不到好结果,他将来会不会因怨生恨,将这段仇恨延续下去?就此代母亲还了这番孽债,未必不好。”
张知北便沉默了。
见蒖蒖无语,程渊倒对她微笑了,和言道:“来,我带你去见菊安。”
玉氏的惨叫声渐弱,张知北留下几名禁卫,命他们稍后找饲蛇人来,设法取出玉氏的尸首,然后与蒖蒖在程渊的引领下朝外面山石堆垒的假山上走去。
山上小楼的门是开着的,此时天色已晚,楼中已点燃数枝宫烛,秋娘便端然坐在这一泊温暖的烛光中,静待他们前来。
见到蒖蒖,秋娘目露喜色,起身走到女儿面前,含笑道:“蒖蒖,我终于等到你了。”
而蒖蒖暗暗拼尽全力,才按捺住与母亲相拥,抱头痛哭的冲动,只是透过泪光看着她微笑,一时不发一言。
张知北适时上前,对秋娘拱手,介绍蒖蒖道:“菊夫人,这是今日官家刚任命的司宫令,与我一同前来,接夫人回宫。”
秋娘瞬间明了,扶了扶鬓边钗环,从容向蒖蒖行礼:“庶人菊安,拜见司宫令。”
蒖蒖克制住此刻心痛,仅以手虚扶,口中道:“免礼。”
秋娘抬起头来,保持着一点微笑,与蒖蒖相顾无言。
“你们带菊安回去吧。”程渊在秋娘身后,对张知北道,“还望张都知与司宫令带菊安先在山下稍待片刻,我收拾一下楼中什物,再随你们回宫。”
张知北道:“宫中什么都有,程先生何必再带行李。”
程渊道:“我是恋旧之人,用惯了旧物,想整理好一并带走。望张都知容我保有这一点体面。”
张知北斟酌一二,最终颔首,与蒖蒖先带着秋娘下山,而程渊在蒖蒖转身之际唤住了她,略略避开张知北与秋娘,对蒖蒖低声道:“你妈妈嫁给我,是不得已的。当时她为了救你,主动提出与我做交易,若我从聚景园救你脱身,送到安全之地,她就嫁给我。所以聚景园暴雨那晚,我派人开船去救了你。”
蒖蒖睁目盯着他,又侧首看看秋娘,震惊之余酸楚莫名,心如刀绞,偏偏此刻又只能勉力维系着司宫令的尊严,严禁一切情绪外露。
“好好待她。”程渊叮嘱道,“以后只有你能保护她了……记住,无论她做过什么,都是为了爱你。”
待蒖蒖一行人远去,程渊独自关上了小楼的门,缓步去寻楼中所藏的美酒,打开酒坛饮了一口,然后将酒液四处泼洒,并把剩下的小半坛尽数淋在自己身上,最后一脚踢翻立于身边的烛台,烛台上的数枝宫烛霎时点燃酒液与楼中帷幕,并蔓延到程渊身上,烈火熊熊翻卷着,转瞬间即将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