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洛微悄悄走进自己寝阁后方的园林,在一座假山的洞穴中转了几个弯,上下左右摁了一处内凹的太湖石几下,再一推,那石块开始转动,露出后方的一个狭长隧道。柳洛微点燃携带的蜡烛,进入隧道关闭入口,秉烛前行。
这条隧道通向凤凰山另一侧山麓,出口在宫城之外,被岩石藤蔓遮挡着,甚为隐蔽。柳洛微一路探索着走到近出口处,已然见到了外间光线,可心系儿女及玉氏安危,一时又不知该往哪里去,便止步驻足,呆坐着等待。
默然等了许久,一直不见玉氏来寻,柳洛微忐忑不安,探首朝外看看,发现夕阳西下,暮色渐浓,不由着了慌,不祥之感越来越深重,于是拨开藤蔓,走到隧道外,欲下山躲避。
刚拍了拍落有尘土的衣裙抬起头,便见前方山崖边立有一名男子,背对着她,正低首面向山谷岚色,衣袂飘扬在晚风中。柳洛微吓了一跳,立即转身欲躲回隧道中,退得急了,脚踩在一块山石上,踉跄两下,碰到藤蔓发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那男子闻声回首,与她四目相对,似不感惊讶,淡淡唤了声:“姐姐。”
柳洛微一喜,展颜道:“泓宁!”
林泓略微一笑,看上去十分勉强。
柳洛微渐觉有异,走到他面前,问:“你为何在这里?”
“我在等你。”林泓道,“今日太子纳妃,我亦在宾客之列,东宫之事略有耳闻。听说你让人带药去东宫,便猜到,也许你会出现在这里。”
柳洛微悚然警觉:“你为何这样说?”
林泓目光投向她身后的密道:“这密道是我为你改建园林时你让我安排人挖的,说芙蓉阁花木多,怕易发火灾,建这密道也多条逃生的路。这理由牵强,但我还是为你建了,没想到你真的能用上……姐姐,你果然引来了一场火灾。”
柳洛微惶然问:“你知道些什么?”
林泓道:“庄文太子中菌蕈毒之前,玉氏曾找我索要东宫山泉水管道的图纸,后来太子中毒,我有些疑惑,但劝自己,也许只是巧合,不应多想。可是,太子薨后,我为你建园林,有一天雨后曾发现某处长出几朵毒菌,挖开那块地一看,发现有几段蛇骨……还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看书,有本书上记录着用草木灰覆盖毒蛇,促生毒菌的方法。为什么你的园子里有这个?你真的在研究这种方法么?这几段蛇骨,是不是你培养毒菌之后没清理干净遗留的?”
“什么蛇骨?我不知道……”柳洛微矢口否认,然而却侧过头去,避开了林泓的目光。
林泓心中显然有自己认定的答案,他依然直视着她,黯然问:“你为何要冒充我表姐?是因为这个身份能让官家放松警惕么?齐娘子?”
柳洛微见他这般笃定,明白他必然已获悉真相,再掩饰也无用了,遂保持沉默,不发一言。
林泓恻然一笑:“那么多年,很委屈吧?藏身于仇人家中,还要掩饰着满心憎恶照顾他的孩子。”
“不是的,泓宁!”柳洛微扬起盈泪的眼看向他,“我一直把你当亲弟弟……不,或许,比弟弟还亲几分……妈妈确实只是想凭借你家的关系让我顺利入宫,可是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亲人,我从未把父辈的仇恨转移到你身上。”
见林泓无任何回应,她凄楚道:“和你在一起过的那几年,是我这一生最快乐的时光,虽然经常面临妈妈的打骂,但只要看到你维护我,安慰我,我就满心欢喜,知道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是真心爱护我的……我不想入宫,可是妈妈痛哭着劝我,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祖父和父亲临终前的惨状和他们的遗愿,我作为他们的后人,真的没有办法摆脱为他们复仇的宿命……知道中选后,我每天夜里都在哭,我想留在武夷山,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谁让我身上流着齐家的血呢?用自己的人生去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是做儿女的理所当然的责任吧……”
见林泓目中有微芒闪过,她抹了抹坠下的泪继续说:“出发去临安那天,我见你跑来追我,我心如刀割,虽然狠心摆脱了你,但我回到船中哭得快断了气,觉得万念俱灰,如果不是妈妈拼命拦着我,我差点跳河自尽……”
“别说了。”林泓打断她,转身背对她,望向远方一痕山脉黛色,道,“你走吧。阿澈在山腰处等你,会给你一些财物,设法送你出城。今日一别,想必我们不会有再见的机会,多珍重。”
“你跟我走,好么?”柳洛微忽然似窥见一丝希望,疾步走至林泓面前,双目闪亮地凝视他,“我们一起走,离开临安,回武夷山,或者另寻个他人找不到的地方,像以前那样,长相厮守……”
林泓沉默着垂目与她对视,目光清冷,无喜无悲。
“好不好?泓宁,跟我走……”柳洛微柔声恳求着,像素日与官家撒娇那样拽着林泓的手摇了摇,不见林泓有反应,她又伸双手环住了他的腰,依偎在他胸前,垂下眼帘低语,“如今只有你,是我可以放心依靠的人了……”
林泓没有与她相拥,她倒是很快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僵硬,而目光向下落在林泓垂着的手上,忽然发现,他手腕以上,竟泛出了一层寒栗。
柳洛微难以置信地看着,然后猛地拉起林泓的袖子,随即发现他整个手臂上都起了明显的寒栗。
她自然深知林泓的洁癖,若有外人触碰到他,他会感觉恶心,而身体也会随之泛起寒栗,但那是对外人呀。而她与林泓一起长大,从来都亲密无间,在武夷山时经常手挽手走路,拥抱也时有发生,他从来不会有这种反应。
可是他此刻手臂上的寒栗,明明白白,触目惊心。
“泓宁,你……讨厌我?”柳洛微惶惑地抬头看林泓,满心期待他说出否定的答案。
然而他没有表态,只是淡定地将手抽出,摆脱了她的把握。
她眼中的光霎时暗淡了,怔怔地退后数步,沉默须臾,然后从腰悬的丝囊中取出一个翡翠镯子。
“你还记得这个镯子么?”她微笑着问林泓。
林泓看着她扬起的镯子,点了点头。
当然记得,这是他花费无数个日夜,一点一点琢磨出来,要赔偿她的镯子。后来她在聚景园公开说要送给蒖蒖,无形中给了蒖蒖剜心一刀。
“你说,这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翡翠,雕琢打磨许久才做成的镯子,就是为了还给我……”柳洛微唇角一挑,状甚讥诮,语气忽然变得格外冰冷,“可是,你早已忘了我的手有多大了吧?”
林泓一凛,着意看了看她的手。
柳洛微冷笑起来:“这个镯子,我根本戴不进去,倒是那个吴蒖蒖,戴着刚好,不大不小……你一定摸过她的手很多次了吧?将尺寸牢记在心里,竟把给我的镯子琢成她的手寸!”
林泓心下也是暗暗一惊,完全没想到镯子的尺寸会是柳洛微所说那样。回想起来,他握着翡翠终日斟酌时,正是蒖蒖在武夷山的时候,蒖蒖随他学厨艺,他难免有意无意地盯着她的手看过无数次,确实很熟悉她的手掌大小,手腕粗细,或许因此潜移默化、不知不觉地将镯子琢成了她的手寸?
“你为什么不解释,不否认?你不知道我在期待你给我个说法么?哪怕是哄我呢……”柳洛微泪珠断线般止不住地坠落,“明知这不是为我琢的镯子,可你既然送给了我,我还是每日带在身边。事到如今才发现,原来这个镯子只是你自欺欺人的证据,而我对你的情意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带着它走吧。”林泓终于开口,“如果不想要,就拿去换点钱,以后在外生活,总需要些用度……”
柳洛微把镯子直直地送到他面前,切齿道:“我不稀罕。”
林泓不接,柳洛微怒极,甩手将镯子朝林泓身上掷去。林泓不接也不避,那镯子砸到他身上,又坠于地上,磕碰到一块山石,随着一声脆响,瞬间四分五裂。
柳洛微舒了口气,朝着林泓挑衅地笑了笑,然后昂首向起初出来的密道走去。
“洛微,”林泓在她身后唤道,“不要回去,回去祸福难料。”
“是祸是福,我都愿意承受。就算死,也要死在我儿女身边。”柳洛微决然走向来时路,“他们才是我的亲人。”
回到芙蓉阁的柳洛微很快被内侍重重包围,送入寝阁软禁,随后的处置要等官家示下。而这对她来说并不是最惨的事,当儿子毒发身亡的噩耗传来,柳洛微感受到的剧烈痛苦几乎令她疯狂。
“为什么?我让人送解药给四哥,为何你们没有救活他?”她愤怒地抓住每一个看见的人问,而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问题。
她怒骂,撕扯,打砸,撕心裂肺地在有限的空间里奔走痛哭,无人敢走近劝慰。直到亥时,柳洛微哭得精疲力竭,呆呆地倚靠在墙边半梦半醒间,紧闭的门忽然开了,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婆婆出现在门边,提着一个炖盅进来,身后跟着送她前来的张知北。
“桃笙。”老婆婆泪眼朦胧地看着她笑着唤道。
蒖蒖回宫时在和宁门外遇见兀自在街边哭泣的宋婆婆,于是将她带回宫中,向皇帝禀报适安园之事,又讲述了宋婆婆与外孙女的故事。皇帝因四皇子夭折十分悲伤,虽然对玉氏所为深恶痛绝,但对柳洛微难免有两分顾惜,又听闻宋婆婆找寻多年的外孙女竟是柳洛微,更唏嘘不已,同意宋婆婆赴芙蓉阁看望柳洛微。而宋婆婆提出,想为外孙女做一碗鱼羹,皇帝许可,让蒖蒖带她去尚食局厨房做好鱼羹,带往芙蓉阁。
柳洛微神思恍惚,并没反应。
宋婆婆取了个碗将鱼羹盛出,试试温热,再以匙喂到柳洛微口中。
柳洛微昏昏沉沉地,本来近乎无知觉,但随着一匙匙鱼羹入口,呆滞的眼珠忽然开始动了。她困惑地着意品味着鱼羹,然后抬眼看着宋婆婆,蹙眉警惕地问:“你是谁?”
“我是你的外婆,桃笙。”宋婆婆含笑轻声道。
“外婆……胡说八道,快出去!”柳洛微先是有些疑惑,旋即朝宋婆婆怒喝道。
“是不是觉得这鱼羹味道很熟悉?”宋婆婆还是慈爱地凝视她,缓缓道,“你小时候,我经常给你做鱼羹。给别人做的,鱼肉是切成片,或切成丝,但是给你做的都格外精细,鱼肉是碾成茸的,细细挑拣过,不会有一点刺……笋丝也切成龙须一样细,汤熬得鲜香,不能太咸,不能太酸……喏,就是如今你喝的这碗的味道,你想起来了么?”
是的,这是停留在柳洛微遥远的儿时记忆中的味道。虽然时隔多年,但当汤汁入口,那熟悉的感觉丝丝缕缕地自记忆深处浮升而出,像一把钥匙,徐徐开启了一扇尘封多年的门,一些支离破碎的景象由远而近,渐渐飘上心头:慈祥的老妇人吹吹勺中鱼羹,再送她嘴边……老妇人笑着看她喝汤,不时引袖子拭干她唇角残羹……她格格地笑着喝汤,不慎呛了一下,老妇人忙搁下汤碗,伸手为她抚背顺气……
“你是谁?”柳洛微再问,语气柔和许多,听起来像真诚询问。
“我是宋五娘,你是我的外孙女桃笙。”宋婆婆轻言软语地引导她回忆往事,“你很喜欢桃花,谁给你一朵,你就很开心地笑。后来,你妈妈亲手给你缝了个小被子,上面绣了许多桃花,你每天都要盖着那被子才肯睡,特别爱闻那被子的味道,每次睡觉,你左手都要攥着桃花被的一角,拉到鼻子边闻着,然后伸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进口中吮才能睡着……”
说着说着,宋婆婆拉起柳洛微的右手,看了看,道:“你瞧,你右手这两个指头要比左手的略细,这吮手指的习惯一定是很大了才改掉的吧?”
柳洛微目中含泪,喃喃道:“五岁,五岁才改掉的。”
宋婆婆含笑问:“桃花被呢?春融带走你的那天,这小被子也不见了,一定还跟着你吧?”
柳洛微仍下意识地回答:“一直跟着我,用了十余年,直到破得不能再破。”
宋婆婆引袖拭拭眼角:“如果你妈妈还在,还可给你再做一床桃花被,可是……”
柳洛微惘然盯着宋婆婆看了许久,然后转顾她身后的张知北,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知北上前,转述玉氏临终前提起的旧事,又结合蒖蒖此前的说明,将柳洛微身世的真相告诉了她。
柳洛微怔怔地沉默良久,忽然抱着头发出一声凄厉尖叫。
宋婆婆泪流满面地拥抱她,像哄婴儿那样轻拍着她劝慰道:“没事了,都过去了,婆婆和桃笙又见面了……”
柳洛微依偎着她,开始呜呜地哭泣。宋婆婆流着泪,仍尽力朝她鼓励地笑:“桃笙别怕,以后婆婆每日来看你,你想吃什么就告诉婆婆,婆婆给你做。炒面、酥儿印、五香糕、煮沙团都是你爱吃的,你还记得么?”
柳洛微不答,在她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祖孙两人相拥而泣,过了一个时辰,在张知北劝说下才分开。张知北要带宋婆婆离开,柳洛微起身跟着宋婆婆,张知北要她留步,柳洛微含泪恳求道:“张都知,我想送送我外婆。”
张知北见她状甚可怜,也就答应她送外祖母到寝阁外露台上。
宋婆婆将要下阶梯离开时,柳洛微又上前数步唤住她,微笑着对她道:“婆婆,我还有个女儿,叫如婴……”
张知北闻言道:“公主今日在皇后寝阁安歇,请娘子放心。”
柳洛微点点头,继续对宋婆婆道:“婆婆,以后你多去看看如婴呀,她也爱吃那些点心。”
宋婆婆一叠声答应了,又说晚来风急,要柳洛微早些回房,别着凉了。
柳洛微答应,却并不转身回去,而是一直目送宋婆婆。待宋婆婆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她才怆然仰首,朝着天际那一弯镰刀般的冰冷月亮瞬了瞬目,然后骤然转身,疾步奔至露台边,越过栏杆,一跃而下。
冷淡月光中,身着白衣的她像一只灰色的蛾,张开翅膀飞旋落下,坠在昔日梳妆浸足的温泉池边,溅出的血在夜幕中颜色深沉,墨汁一般在温泉水中旋出了黑色的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