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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捷潘齐科沃村的居民——摘自一个无名氏的回忆录 第二部,也是最后一部 三、伊柳沙过命名日

福马占着两间很好的大房间,这两个房间的装饰也比家里的所有其他房间都好。完全的舒适环绕着这位伟人。墙上是美丽的新壁纸,窗上是绸制的花窗帘,地毯、窗间镜、壁炉、漂亮的软垫家具——一切都说明主人家对福马·福米奇无微不至的关怀。窗上和窗前的大理石小圆桌上放着一盆盆鲜花。书斋中央放着一张蒙上红呢子的大书桌,桌上堆满了书和手稿。一只非常漂亮的青铜墨水缸和维多普利亚索夫掌管的一大把笔——这一切加在一起理应证明福马·福米奇的艰巨的脑力劳动。我想在这里顺便说说,福马在这里坐了差不多八年,但是没写出任何一点像样的东西。后来,在他一命归天之后,我们清理了他身后留下的手稿;所有这些东西原来是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比如说,我们找到了一部故事发生在7世纪诺夫戈罗德城的历史小说的开头;其次是一部用无韵诗写成的又长又臭的长诗《墓地上的隐士》;再其次是一篇论述俄国农民的意义和特点以及应如何与他们交往的无聊论文;最后是一部中篇小说《弗龙斯卡雅伯爵夫人》,是描写上流社会生活的,也没有完稿。此外就什么也没留下了。但当年福马·福米奇却硬逼着叔叔每年花费大量金钱去订购书籍和杂志,其中有很多甚至没有裁开。后来,我曾经不止一次地碰到福马在看波尔·德·柯克的作品,但当着别人的面他把这些书藏得远远的。在书斋的后墙有一扇玻璃门,通家中的院子。
大家正在等我们。福马·福米奇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穿着一件长到脚后跟的常礼服,但是仍旧没有打领结。他果然是默默无语和若有所思。我们走进去以后,他微微扬起眉毛,探究似的望了我一眼。我鞠了一躬;他微微点了点头,相当有礼地答了礼。奶奶看见福马·福米奇对我很客气,也向我微笑颔首。这个可怜的女人万万没有料到,她的宝贝疙瘩会这么平静地对待牵涉到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的这件奇闻,因此她现在非常快活,虽然早晨她的确发生过痉挛和昏厥。在她的椅子后面照理站着佩列佩莉岑娜小姐,她把嘴唇抿成一条线,不快地、恶狠狠地微笑着,互相搓揉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在将军夫人身旁,坐着两位贵族出身的、从来不开口的老妇人(食客)。还有一位今天早上偶然来访的修女和一位附近的女地主——已经上了年纪,也不说话。她是做完礼拜顺道来向将军夫人祝贺节日的。姑妈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悄悄地躲在一个角落里,不安地望着福马·福米奇和她妈。叔叔坐在安乐椅上,他的两眼在非常快乐地熠熠发光。他面前站着伊柳沙,穿着过节的红衬衫,烫着鬈发,漂亮得像个小天使。萨莎和娜斯金卡背着大家悄悄地教会了他一首什么诗,准备在这样的日子用学业上的成绩来使父亲高兴一下。叔叔高兴得差点掉眼泪;福马出乎意料的和颜悦色,将军夫人的愉快,伊柳沙的命名日,诗——这一切都使他非常高兴,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派人去请我,让我也快点来分享一下大家的幸福和听伊柳沙朗诵。萨沙和娜斯金卡紧跟在我们后面走了进来,站在伊柳沙身旁。萨莎一刻不停地微笑,她这时候幸福得就像小孩一样。娜斯金卡望着她,也微笑起来,虽然一分钟前她进来的时候还脸色苍白,闷闷不乐。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旅行归来以后,只有娜斯金卡一人迎接了她和安慰了她,而且在此以前一直陪她坐在楼上。淘气的伊柳沙望着自己的两位女老师,似乎也忍俊不禁。大概他们三人准备了一个非常滑稽的笑剧,现在就要上演了……我把巴赫切耶夫给忘了。他远远地坐在一把椅子上,气呼呼地红着脸一声不吭,在怄气,擤鼻涕,总之在这个家庭节日中扮演着一个相当阴沉的角色。叶惹维金在他身旁转悠;话又说回来,他到处在转悠,吻将军夫人和来访的女客的手,低声向佩列佩莉岑娜小姐说着什么,伺候福马·福米奇——总之,哪儿也少不了他。他也极表赞许地等候着伊柳沙朗诵诗,他一看见我进来就急忙上前向我连声问好,以示十二万分的尊敬和忠诚。根本看不出他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为了保护女儿和带她永远离开斯捷潘齐科沃。
“他来啦!”叔叔一看见我就快乐地叫道,“老弟,伊柳沙准备了一首诗——真没想到,这真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我大吃一惊,老弟,因此特地派人去请你,在你来以前把朗诵暂时停一停……快坐在我身边!咱们来听。福马·福米奇,你得承认,老兄,你大概给他们大伙儿出了个主意:让我这个老头高兴一下吧?我敢发誓,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叔叔在福马的房间里用这样的腔调和声音说话,那就意味着一切平安无事。但不幸的是,正如米津契科夫所说的那样,叔叔根本不会察颜观色。我瞥了一眼福马,不由得同意米津契科夫的话是对的,可以预期,大概是要出什么事了……
“您就别替我操心啦,上校。”福马用微弱的声音,用一个人宽恕自己敌人的声音答道,“意外的礼物,我当然是赞赏的:这标志着您的孩子们的聪颖和品行良好。诗也是有益的,甚至有益于练习发音……但是今天早晨我关心的不是诗,叶戈尔·伊里奇:我在祷告……这您是知道的……不过,听听诗也未尝不可。”
与此同时,我过去祝贺了伊柳沙,并且吻了他。
“就是就是,福马,对不起!我忘了……虽然我对你的友谊深信不疑,福马!你再吻他一次,谢辽查!瞧,多好的孩子!好啦,开始吧,伊柳什卡!这是讲什么的?大概是庄严的颂歌,罗蒙诺索夫的什么东西吧?”
叔叔摆出了煞有介事的样子。他由于快乐和迫不及待差点坐不住了。
“不,爸,不是罗蒙诺索夫的,”萨申卡忍俊不禁地说道,“因为您当过军人,曾经同敌人作过战,所以伊柳沙学会了一首关于军事的诗……围困庞巴,爸。”
“围困庞巴?啊!不记得了……庞巴是什么,你知道吗,谢辽查?想必是什么英雄的东西吧。”
叔叔又一次摆出煞有介事的样子。
“讲吧,伊柳沙!”萨申卡指挥道。
“九年了,彼得罗·荷梅茨……”
伊柳沙用平稳、清脆的童音开始道。没有逗号,也没有句号,就像孩子们通常背诗那样。
九年了,彼得罗·荷梅茨
围困着庞巴城堡,
彼得罗老爷的整个军队,
九千名卡斯提利亚人,
就用牛奶充饥
大家按照所起的誓言,
连面包都不吃,
就喝一样牛奶。
“怎么!什么?这牛奶是什么?”叔叔惊讶地望着我,叫道。
“读下去,伊柳沙。”萨申卡叫道。
每天,彼得罗·荷梅茨老爷
裹着宽大的斗篷,
在为自己的无力哭泣,
第十年已经来临了;
凶恶的摩尔人在兴高采烈;
可是彼得罗老爷的军队,
总共才剩下了
十九个人……
“这简直荒谬!”叔叔不安地叫道,“要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整个军队只剩了十九个人,过去是一个军,而且是一个很大的军!老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萨沙忍不住了,十分爽朗地、孩子般地大笑起来;虽然可笑的东西根本不多,但是望着她那模样,不能不也跟着笑起来。
“爸,这是滑稽诗。”她叫道,对自己想出来的这个孩子的举动感到非常高兴,“这是故意这样的,作者写这首诗,就为了让大家感到好笑,爸。”
“啊!滑稽诗!”叔叔满面春风地叫道,“就是说,可笑的诗。我也这么看……可不,可不就是滑稽诗!太可笑啦,非常可笑:按照什么誓言,整个军队只喝牛奶,可不全饿死了!居然会发这样的誓言!非常俏皮——对不对,福马?您瞧,妈,这就是作家有时候写的滑稽诗——对不对,谢尔盖,也有人写,不是吗?太可笑啦!快,快,伊柳沙,下面是什么呢?”
十九个人!
荷梅茨老爷把他们召集在一起,
对他们说:“十九位!
“让我们打开自己的战旗,
“把嘹亮的喇叭吹响,
“擂起铜鼓,
“让我们从庞巴撤退!
“虽然我们没有拿下要塞,
“但是在良心和荣誉面前,
“我们能勇敢地发誓,
“我们一次也没有破坏,
“我们所发的誓言:
“除了一样牛奶,
“整整九年没有吃,
“简直什么也没有吃!”
“真是个笨蛋!”叔叔又打断道,“喝了九年牛奶,有什么可快慰的呢!……这又算什么美德?宁可让他每天吃一只绵羊,也别让人挨饿呀!太好啦!好极了!我看出来了,我现在看出来了:这是讽刺,或者……这叫什么来着,叫讽喻,对吗?也许,甚至是讽刺一个外国统帅吧。”叔叔紧紧地皱起眉头,眯上眼睛,向我补充道,“啊?你以为怎么样?不过,当然,这是一首无害的、高尚的讽刺诗,谁也没有得罪!太好啦,好极了!而最主要的是高尚!快,伊柳什卡,往下背吧!哎呀,你们呀,真是些淘气包,淘气包!”他补充道,动情地望着萨莎,又偷偷地望着娜斯金卡——她脸红了,微笑着。
被这个演说所鼓舞,
十九名卡斯提利亚人,
都摇摇晃晃地坐在马鞍上,
虚弱地齐声高呼:
“桑克托·雅戈·柯姆波斯泰罗!
“荣耀归于彼得罗老爷!
“荣耀归于卡斯提利亚的雄狮!”
可是他的卡普兰狄埃荷
却怏怏不乐地嘟哝道:
“如果我是统帅,
“我就发誓只吃肉,
“还得就着喝桑托林!”
“你瞧!我不是也这么说来着?”叔叔叫道,简直高兴极了,“整个军队只找到一个明白事理的人,而且还是什么卡普兰!这是什么人呀,谢尔盖:是他们的队长吗?”
“是教士,一个神职人员,叔叔。”
“啊,是的,是的!卡普兰,随军教士!我知道,我记得!在拉德克里夫的小说里读到过。他们那儿有各种各样的教团,对吗……好像叫别尼迪克特派……有别尼迪克特派吗?”
“有的,叔叔。”
“嗯!……我也这么想。好吧,伊柳沙,下面是什么呢?太好啦,好极啦!”
彼得罗老爷听了这话以后,
哈哈大笑地说道:
“赏给他一只绵羊:
“他开了一个很不错的玩笑!……”
“他倒有心思哈哈大笑!真是个傻瓜!他自己也终于觉得可笑起来!给只绵羊!这么说,有绵羊啰;他自己干吗不吃呢?好吧,伊柳沙,往下背吧!太好啦,好极了!够挖苦人的!”
“已经完啦,爸!”
“啊!完了,可不是,还能再干什么呢——对不对,谢尔盖?好极了,伊柳沙!非常好,太好了!亲亲我,亲爱的!嗬,你呀,我的亲爱的!到底是谁给他出的这主意呢:你吗,萨莎?”
“不,是娜斯金卡。前几天我们读了。她读完后就说:‘多可笑的诗啊!等到伊柳沙过命名日的时候,咱们就让他背出来,让他去讲。大家准会哈哈大笑的!’”
“那这是娜斯金卡出的主意啰?好,谢谢,谢谢。”叔叔喃喃地说,突然像个小孩似的满脸通红,“再亲我一次,伊柳沙!你也来亲亲我,淘气包。”他说,搂着萨申卡,感动地望着她的眼睛。
“你等着吧,萨舒尔卡,你也要过命名日的。”他补充道,好像高兴得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我转过脸来问娜斯金卡:“这是谁的诗?”
“对,对!这是谁的诗呀?”叔叔突然惊觉道,“大概是一个聪明诗人写的吧——对不对,福马?”
“哼!……”福马在鼻子底下哼了一声。
在朗诵诗的整个时间里,挖苦、嘲弄的微笑一直没离开过他的嘴唇。
“我忘了,真的。”娜斯金卡胆怯地望着福马·福米奇,答道。
“这是库兹玛·普鲁特科夫先生写的,爸,登在《现代人》里面。”萨申卡跳起来说。
“库兹玛·普鲁特科夫!不知道。”叔叔说,“普希金我倒知道!……不过,看得出来,这个诗人有很多优点——对不对,谢尔盖?此外,这还是一个品德非常高尚的人——这是非常清楚的!甚至于,也许,还是军官出身……我很赞赏!《现代人》是一个非常好的杂志!既然都是这样的一些诗人在写稿,一定得订……我喜欢诗人!都是一些非常好的人!诗里什么都描写!你记得吗,谢尔盖,我曾经在你那里,在彼得堡,看见一位文学家。他的鼻子好像很特别似的……真的!……你说什么,福马?”
福马·福米奇再也忍不住了,嘻嘻嘻地大笑起来。
“不,没什么……我什么也没说……”他仿佛好容易才忍住笑,说道,“您说下去吧,叶戈尔·伊里奇,您说下去吧!您说完以后我再说……您瞧,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也非常愿意听您讲您跟彼得堡的文学家是怎么认识的……”
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一直若有所思地坐得远远的,这时他突然抬起头,满脸通红,在安乐椅上狠狠地别转了身子。
“福马,你别来惹我,让我安静点儿不行吗?”他用他那充满血丝的小眼睛忿忿地望着福马,说道,“你的文学跟我什么相干?只要上帝保佑我健康就得了。”他自言自语地喃喃道,“此外,哪怕把大家……连那些作家……都是伏尔泰主义者,就这么回事儿!”
“作家都是伏尔泰主义者?”叶惹维金立刻出现在巴赫切耶夫先生身旁,说道,“您说得完全对,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前几天瓦林京·伊格那基奇也这么说来着。他还骂我本人是伏尔泰主义者——真的;大家知道,我写的东西非常少……也就是说,娘们奶壶里的牛奶酸了——也得怨伏尔泰先生!咱们那儿都这样。”
“唉,不!”叔叔煞有介事地说道,“这是误解!伏尔泰不过是一个文笔犀利的作家,嘲笑过各种成见,而他从来不是一个伏尔泰主义者。关于他的这一切,都是敌人造出来的。说真格的,干吗净攻击他,攻击这个可怜的人呢……”
又传来了福马·福米奇嘿嘿的狞笑声。叔叔不安地瞧了瞧他,看得出来,他很窘。
“不,你知道吗,福马,我是说杂志。”他想多少改正一点自己的错误,窘迫地说道,“福马老兄,你前几天劝我应当订几本杂志,说的完全对。我自己也觉得该订!……嗯……要不怎么普及教育呢?如果不订杂志,还算得上什么爱国呢?你说对吗,谢尔盖?嗯!……对!……哪怕订一份《现代人》呢……但是你知道吗,谢辽查,最深的学问,我看,还在这本厚杂志里……它叫什么来着?那本黄皮儿的……”
“《祖国纪事》,爸。”
“哦,对了,《祖国纪事》,这名称就非常好,谢尔盖,对不对?可以说,整个祖国都在写稿……非常高尚的宗旨!非常有益的杂志!而且好厚啊!你去出版一车这样的杂志试试!而且里面的学问大着哩,简直叫人看了目瞪口呆……前几天我到这里来,看见放着一本书;出于好奇,拿起来翻了几页,我一下子了三页,老弟,简直叫人目瞪口呆!你知道吗,什么都谈到了:比如什么叫笤帚、铁锹、木勺和炉叉?依我看,笤帚就是笤帚,炉叉就是炉叉呗!不,老弟,且慢!按照学者的看法炉叉原来并不是炉叉,而是一种标记,或者是一种神话,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差不离是这么说的吧……你瞧多有意思!什么都说到了!”
我不知道,在叔叔发表这一通宏论之后,福马到底准备做什么,但是就在这时候加弗利拉出现了。他低着头,站在门槛旁。
“准备好了吗,加弗利拉?”他用微弱但是坚决的声音说道。
“准备好了,老爷。”加弗利拉忧郁地答道,叹了口气。
“我那包袱也放在车上了吗?”
“放上了,老爷。”
“嗯,那我也准备好了!”福马说,从沙发椅上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叔叔诧异地望着他。将军夫人也从座位上跳起来,不安地打量着周围。
“上校,现在请允许我,”福马威严地开口道,“请求您把关于文学上的炉叉的有趣的话题暂时放一下;等我不在的时候,您可以再继续下去。值此与诸位永远分别之际,我想跟诸位最后说几句话……”
恐惧与惊诧使所有的听众都呆若木鸡。
“福马!福马!你这是怎么啦?你准备上哪去?”叔叔终于叫了起来。
“我准备离开府上,上校。”福马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道,“我决定去云游四方,因此我用自己的钱雇了一辆普通的农民大车。车上现在就放着我的包袱,这包袱不大!几本心爱的书,两套换洗衣服——如此而已!我虽然穷,叶戈尔·伊里奇,但是我现在无论如何不能拿我还在昨天就已拒绝的您的金钱……”
“但是,看在上帝分上,福马!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叔叔叫道,脸白得像手帕一样。
将军夫人一声尖叫,绝望地望着福马·福米奇,向他伸出两手,佩列佩莉岑娜小姐急忙上前扶住她。女食客们都在自己的座位上呆住了。巴赫切耶夫先生沉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瞧,好戏开成了!”米津契科夫在我身旁悄声道。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远方的雷声轰鸣:大雷雨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