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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百宽和卢惠出门后,随着大门被关上,空气都安静下来。
我外婆转身看着有点垂头丧气的章十全和我小姨,皱着眉头问:“你俩到底什么关系?你这一个月都跟他在一起?就你们两个?”
小姨望着我外婆讨好地笑,说:“我俩什么关系?呵”她看向章十全。章十全十分没担当地没敢接我小姨的目光。
于是我小姨说:“算是过命的交情吧?我对他有救命之恩!”
章十全闻言被提示了一般连连附和:“对对,大娘,许长安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来世做犬马相报!”
“你们别跟我扯这个?当我老了,傻了?你岁数大,总该比她懂事点,她一个大姑娘,名声多重要你不懂吗?”我外婆知道我小姨会耍无赖,问不出什么,就气势汹汹地望着章十全,想要个说法。
我小姨果然嘟囔了一句,说:“都什么年代了,还大姑娘小姑娘的,我是个记者,刀山火海的谁管男的女的——”
章十全虽然也无赖,但不敢像我小姨一样敷衍我外婆,连忙解释,一副就差诅咒发誓的严肃神情:“我跟许长安真是什么事都没有!我知道我配不上她,我心里有数!大娘,我马上去南方了,这事一有着落我就走,您放心——”
我注意到我小姨听到这话时皱了下眉头,却貌似无所谓地转移了话题,说:“妈,我们饿一天了,好歹留他吃顿饭吧——”
我外婆用怒其不争的眼神儿望着我小姨,低声骂她:“要吃出去吃!外面多的是馆子!我留他吃饭,不知道的以为女婿上门了呢!”
“这么晚了,哪儿还有馆子开门?”
“没有馆子开门,就喝西北风!”我外婆大声地拒绝,毫不留余地。
章十全虽然明显地被嫌弃了,但还是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说:“对对,太晚了,我走了!大娘,往后再谢您!”章十全逃也似的转身就走,看都不敢看我小姨一眼。
小姨目光追随着章十全直到他“逃出”我家门。章十全连回头都没敢回。
小姨脚步动了下,我以为她会跟章十全一起走,然而没有,她淡定地转身回了小屋。经过我身边时,用无所谓的语气喊我说:“许前程,给小姨泡碗面——”
我外婆站在走廊上,眼见小屋的门关上,生气地自言自语:“不省心,一个也不让我省心!”
我担心被波及,于是转身去小卖店摸了盒碗面,专心给我小姨泡面。然而我心里空落落的,几乎不敢去看章百宽平素住的那张折叠床,那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刚刚我们还并肩坐在那里说苏家的事。
苏家的事,忽然变得很轻。跟章百宽的走比起来,很轻。一滴莫名其妙的眼泪落在泡面盒子里。我抹掉眼泪,想着小姨可能不介意,于是继续往纸碗里倒热水,誓将泡面进行到底。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小姨低头吃面时也哭了。她的眼泪也落在泡面汤里,边哭边吃。我着急地问她:“小姨,你哭什么?”
我外婆闻言推门进来,看着她默默流泪的女儿,拍着大腿追问:“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我小姨抹着眼泪继续吃泡面,说:“什么关系?没关系!没见他着急跟我撇清关系呢!”“妈不是嫌他岁数大,带孩子,是嫌他不过日子,这惹是生非的怎么跟他过一辈子?”
我小姨闻言抹着眼泪说:“我知道!可就是遇到了,就是喜欢了!哪管只跟他走一段路,哪天散了我也愿意!”
“他知道你心思吗?”外婆追问。
我小姨点头,说:“我都对他说了!我说,“你活着,我看着你折腾,你死了,我把你儿子养大!'这么说他都不要我!他还想要我怎么样?我也要面子的!”小姨说着越发委屈,眼泪又落下来。
我外婆似乎松了口气,说:“谢天谢地他不要你!他还有良心!”然而看着眼前抖着肩膀哭的小女儿,外婆还是心疼地跟着哭了,边哭边抢过我小姨手里的碗面,说:“别吃这个了,妈给你做点好吃的,给我老姑娘做点好吃的,包饺子——”
我外婆拿着那盒吃剩一半的面出去了,留下我小姨趴在桌上哭得绝望。我就站在桌边,忽然明白这世上多数人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比如所谓爱情。后来我知道,不是多数人,是所有人。人类热衷于给自己树立求而不得的目标,然后痛苦。
比如我因章百宽的离开落的那一滴泪,以及我小姨因为章十全的离开而泪雨滂沱。然而生活还要继续,第二天,我不得不到新学校报到了。
这是本市排名前五的小学。能让我转学到这里,是母亲与苏教授结婚的福利。送我去新学校那天,母亲很激动。我知道她一直想为我做点什么,于是我便不打扰她这份高兴。然而老师们并不激动,面对我这个出生就上新闻的学生,高傲且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我母亲完全不在意老师的脸色,在我走进教室后,还在走廊里逗留了很久。我的座位在最后排,靠窗,全校学生都在上课,我能看到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走廊,然而面上带着笑容。
我觉得这样的母亲有些可怜,但是我不敢表现出来,我对她弯着嘴角笑了。
苏恬很“照顾”我,转到新学校后,谁与我走得近,她便不动声色地将我的出身当个故事传递过去。六年级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经初具社会人的雏形,对我有的好奇有的鄙夷,也有想要怜悯的。后来发现我并不接受怜悯,就认定了我不识好歹,果然血统就注定了我不是正常人类。
然而名校毕竟是名校,这群孩子虽然鄙夷我,但也只是疏远,面上冷漠些,偶尔有言语刺激,但并不会动手。因为他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我是我们那片有名的“太妹”,身后跟着一堆小混混,轻易还是不要把我逼急。
感谢这个传谣的人,给了我独来独往的自由。除了苏恬还会与我制造各种“偶遇”。她的画风特异,有外人在时就温婉、大方、友爱,用她的怜悯关心衬托我的冷漠木讷。没有外人在时,就单刀直入地冷嘲热讽,以求全方位地打击我,激发我的自卑感。
多年以后,我依然不明白这个小孩当初对我的执念和恨意为何如此根深蒂固。单单是因为我的出身吗?还是因为我母亲做了她的后母?这世上还有比我母亲更委曲求全的后母吗?
母亲把苏家父女照顾得极好,比最称职的保姆还用心。她只偶尔匆忙回外婆家看一眼,我内心很想她,然而却在每次见到她时内心都感到冰凉又失望。
因为她每次都嘱咐我在学校里与苏恬搞好关系,嘱咐我时常去苏家走动,还说苏家父女都很惦记我。然后她就行色匆匆地赶去菜市场买菜了,或是因为苏恬晚上要吃秋刀鱼,或是因为苏教授要吃蒸的雪。
我也曾赌气想让母亲看清楚苏恬的真面目,于是借用小姨的录音笔将与苏恬的一次针锋对决录了下来。苏恬清清楚楚地用她甜美的声音说:“我姨妈怕我爸再婚娶个厉害的让我吃亏,就选了你妈这样老实巴交的免费保姆.你出生就那么见不得人,没有我家你上得了这么好的小学?”
多年以后回想,苏恬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像数落一个吃软饭的凤凰男。
我把这段录音在母亲和外婆面前放出来,望着母亲忽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又心疼又希望她能醒过来。然而她却忽然抢过录音笔狠狠甩在了地上,用她平素少有的严厉眼神望着我,责令我专心读书,决不可把苏恬说的话传出去。
我与母亲四目相对,我不肯点头。母亲竟然抬手要打我,外婆将我搂过去,气得手抖,骂母亲说:“你怎么就不能挺直腰杆过日子?你要装傻装到什么时候?”
母亲眼睛红红地望向外婆,忽然捂着脸哭了:“我拿什么挺直腰?拿什么?我这辈子哪件事是我能做得了主的?我想让她有个好地方读书,我想让她将来过得好一点,我错了吗?”
母亲捂着脸的手齐根缺了一只小指。我也哭了。忽然懂了一个道理,也许真相不重要,谁真谁假、谁善谁恶不重要。人们以为重要的人,才重要。这叫形势比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