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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应了那句古话:宴无好宴。
那天外婆大张旗鼓地做了四凉八热的席面。我外婆老家的规矩,相看女婿时,如果丈母娘满意,就做四道凉菜八道热菜招待。我外婆还是第一次亲手操持这四凉八热的席面,苏教授虽然表面算许家女婿,但他还没吃过女婿宴。
傍晚,小姨带着龙仲辛回来了。小姨对龙仲辛的态度就像对待一个手下,毕竟龙仲辛从前是她带出来的实习生。龙仲辛也保持着他当实习生时候的习惯,对我小姨言听计从。
比如我外婆喊我小姨去厨房拿碗筷,话音刚落,龙仲辛就已经先一步赶到厨房了。我小姨还坐在桌边吃芒果,顺便喊龙仲辛:“再拿个勺子来,挖芒果——”
我外婆看得直皱眉头,撵龙仲辛回屋子去,边说:“你回去坐着,今天不用你动手!—许长安!”我小姨翻了个白眼,然后手动弯了嘴角一路假笑着去了厨房:“我的老娘哎,我来了!”
龙仲辛被遣送回用作客厅的大屋,由我和章百宽陪着聊天。章百宽在陌生人面前就恢复了高冷话少的模样。并且我疑心因为章十全的关系,他对龙仲辛存在莫须有的敌意。
龙仲辛脾气好得一塌糊涂,就是跟着我小姨混了三年没学会点幽默感,说什么他都当真。就这样怎么在出版集团混成了主任呢?我很好奇他工作时候的样子。
我小姨开始从厨房往外传碗筷和先做好的凉菜。我起身去帮忙,两人路过走廊擦肩而过,我低声说:“龙主任这脾气,合该是个秃顶的和事佬啊——”
我小姨也无奈:“你姥姥亲自给他打的电话,我也是服气了——”
“他还行,要不你就从了吧——”相处多年,姨甥成闺蜜,况且小姨跟我真是从没什么代沟。小姨横了我一眼:“要不你去那屋跟他叫声龙叔叔?”
龙仲辛才三十,人又长得年轻,叫叔叔我委实开不了口。但我也不是轻易认怂的:“喊叔叔不行,但是你俩结婚,小姨父我肯定能喊得出口——”
就在我小姨伸出魔抓要掐我时,我敏捷地逃进了厨房。
这天外婆做的四凉八热算是我们北方家常菜的精华了。四个凉菜是:海蜇拌肚、五彩拉皮、三鲜焖子、酱牛肉。八个热菜是:红烧排骨、葱烧海参、三鲜锅子、干烧黄花鱼、酱肘子、龙虎虾、四喜丸子、小鸡炖蘑菇。
圆桌支起来,菜满满地摆了一桌子。
龙仲辛直说外婆太客气了,何必做这么多菜。
章百宽也有点惊诧,这小子在国外也没见过什么世面。
“就咱们几个人,做这么多菜,妈,你这叫铺张浪费——”我小姨给每人斟了一杯果汁。斟到龙仲辛时,他站起来要接过那盒果汁。我小姨看了我外婆一眼,没敢让他接。斟到我这里时,我可受不起,连忙接过来给我和章百宽也斟满了。
我知道这顿饭我和章百宽是陪客,是添头儿,撮合我小姨和龙仲辛才是重头戏,是这场“女婿”席面的意义所在。于是我决定埋头吃饭,态度保持在不支持不反对之间,毕竟外婆和小姨我都不敢得罪。这原则我也早早地交代给了章百宽。我对他真是很够义气。
我外婆做了这么多菜,也没见累着,依然是精神奕奕。拿着公筷给龙仲辛和章百宽轮番夹菜。两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端着碗去接。我外婆让他们不要这么客气,然而他们似是不敢不客气。
只因我外婆这人,自带威势。外婆是外来户,外公去世,她带着两个闺女刚搬到花溪街时,起初因为脾气高冷,与周围人少有往来。还有小地痞欺负这一家是孤儿寡妇,且都是女人,故意到小卖店赊账赖账,甚至明目张胆偷东西。
我外婆开始并不显山露水,人虽然冷些,但并没采取什么极端措施。直到当年冬天,一个小姑娘下晚自习落了单,被几个男孩一路缠着,她着急就跑到了外婆的小卖店里躲着。
我外婆当时正要关店门,知道了这情况,拎起拖把就冲出去了,对那几个在门口徘徊的男孩子一顿横扫,骂他们小小年纪不务正业对不起爹娘,再敢招惹她闺女,全都打断腿。
那几个男孩子以为那小姑娘是外婆的女儿,被我外婆震住,作鸟兽散。我外婆站在门口,其实握着拖把的手也抖,稳了半天才拿捏住气势。
那小姑娘就是贾白茶,后来成了我小姨的高中同学,再后来就嫁到了我们家隔壁单元,成了郝姥姥的儿媳妇。
自此左邻右舍都知道了平时不声不响的外婆刚正的另一面,她们接受了她不太可亲的性格,而全然喜欢着她的可靠正直。只要小卖店开着,就有人来闲聊,顺便帮卖东西结账,几个老邻居对店里进货出货的情况比我和小姨还熟。要是有人偷东西,被任何邻居看到都能追出去骂一里地。对这些,我外婆从不嘴上感激,而是用行动实打实地对人好。
后来母亲出了事,又在那样的情况下生了我。那人想要和解,提出娶母亲时,有人劝外婆接受,既压
住了丑闻,也让母亲有个归宿。然而外婆扛住了压力,她说母亲就是结了婚,跟了那样一个人也是遭一辈子罪。
外婆堪称慷慨激昂地将我的生父送进了监狱,却毫无芥蒂地接纳了我。在外婆的一力维护下,虽然周遭议论纷纷,但左邻右舍对我始终是善意的,外婆和她们都像对待普通孩子那样对我,既不同情,也不可怜,这是我在外面求而不得的。
而外婆用她一辈子的耿直获得了一份敬重。
因想起过往,我的思绪飘得有点远。章百宽敏感地发觉了,轻轻碰了下我手臂,问我怎么了。我对他挑眉笑笑,极低声说:“吃饭,看热闹。”
此时就听我外婆问:“小龙啊,你这也三十了,你爸妈对你的婚事,不着急吗?”问题太直接。我小姨顿时食不甘味。
我竖着耳朵听戏。
龙仲辛忙回答说:“我爸妈也催——”
“那没给你介绍吗?”我外婆好生担心的神情,也许因为章十全再次出现,她对龙仲辛的满意度忽然倍增,急切想要订下这个女婿。
“没有!我爸妈尊重我的意见,结婚的事他们不干预——”龙仲辛解释得郑重其事。我外婆放心了,点头:“那你父母挺开明——”
我小姨说:“就是嘛,这点就比咱家强——”
我外婆对着小姨张张口,看样子是想骂两句,但转眼看到准女婿还在,不能吓到人家,语气忽然生硬地一转:“咱家也开明,主要是两个人自己满意,大几岁小几岁都行——”
我小姨被外婆这份直白吓得差点呛到,站起来奔到走廊去,咳个惊天动地。龙仲辛转身拿了柜子上的水杯跟过去:“你没事吧,喝点水吗?”
我外婆拉长了脸,极力控制自己才没开骂。
我在外婆的白眼下置身事外地吃着我的饭,自觉十分低调。以我对外婆和小姨的了解,晚饭后必定有一场大战。我是提前避到章百宽家,还是留下看个热闹呢——
这事我还没想清楚,忽地有人敲门。
我小姨正在走廊上,只得收了咳嗽战术,走过去开门。只听到她惊讶的声音:“刘嫂子?矫虎?”
刘嫂子就是矫虎的老娘,虽然近年来她对我态度颇为友好,但是并不太得我外婆待见,两家不怎么走动。怎么还带娃上门了?
鉴于矫虎算是我的“小弟”,我不得不起身走过去看个究竟。我刚站起来,几个人已经走到大屋来了。于是我看清楚,矫虎不仅带了他妈来,娘俩手里还拎了几件礼物,是我家小超市里没有的高档补品,瞧着是下了功夫准备的。
矫虎妈包子脸笑出了褶儿,说:“这是矫虎他爸带回来的,说是深山老林里的冬虫夏草,不是养殖的.这个劲大,可补身了.”
我外婆没让矫虎妈再说下去,她自觉跟刘家没有这么大的人情:“这可不敢收,你快拿回去——”矫虎妈目光看向我:“咱们往后都自家人,您老可别跟我客气——”
我一下子懵了,五雷轰顶那种。然后看了眼她身边跟着的地主家傻儿子矫虎。矫虎只顾着做腼腆状,没接收到我信号。我只能自己问:“阿姨,你说什么?”
这个时候,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矫虎妈脸上转到我这里。我殷勤地望着矫虎妈,希望这一切是个误会,不是我猜想的那样。
然后幻想破灭。矫虎妈笑说:“你和矫虎还真一样,都腼腆!要不是昨天晚上我问你,你俩的事,我还不知道呢——”
我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慌忙解释:“别别别,我俩什么事?我俩什么事都没有!”
矫虎妈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说:“昨晚上你送矫虎回来,我问你俩处对象呢?你不是点头了。我问你姥姥同意了?你也点头了啊——”
所以说人酒后不能乱点头!敷衍地点头必会付出代价!
我在外婆的白眼和小姨看热闹的笑容里慌忙走到矫虎妈身边,拉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阿姨,我昨晚上喝多了!我真喝多了!我跟矫虎是一个头磕在地上拜把子的关系!虽然还差一个头,但是早晚补上——”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章百宽走过来,轻拍我的手臂说:“你别着急,让阿姨坐下说—前程昨晚上是喝多了,我送她回来的——”
矫虎妈这才打量章百宽,捋了捋思路,问:“你送矫虎回来,他送你回来?你们什么关系?”我看看章百宽,考虑要不要拉他充个数——
章百宽十分默契地领会了我的意思,自己主动献身救急:“我是前程男朋友,您没见过我,我才回国——”
矫虎妈顿时撂下脸了,说:“前程,那这是你不对啊!你怎么还脚踩两只船呢?”我一只船也没踩,清清白白的两只脚丫子!
我看向耷拉着脑袋的矫虎。
这次矫虎还是垂着头,但接收到了我的信号,不耐烦地拉着他妈向外走,边走边说:“妈,我们回去吧!我就说误会了!前程不是那样人!”
然而矫虎妈好来不想好走,还在挣扎:“什么误会了?你不是喜欢她吗?咱家狗都知道!”她家养着一只七岁的金毛。
他们出门前我还听到矫虎妈不忿的声音:“她耍你玩呢?”
好在门及时关上了,我外婆没有发飙,转而用冷飕飕的眼神儿望着我。意思很明显,翻译过来就是:今天有外人在,我先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