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机放在胸口,小憩片刻,起身将准备好的资料检查核对了一番,重新放进文件袋,预备等下同出版方谈译书的具体事项时做参考。返程前她收到编辑廉洁的邮件,通知她,在比对了众多译稿之后,他们最终选择了她的版本。如果不出意外,她将成为这个中文译本的译者。但在最终合约签订之前,他们还想请她再确认几个事项。这对她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了,值得亲自来一趟,与编辑面谈。她特地改签航班,在上海逗留二十个小时,就是为了A教授的作品。
一个小时之后,她和廉洁在咖啡馆见面了。
刚刚坐定,廉洁微笑着告诉她,在得知最终选定的译者是她后,A教授表示很高兴,虽然她本人并没有参与译者的遴选。
得到这双重认可,静侬极为开心。待确认的事项商讨之后,双方都认为没有问题,廉洁将合约的电子稿调出来给静侬看。看译稿合约本来就是驾轻就熟的,静侬这一回看得却比较仔细,倒没有特别需要修改之处。廉洁轻声说他们虽然是大社,但是给译者的稿酬的确不算丰厚。静侬看看她,笑笑,心想译者稿酬偏低是业界共识,若是单单为了稿酬,她也大可不必做这等出力不见得讨好之事……不过她跟廉洁认识虽然久,这话却也不曾当面说过,于是这次也没有说。
廉洁还有工作要做,赶着回编辑部。两人约定好随后邮寄合约,廉洁匆匆离去。静侬送走她,独自去近在咫尺的书展,赴另一场约会。一年一度的上海书展,她从前总是要去逛个够的。廉洁知道她这个小爱好,刚刚还特意送给她一张嘉宾卡,邀请她去出版社的展台参观一下,笑着说凭着这张卡买书会有特别折扣。
静侬走进展会现场,直奔自己从前合作过的那家童书出版社。童书出版社的展台总是色彩最丰富、视觉效果最让人愉悦的,也是最显眼的。她走过去,就见一只胖企鹅和胖兔子在跟过往的参观者互动,她熟识的几位编辑也在不同展区忙碌,有的在跟带着小朋友来买书的家长认真介绍新出的书籍,还有的在给小朋友和家长们读绘本……不过跟她约好见面的雷伊却不在其中,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她没打扰她们工作,悄悄走到一旁,去看正在展出的书。架子上绝大多数都是这两年新出的书,也有出版多年但畅销不衰的。她在其中也找到了几年前她翻译的书,大概因为卖得不错,放在显眼的位置。
静侬伸手取了一本下来,仔细看了看封面和内页。书握在手里轻了许多,纸张应该比第一版有所改变。她翻了一下版权页,价格也贵了好些……她把书放回原处,待转身时,有人轻声问:“这几本书是你翻译的吧?”
她听见这嗓音,心想今天可真是巧了。
她转脸一看,果然是盛韶宁。只见他西装革履,风采夺人,站在她身边,像磁石似的顿时吸引了周围无数的目光。但她实在不想再见到他,尤其不想在这个场合见到他。这像是她的一个秘密的宝贵的私人领地,并不想不受欢迎的人来打扰。
大约是看她脸色不佳,盛韶宁脸上也有些尴尬。不过盛韶宁终究是盛韶宁,可不是会轻易就被人几分脸色就击退的。这一点她很清楚,也做好了要说难听的话的准备。
不过……四周童音缭绕,她必须要克制一下,不能当着幼儿失态。
“我是来选书的,刚刚注意到译者的名字。”盛韶宁也许是吸取了上回见面时的教训,这一次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静侬不想跟他攀谈,敷衍地点了点头。她边走边指指一旁,说:“我还有事,抱歉。”
她说完就要走,盛韶宁一急,伸手要拉她。她忙擡手,看着他道:“盛先生,请别这样。”
“有没有空聊几句?”盛韶宁忙收回手来。
“没有。”静侬说。她微微皱眉。“盛先生,我跟你不方便再单独见面,也没什么可说的。您请自便。”
“我不是想要怎么样,只是想……即便做不成男女朋友,至少能做朋友。”
“对不起盛先生,我没兴趣跟你做朋友。要做朋友,我宁可跟Jte——你来选童书,是买给冬冬吗?”静侬看到他手中拿了几本童书。
盛韶宁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儿子的名字?”
静侬说:“这套书以冬冬的阅读水平来说是浅了些,但是画风是他喜欢的。你可以买给他。”
盛韶宁一脸狐疑,待要问什么,身后有人过来提醒他活动马上就开始了。他看看时间,自知耽搁不得,只好看着静侬说:“我电话号码没变。我还是希望我们有机会重新做回朋友。”
静侬没出声。
他没放弃她知道。但她完全放弃了她更是知道。
“盛先生。”盛韶宁的秘书站在三步远处,这时候终于开了口。她看了静侬。脸上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静侬认得她,从前跟她接触了一两次,感觉就有点微妙。后来总算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么奇怪的感觉了……这位秘书小姐想来是把她看做是她老板鱼塘里的锦鲤了——了不起还是比较娇贵漂亮的那一条。
静侬倒是坦然。如今她不再害怕任何人的审视。
盛韶宁看着静侬,见她没有友好的反应,显然是有点失望,不过他很知道眼下更重要的事是什么,于是对她点点头说不好意思,我得先走。
他转身离去,静侬也要转身,不想却看到那位秘书小姐也对她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范老师再见,仍是不卑不亢的样子。
静侬条件反射似的说了声再见,秘书小姐已经回身跟上了盛韶宁。
静侬松掉半口气,忽然被人从后头轻轻拍了下肩膀,一回头,就看到一脸好奇的雷伊,小声问她你怎么认识那么帅的男人啊可是你刚刚好凶啊从来没见你那么凶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一直是走软萌路线的大美人……静侬笑着和她拥抱,说大美人要酷啊,哪有软萌的。
雷伊笑嘻嘻地拉她到一旁安静些的角落里坐下,塞给她一只小瓶装矿泉水,说不好意思,我们条件有限,在这只能请你喝口水了。
静侬接了水,拧开就喝了一半,说:“及时雨。”刚刚说是不紧张,不知不觉也出了一身汗,她急需补充水分。
雷伊问她对展台的观感如何,她边说边从包里取出礼物来,跟她说不白给,要换送的最新出版物。雷伊笑着指指旁边两个印着出版社标记的帆布袋,说那些都是给你的。静侬给雷伊的也有两个袋子,一个是专门给她的一个是让她跟同事分享的……两人心满意足地抱着各自的心头好,坐在那里聊着天。得知静侬去爱丁堡拜访著名的A教授了,雷伊叫起来。静侬微笑。她最早接触A教授的书,还是当时作为她责编的雷伊在闲聊时推荐的。那时候她们俩就很喜欢聊几句最近在看什么书。雷伊问了A教授的情况,静侬指指给她的那个包里,说有签名本给你……雷伊简直要跳起来,翻出来狠狠亲了两口那本书,贴在胸口上说范老师我太爱你了怎么办。
静侬笑。
雷伊接着问她有没有考虑重出江湖,又得知静侬已经准备译A教授的书了,更叫起来,拍着手说:“哎呀,你要不要空出一段档期来给我……我们今年抢到手好几位童书作家的版权……我知道你对我们社是有感情的!你看我发一条布展的朋友圈,就能把你勾引来……”
静侬托着腮听她讲都有哪位作家的书被引进了,听得两眼放光。雷伊嘻嘻笑,因为同事们都正忙着,她不好和静侬多聊。两人依依不舍的,约好了回头线上详谈。雷伊去做事了,静侬在展台前又逗留了一会儿,挑了不少新出的童书准备回去当礼物送给同事的孩子们。她买得多,刚好够数送一只卡通企鹅的拉杆箱,于是干脆把书都塞进拉杆箱里,拉着箱子在各个展台前逛着,自己都像一只胖企鹅了……好在来书展的人注意力都在琳琅满目的书上,谁也不会注意她这怪样子。
她不觉走得远了,来到中心展区。这一展区总是留给最财大气粗的出版机构的。他们的展台也总是布置得豪华极了,就像他们的出版物,往往装帧精美,外表大过内容。此时现场正有访谈,她看到好多人围在外面,站下来往里看了看,看到台上有大幅的画报,瞄了一眼,发现是盛韶宁的照片和简介,而在围坐的读者中央,正与主持人交流的,就是画报的主角盛韶宁——这是他的新书发布及读者见面会。主题仍然是财经。
她看着画报上意气风发的盛韶宁,再看看拿着话筒侃侃而谈的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然转身离去。
曾经,这个人会让她的情绪瞬间就掀起波澜,而此时即便他在她面前,也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罢了……万幸。
走出书展大门,外面飘起了雨。
静侬提着沉重的拉杆箱撑着伞走了几十级台阶下去坐上出租车,长长地松了口气,拿出手机来,把刚刚拍的书展现场的照片上传。
雷伊脸上的笑狡黠又可爱,亮闪闪的眼睛里那神情好似在跟她说“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的”……她轻轻哼了一声,盘算着A教授的书稿翻译进度。其实她已经译的七七八八了,如果来得及,她还是想尝试童书翻译。当然她还惦记着后续,比如,能继续翻译A教授的作品,能一直翻译可爱的童书……
想到冬冬那柔软的小手握住她的手说谢谢阿姨的时候,她产生的那种奇妙的感受……忽然起了鸡皮疙瘩。她喜欢童书但有点害怕人类幼崽,可是……她好想回去抱抱Luna啊!
恰在这时,陈润涵发来了信息,问她明天什么时候到,要不要接机,接着发了几张Luna的照片过来,说:“我来看我外甥女了。”
静侬回复了一个“哼”,说:“不用你接。我自己会回家……我落地先接Luna去。”
陈润涵发了一连串的“哈哈哈”过来。
静侬不理他,看着Luna照片,忽然发现其中一张照片的一角,是一只红色麂皮鞋尖。
她微微皱了下眉,将照片划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静侬从床上爬起来,看外面仍然是瓢泼大雨,彻底打消了故地重游的念头,收拾好行装,早早到机场托运了行李,等候起飞。她没忘记提前跟沈緖楷打招呼,因为她的确是一落地就要去接Luna的。沈緖楷说让鲁师傅来接机,问她有没有其他的安排。她婉拒了。他也没有坚持。
航班按时起降,起飞时是暴雨,落地时却是阳光灿烂,简直像换了人间。
来接静侬的还是陈润涵。看着静侬推了行李车出关,他夸张地做要到底昏厥状,等往车子上搬行李箱,他终于忍不住说:“虽然知道你回来的行李一定多,可你这也太夸张了……这一个死沉,那一个也死沉,你把人家古堡拆了搬砖回来的?”
静侬看他衬衫都湿了,一脸汗,眨眨眼没有回嘴——是么,行李是沉么……她坐到车上,闻闻味道,问:“这回的女朋友喜欢‘事后清晨’?”
陈润涵愣了下,说:“什么呀……Luna附体是吧?没有,就昨天载了个朋友……你怎么没让老沈派鲁师傅来接你?他们又换了辆新车,试试新车多好。”
“我对车没什么兴趣……新车都在磨合期,也不见得舒服。”
“这话也是,我看鲁师傅最近是不在状态,这几天好点儿了也有限。你走之前那天晚上,他开车回公司去,路上出车祸……我的天,整车报废。我跟老沈正喝酒呢,听见消息赶过去看了一眼……你说怪不怪,车都废了,他人毫发无损——老沈不放心,让他住院观察了两天,检查了个透透的,半点儿毛病没有,才放心。我还开玩笑,有他这样的二十四孝老板么,不给人留活路……”陈润涵絮絮叨叨地说着,车子不时变着车道,一个劲儿往前赶。
静侬听着,没出声。
中间陈润涵接了个电话,接听前似乎是犹豫了一下,只说:“我这会儿不方便,晚点再说。”他挂断电话,看了静侬一眼,问是不是这就去沈家接Luna。
“那必须立即马上。”静侬一点儿没含糊。
“可是楷楷这会儿不在家哎。”陈润涵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