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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 热词:双龙记曹若冰意悠悠长晏娶妻艾佟霸王与娇花顾了之名侦探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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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李撞

    时间:6月14日下午两点三十分

    地点:李撞家院内

    人物:李撞和我

    环境与说明:五十万元,无论如何都是一个大数目,对于一个作家而言,用两年、三年乃至十年或八年,写一部长篇小说,哪怕它又是一部《红楼梦》,就稿费来说,能挣到五十万元,那是相当不易的一桩事。早知道我说五十万,顾就果真在当天给我汇了五十万,那我应该一张口就要他六十万或者七十万。可是,我的操守没有让我一张口就要六十万或者七十万。说到底,我们都是有底线的人。能要到的就是应该得到的,要不到的就是你的道德以外的。人贵信誉,狗贵忠诚。他那么爽快地给了我五十万,我就不能不快马加鞭地坐高铁回老家为他工作,为我自己工作了。就信仰或者职责说,我敬信那些能在第一时间就到战场和灾难现场做深度采访的记者和作家们。

    阿列克谢耶维奇是个了不得的人。

    每一个获得普利策新闻奖的都是了不得的人。

    我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人。接到顾的五十万,就决定订票回家了。14日早上八点半的高铁,从北京西站到洛阳龙门站。有了这五十万,我没有犹豫就给自己买了商务座。行程三个半小时,午时十二点就到洛阳了(四十年开放的成果,原来都被高铁抢载了)。下午一点我就到了我的老家皋田镇的皋田村。自然是先回家去见老母亲。在村里,一路上享受着乡亲们给我的荣归故里的目光和问候,到二点二十分,在家里吃完了母亲亲手为我擀的捞面后,二点三十分,就到了李撞家里。

    这是一个在村西偏北的旧宅院,十几年前盖的红砖平房已经显得陈旧、破败了。盖起后等待泥粉的墙壁因为漫无尽期的等待,显得更加粗糙和陈旧,破角烂边的墙面,如过早落齿退龈的牙床般。李撞的母亲已经八十多岁了,见我后自然显出我家乡人的热情和惊喜(是不是我的到来让他们家里蓬荜生辉了?),端茶、倒水、让凳子,还取出一碗花生放在院中央的小桌上。

    而李撞(真的是过早显老的中年人),刚过半百,就像六十几岁样,多皱的方脸上,穿过厚极的枯黄,才可以看到皮肤里深埋着的肌红,但他那警觉的,很长时间才眨巴一下的双眼里,热情和精力,确是掩盖不住、躲藏不住的。牙齿都是泥黄色,和他的皮肤相当协调和一致。一米七几的高身子,有点瘦削但有一种憋不住的力量在那筋骨里。和我握手(还握手)时,他手上的茧刺挂着我的手心如挂在绸上样。他穿着在北京大学商店买的印有“北京大学”四个字的圆领白汗褂,一个我们村很少有人穿的前后有着六个口袋(大口袋上边还有小口袋)的灰色制服裤,时尚得就像民国时期人们镶牙一定要镶纯金门牙样。看见我他先是怔一下,随后就脱口而出道:

    “连科,你跟得好紧呀!”

    我把从我家门口小店买的一箱三元牛奶和一箱康师傅方便面朝他递过去(这是我老家见人送礼最常送的实在货)。他接了,还说:“你这样破费干啥呀!”可接着,经过寒暄与应酬,我们在他家院内坐下后,有两只母鸡走过来,他剥了两颗花生喂了鸡,又把他八十多岁的母亲打发走掉了。

    我看着走去的老人的背影,有一种莫名的对人生的感慨升上来(这个在三十几年前为儿子的强奸犯罪提心吊胆,结果却迎来了一房好媳妇的老人,在这几年里,她的老伴谢世了。那个对她百依百顺、勤劳贤良的儿媳苗娟也在三年之前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家,让她的儿子成为鳏夫了)。出门时她把院落大门随手关合着,就把她的人生和我的思维割断了,把我和她的儿子(还有两只鸡)圈在了另外一种人生里。

    如此的,对李撞的采访就这样在意外的顺或不顺中间开张了。

    李撞——

    “我知道你从北京追着我回来干啥儿。”是李撞首先开口说话儿,声音粗哑,不高不低,但语调像他在工地搬的砖样有棱有角,硬硬坚坚,即使堆成一堆也还显出一砖一块的齐整和边沿。

    “——我知道你想采访我。你想写我和北京大学李静姑娘那事儿。你想把我和李静的事儿写成文章挣钱吧?

    “对你说吧连科弟——我比你大一岁,你应该叫我哥。可你仰仗你是作家,有头有脸,在咱们村你每年回来见到我,从来没有叫过我一声‘哥’。你和别人一样瞧不起我。在大街上见到我——细想想,算一遍,这几十年你都没有叫过我一声‘哥’。几十年你都叫‘李撞’,几十年你都直呼我姓名你知道不知道?你从来没有觉得吧?那是呀,你已经不是从前那个皋田镇皋田村的连科啦。小时候,你和我一块去放牛,星期天到后山坡上你的牛丢了,是我跑几里路把你的牛给找回来,还又替你把一篮子草给割得满满当当,这些事情你都忘了吧?

    “现在你弄大了哩,你当然不记得啦。

    “每年过年县长、书记都到你家来拜年,你哪儿还管村里娃儿时候的事,还管这鸡屎种菜、牛粪当柴时候的事!人家说,你不光在咱县有名声,在省里、北京都有一把名声呢……弄大啦!大得压根儿瞧不起村里的人和村里的事情啦。听人说,你写的文章没有一篇是说咱们村人、镇人的好,全在卖咱村人的孬。你是靠卖咱村人的孬处换了名声的。靠卖中国的孬处才有名望的……真是这样吗?这不是我说的,是别人说的呢。我在村里、县城都听人这样说过你。在北京也有人这样说过你。

    “有一次,你在北京大学讲课呢,因为是你讲,看见墙(海)报我就换了衣裳和皮鞋,过年样穿得洁素齐整,混进了那个会议室。在最后一排的墙角上,听了半天你讲话,也没听懂你到底说了啥。可我听我前边的学生把你议论了,他们也说你是专揭中国的短处才有了名声的。

    “真是这样吗,兄弟?

    “兄弟,今天你来不是为了来揭你李撞哥的短处吧?要是了,咱兄弟就无话可说啦。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要不是,咱俩还可以在我家里坐一会儿,拉拉家常说说闲话儿。可你得直直正正告诉我,你到底是不是想把我和李静的事儿写成文章才来找我的。

    “对啦,对啦——有一桩事情过去了二十几年,我忘得精光精光,现在又忽然想起来。想起来我就应该问问你。人家说——我是听人说的呢。谁说的我也忘了呢。想起来我也不会告诉你。人家说,二十几年前,你那时候还在部队握那笔杆子,现在你是在那人民大学吧?教授呀!真的弄大了,教授的工资那可不是小数目。还说二十几年前的事。二十几年前——人家说,那时候你把我和你嫂子苗娟的事情编成故事写成文章啦?

    “真是这样吗?

    “到底有没有这回事儿?!

    “人家说——看了那故事文章的人告诉我,说你把我写成了强奸犯。说我是在村外泉边强奸了你嫂子苗娟的。说我强奸后,怕蹲大牢,吓得不敢回村躲到外村我姐家,直到洪文鑫老师出面说和谋划事情才了结。说你的文章故事里,写你嫂子苗娟被我强奸后,在家里哭得死去活来,她家人怕坏了名声一辈子嫁不出去,我家人怕苗家人告状把我关进监狱里,在这两怕里,洪文鑫把我爹和我老丈人叫到一块吃顿饭,一谋划,就决定让我娶了你嫂子,这样就皆大欢喜,坏事变成好事啦……真是这样吗?你真这样写的吗?你不会这样没有良心、没有德行吧?我和你嫂子是从小定亲,两相和好,这全村人有谁不知道!连科呀——连科兄弟呀,这事儿你回去问你娘。我结婚时候还是你娘做的挽媳妇的事上人。我和娟娟那时候都到了年龄上,我俩在村外偷偷见个面就叫强奸吗?她回家大哭是因为她头疼才哭你咋就写成是因为我强奸了她她才要哭呢?知道吗,连科兄弟呀,你想想,不是我坏了她名声,是你编故事坏了她名声。坏了我名声。坏了我们全家名声呢……到现在,你写文章坏我家名声这事都二十几年过去了。我想发火也发不起来了呢。可眼下,咱兄弟坐到了一块儿——几十年来你是第一次主动到我家里坐一坐,还给我老娘提了三元奶和康师傅。为这奶和康师傅,我啥也不说了。你就告诉我你真的写过那样的文章故事没?

    “在那文章故事里,你是真的那样写我强奸吗?

    “实说吧,兄弟呀,你就给你哥说句实在话。如果你真的那样写——反正,咱们这儿也没人能看到你写的故事和文章。咱们这儿都看《还珠格格》和《白蛇传》,还有《射雕英雄传》。你写的啥都没人稀罕、没人看。就像喜鹊在门口树上叫一样,听起来和乌鸦的叫声不一样,还有些喜事、喜讯夹在那叫声里,其实呢,其实你仔细想,乌鸦和喜鹊都是一类货。都不是他妈好鸟儿。都是偷吃果子、粮食的鸟货儿!所以说,我不在乎你在那狗屎文章里写我强奸不强奸,何况你嫂子娟娟也都死了三年啦,想在意她也不能在意啦。但你得给我说句实在话,你是不是真的写了那文章、那故事?——因为我还有娃儿哩。我娃儿——你侄儿李社今年又考大学啦。刚考完。要考上大学了,他一辈子也是要在外面世界混事儿,要在外面闯荡世界呢。他要看见那文章、那故事咋办呢?他边上的人看了你编的故事都当成真事咋办呢?!你为了挣钱——你们叫稿费——润笔费——你为了稿费、名声你让别人咋过呢?你让你的侄儿李社日后咋样读书混世界?

    “所以说,连科呀,你给我说句实在话,你到底把我和你嫂子的事情写成文章没?把我们写成好人还是坏人啦?咱眼下先说那件事,再说你今儿来的事。

    “告诉我,你写那文章它叫啥名儿?在哪能找到、买到?我让你侄儿看一看,给我念一遍。告诉我,你写那文章挣了多少钱?告诉我,到底能挣多少钱?你就不念咱们这同村同土的老情谊,要把世界上所有的屎盆子都扣在家乡人的头上去。都扣在我的头上去。都扣在你嫂子娟子的头上去,让她死了还背着坏名声。让你侄儿李社活一辈子还那么年轻就开始背这坏名声。

    “说吧兄弟,你到底挣了多少钱?那文章它叫啥名儿……今儿天,都是我在说话儿,你来找我你还没说几句。现在轮到你说了。你说吧,现在你说我听着。

    “说吧你。你说我听着。先说那件事。说完了我再让你知道我在北京和李静这档子事。这档子事情奇得很。写出来准是好文章。好故事!写成书能卖很多钱。可你得先说说你那文章里编我强奸你嫂子那档儿事。

    “说吧你。轮到你说了。你看日头都西偏到一拽就会掉下来,轮到你说了。说吧你!”

    ……

    2.洪文鑫

    时间:6月14日夜八点十分左右

    地点:洪文鑫家室内

    人物:我、洪文鑫老人、他老伴和他大儿子。

    环境与说明:洪家的上房是新盖的两层楼,客厅大而亮堂,雪白的墙壁上,左面挂了巨幅彩色八仙过海图,右边挂满了各种镜框和奖状。镜框里是他们的全家福和他孙子、孙女天真、纯朴的彩色照。各种奖状是他孙儿、孙女们读书的成绩喜报和获奖证书啥儿的。正屋的墙壁上,贴了三幅领导人的巨幅像,分别是毛泽东、邓小平和习近平。在这些像下面,是他们苗家祖先的牌位和遗像,其中最新、最边上的遗像就是洪文鑫的老伴儿,刚刚下世三个月。白色的对联都还贴在他家门框上。

    他的大儿子,那个三十几年前,第一个在村头泉边发现李撞强奸苗娟的洪家大儿子,有些傻痴症的人,而今完全没有丝毫的痴症迹象。他实际年龄比李撞大几岁,却看上去比他小许多,人如刚步入中年的壮年样。看着我和他父亲洪文鑫老人说话儿,他怀里抱着邻居家放在那儿的一个男孩始终不说话,始终都在笑,只是不断起身倒水给我和他父亲续着水杯子。

    洪文鑫老人——

    “连科侄儿啊,谢谢你到我们家。你喝茶。要不要在茶里再放一勺白糖啊?咱们这儿现代啦,待客不光要泡茶叶水,还要在茶叶水中放白糖。不过我知道,你们外面人都怕糖尿病,尽量不吃糖。你喝吧,是绿茶。当年茶,算新茶。谢谢你每年回来都到家里坐一坐,还总是不空手,不拿这个礼,就送那个礼……

    “李撞家的事,我想想,你别急。要他爹活着就好了。李撞很孝顺,怕他爹。你要问啥李撞他不说,他爹要让他说他就得一五一十告你啦。可他爹下世了。死时六十五。恶绝症。李撞为给他爹治病房子盖了半截就停啦。你看见了他家的房子吧?原是准备盖两层楼房哪,正盖着,他爹检查出了恶症啦。是肺癌。一知道是癌症,李撞停下正盖的楼房就去给他爹看病啦。花了十几万,到现在还欠四邻八村的亲戚很多钱。人死啦,房也没有盖起来。有人说人财两空、鸡飞蛋打……啥话儿!道德呢?仁孝呢?虽说人财两空啦,可李撞的孝心昭然天下啊。可别看李撞出门一身都是怪脾气,莽撞人,但他对家人那个好,那可没说的。爹死啦,媳妇又有病,啥病没人说得清。县医院都没检查出来呢。洛阳的人民医院也没检查出来呢。那媳妇——娟娟是我看着出生我看着长大的;我看着她嫁给李撞的。她一辈子都病病恹恹,从来没好过。也许是李撞上辈子欠了人家苗家的,这辈子他该还人家。谁让他年轻时候在那村头泉边欺负人家娟子呢。欺负了那一次,他就该还上一辈子!老天他是长眼的。每天都睁眼看着人在做啥儿,谁欠了谁的账,谁还了谁的账。别以为现在世道变化啦,良心账就可以不还啦。老天不答应!老天每天都睁眼看着人世哪。人在做,天在看,这是古人说的话。古人说得有错吗?李撞是孝子,结婚以后也是好男人。但他要说他年轻时候没有欺负人家苗家的姑娘你让他来对我说。

    “他对我从来不敢这样说。

    “他在我手里有短处。每次见我脸上都是挂着笑——‘洪老师’‘洪大伯’,见我老远他都这么叫着我。年轻时,见我他还会羞惭地低头绕道走。绕不过去了,还会轻声说一句:‘洪老师,我不是人。可你让我做成了人。’要说我算是他的恩人呢。可时间长久了,你也不能天天让人家把你当成恩人呀。我老啦。人家都成家立业啦,只是媳妇每次怀孕都流产,怀孕都流产。结婚十几年都没生成一个娃——第一个娃儿倒是生成了,取名叫李社。可那娃儿不到三岁有病夭折啦。后来他们李家为了念记那娃儿,生的娃儿都取名叫李社。娃儿一生没有呼吸的,也都取名叫李社。直到现在这个李社活下来。算一算,这可能是第四、第五个李社了。也算是老天惩戒他李撞吧。活该惩戒他。谁让他造孽造在人家那么小的年龄上?不过老天终归还是睁着眼,最终让他家有了一个活李社。还让那娃人性好、学习好。虽然连考几年没考到大学去,可那娃儿有志气,考不上了还要考。我想总有一天那娃会考上大学的。要是我教他,也许他早就考上了。可那娃上学前我都不再教书啦。都是老天安排的,没法儿……现在还说李撞的事。其实自己说这半天都在说李撞。都是在说他家的事。如果有一天我说连科侄,你要写他了,你不能把他当成坏人写,他身上有很多善良别人都没有……比如说……比如说……比如说他爹活着养过羊,过年李撞杀了一只羊。杀那只羊时那羊望着李撞掉了泪……从此李撞就不再杀羊啦。那年过年他也没有吃羊肉……不过呢。李撞他也怪得很,身上有正气也有邪性儿。他不再杀自家的羊,他杀别家的羊。他爹还养羊,每年过年时,他把他家的羊送给别人杀,把人家的羊牵到自己家里杀。换着杀。换着杀也还是个杀。可毕竟比自己杀了自己养的好得多。比如说……

    “比如说……真要问我具体的,倒一下把我问住了。总之说,李撞是好人,最多身上有些邪性、有些怪东西……可他终归还是个好人哪!咱们村其实都是好人哪。全世界都是好人哪。比如说,家家都过得富富裕裕,吃穿不愁,和共产主义样,谁还去做那坏事犯罪呀。谁不知道在家里温温暖暖、舒舒服服要比监狱好!所以说,满天下都是好人呢。有坏人只是我们不知道那坏人为啥坏。不知道坏人有啥儿经历、经过让人坏了呢。人之初,性本善。性本善嘛——这是古人和老天告诉我们的话……咋儿啦?李撞在外边又犯事儿啦?

    “不犯事儿你会从北京追到村里采访他?

    “他一定又犯事儿啦。

    “不过我想也不是啥儿大事吧。如果是大事,追回来的就不是你连科,一定是公安、警察和派出所……

    “可能是一桩奇事吧?对了呢,你们写作编故事,对奇事、怪事最有兴趣。一定是李撞在北京有了一桩千奇百怪的事。他不讲,我能让他讲——连科侄儿你听我的话,大方些,给他塞些钱,让他把他的奇事怪事卖给你。给点钱他还有什么不讲呢?五十不行就一百。一百不行就二百。坐那儿说会儿话,聊聊天,说些自家经历过的事,还得上二百、三百块,还有啥儿不讲呢?有谁会不讲呢?除非是杀人、放火、偷盗、强奸的秘密不能讲,别的你给钱有谁不讲呢?有啥不能讲给你?你图名,让村人们图些利。人家说你写了一辈子,写的都是村里的事,既然这样你就该给村人花些钱。这不是买卖,可它是礼节。知恩图报是咱中国人的美德呢。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连科侄儿啊,如果我是你,就把挣的稿费拿出一半给村里建小学,或者弄个基金会,专给村里七十岁以上的老人办个敬老院……听我的,没有错。我教了一辈子书——半辈子。半辈子过的桥比别人一辈子走的路还长。经验告诉我,只要舍得花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广告上说的‘舍得’——是个酒广告,可那话是唯一一句今人比古人说得好的话——只要你舍得钱,就没有李撞舍不得讲的话。一百不行给二百。二百不行给三百。三百再不行,你给他五百块!凭空说话让他挣五百,他有啥儿不讲啊!在北京、在广州、在深圳,他搬砖提灰,累死累活,一天不也才挣上一百嘛……

    “对了。你就给他五百块!你们写文章的讲究……讲究……讲究生活呢。既然文章靠生活,就给生活五百块。给他李撞五百块。给他五百说不定你能挣一千。说不定你能挣两千。最后算算赚的还是你。又有名,又有利。有名有利你为啥不大方一些呢?就给他五百块。给他五百和他李撞聊会儿天,我就不信他李撞不把他的故事讲给你……”

    ……

    “就走了?不再坐一会儿?”

    ……

    “那我不送了……慢些啊!天黑你慢些,今夜儿连个星星也没有……听我的,你就给他五百块!给他五百块他会把心掏给你……”

    3.李撞

    时间:6月15日上午九点十分

    地点:李撞家院内

    人物:我、李撞和他的老母亲

    环境与说明:是阴天,但也不是那种阴雨天,只是雾雾霾霾,空气中有一股焦燎味。那时候,北京的霾天已经严重到人人上街戴口罩。大街上的霾空中,噘着猪嘴的白口罩,像无数的半圆幽灵在空中晃动着。可我家乡的人,只知道世界恶变了,晴天越来越少了,但没有人能理解霾天是个啥样儿。我说:“半个中国都是雾霾了,空气中有种含毒的颗粒物。”“有毒才好呢。”村人们说,“空气中有毒多好呀,要死大家一块死,要活一块活。”我便无话了。更不好追问连六月初夏我老家为啥也有雾霾天。就和李撞坐在那霾院里(反正屋里也和外面一模样。不光李撞家,村里家家门窗封闭都不好。风俗又是家家白天不关门)。所以我们就坐在屋外院落里。

    李撞他娘在灶台收拾锅碗,洗洗刷刷,叮当声带着久违的亲切和民间音乐样。门外不断有人走过去,多会扭头和我打个招呼啥儿的。我说把大门关上吧,李撞说:“关啥呀关,我俩又不偷。”然后又朝我放在他面前小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看了看。

    “五千太多了。”他又一次这样郑郑重重地说,像他如果要了那袋里的五千块,就贱了人品、显出贪欲了,就有些讹诈、有些欺骗、有些借机落井下石的嫌疑了。“你再拿走三千块,我最多要两千。”说着他去把那信封拿起来,要把那钱重新还我三千块。

    我把他的手抓住制止在了半空里。

    “撞哥,我比你挣得多。还有你和娟嫂那事儿,我确实写成文章过。挣的稿费比这多。”

    他怔怔地盯着我。

    “对不起,算我给你和娟嫂的一点歉意吧。”

    他把胳膊从空中抽了回去啦。静一会儿,又自己去关了院落门,回来坐下默一会儿,点了一根烟,话就如乱麻中的头绪一样扯开了。

    李撞——

    “无论如何,五千还是太多了。我在外打工,很少有一月能挣五千过……既然你真心,那我就昧着良心把你这钱给收下了。我也不白收你的钱。你想采访我,那我就随便你采访。想知道啥儿我就给你说啥儿。我不让你白花这五千块。

    “你想知道啥?我和李静那事儿?那我就直说啦——我知道手机上有人把我和李静的事儿写成文章啦。那文章——尽是他妈瞎扯呢!你想想,我这个熊样儿,农民工,年龄能做李静的爹,你说我会去找人家李静求婚吗?

    “压根不是那么一回事。我要知道是谁写了那文章,逮住他我撕烂他的嘴!剁了他打电脑的手!我的手机上看不到那文章——老手机,诺基亚(他掏出已经磨掉漆的诺基亚手机给我看了看),一百块钱在咱皋田镇上买的货。可工地上的年轻人,一月挣他妈三千块,都敢拿六千买个苹果手机耍。他们把那文章看了呢,还念给工地上人们听。他妈的,工头也听了,哈哈笑笑还朝我屁股上踹一脚。‘癞蛤蟆!’工头他骂我。我他妈真想拿起一块砖头拍在工头的脑门上!

    “可是咋敢呀!

    “拍了他我也得蹲监狱。蹲监狱我老娘谁养活(他朝厨房那儿看了看,老人家正在那儿抓了一把玉米喂鸡子)?还有娃子李社咋办呢?

    “不敢咋样包工头,我就想去揍一顿那写文章的人。谁写的?谁也不知道。要知道,我能告他个诬陷罪。可法院谁理咱这鸟事儿?一个农民工,名誉就像大街上扔的破鞋样,谁都可以上去踩一脚。汽车司机看见都懒得转一下方向盘。

    “名誉臭了。工地上人人取笑我,我就从北京回来啦。

    “人过留名,树过留影呀——这道理我能不懂吗?压根儿不是那回事。虽然你嫂子走了,我没媳妇了,可我宁可去找寡妇睡,我也不会去找人家北京大学的漂亮学生呀。你知道不知道,北京郊区有专门让农民工解决那事的老寡妇……我是听说的,可我没去过。真的没去过。我的意思是,我急了可以去那儿,不会把主意打到人家北京大学女生的身上去。何况是李静,研究生,又漂亮,南方人。后来我知道她是杭州人。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嘛!我咋就会打人家李静姑娘的主意呢?!

    “这事得怪麦子那死货。麦子你认识吧?你当兵离开家时他还没出生。可他爹你知道,村东罗木匠家的大娃子。这个罗麦子,这个死娃儿,学习不好,老早就下学打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坏主意。那一天,就是我出事的一周前,工地上热得和火炉样。那一天,我俩正在楼上搬砖运灰——咱他妈笨,一辈子打工都是当小工,做苦活——那时候李静姑娘又从楼下走过去——一年多,整整一年多,她每天上班都从那工地前边走过去。我想她是贪那未名湖边的树荫和水才每天都从那儿走过的。走多了,就让人给记住了。又总是打一把红的太阳伞,和日头从阴天、黑天露将出来样。

    “那一天,她又从未名湖那儿走过来。又到了工地前的小路上。麦子就一脸赖笑爬在脸上说:‘撞哥,你看下面那个姑娘漂亮吧?’也是我不好,他一问,我就顺着他指的方向朝着楼下看。看了还朝麦子胸上打了一拳头:‘咋,动心啦?’我问麦子说。

    “麦子一脸赖笑着:‘要叫你睡你睡不睡’?

    “我又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头。

    “这麦子,他竟收了笑,忽然对我说:‘他妈的,城里姑娘一定和咱农村的睡着不一样。我说李撞哥,你要能替咱农民和她睡一觉,花多少钱我都替你出’!

    “‘让人家和咱睡?’我说,‘你哥真的没有那本事’。

    “他又说:‘只要你能和她约个会,请她一块吃顿饭,饭钱由我出,我再给你一千块’。

    “我没有说啥话,盯着麦子看了看。以为他是开玩笑,可他脸上的正经和城墙一样厚,和城门一样庄重呢。我没有说啥话。没说话,其实我是动心了。可麦子以为我不敢,以为我是犯㞞了,忽然又说道:‘能和她约会一下子,不吃饭,你们两个哪怕只在路边一人喝杯凉汽水,我都给你两千块’!

    “他奶奶,一下就又涨到两千块。你知道,在工地上累死累活,人和牛马一模样,一月才挣三千多块钱,刨去吃,刨去抽烟电话费,有时候再花钱喝瓶啤酒吃根火腿肠,一个月下来难落两千块。可这会,只要能和那姑娘约着一块喝杯汽水就有两千块——我就答应啦。我怕麦子他后悔,我让他先给我一千块。这个死娃子,流氓货,竟真的先给了我一千块。

    “第二天,就是我娃子高考后那一天……过程有些丢人呢。现在想着很丢人,那当儿,我压根就没想丢人不丢人的事。为了钱,那时候我啥丢人的事儿都能做出来。那一天,说实话我是真心想挣麦子那两千块钱呢——那一天,到了那老时候,李静果真又从未名湖的边上朝工地走过来。越来越近,就像季节时令越来越近样,你不抓紧下了那种子,就将错过一季、错过一年呀。错过季节一年就没粮食吃了啊。她来了,我就早早从工地楼上走出来,藏在路边一棵柳树后。她来了,我就猛地闪出来,站在路中央。她愣一下就竖在我面前。

    “我说:‘咱俩约会一下吧,你有空我请你吃顿饭。’我直直正正说。现在想一想,要拐个弯儿说话就好啦。

    “就这样,她盯着我,脸上说不清那算啥表情,像撞见了鬼样慌忙朝四周看了看,见四周都是人,脸上那表情又恢复到往常一样了:

    “‘你是谁?!’她很大声地问,和我是贼样。

    “‘我叫李撞。在你们学校干活两年啦。没啥邪意思,就是想让你陪我吃顿饭,不让你花一分钱。’我直直正正、死乞白赖地笑着说。人家斜我一眼睛,就从我面前撤着过去了。

    “我又追着唤:‘一块喝杯汽水行不行’?

    “人家回头骂了句:‘神经病’!

    “就走了。事情就这样。这时候麦子从我身后走出来,大笑着要我还他给我的一千块。我咋儿舍得还他呀!他的两千块钱我都在我心里派上用场啦。两千块,我才拿到了一千块。那一千还没拿到呢,我咋舍得还他这一千?‘还有明儿呢!’我对麦子吼,‘明儿天我要不能约上她吃顿饭,或者喝杯汽水吃个冰棍啥儿的,我不光把这一千还给你,还再多还你五百块!’你听听,一串儿都是打赌的话。都是气话儿。可事情竟成真的啦。没想到麦子和我一样认真啦。

    “‘你要约不上,不多还我五百你是孙子啊!’麦子说。

    “我也更加认真了:‘我要约上你后边那一千不给我你是重孙子!’我对麦子吼。

    “他就盯着我:‘好!约不上不多还我五百你是我孙子。约上了我不把那一千给你我是你重孙子’!

    “事就这么僵住了。

    “骑虎难下了。可偏偏后边好几天,人家李静姑娘不知是过星期天,还是知道我们还会缠人家,人家上下班都不从未名湖那儿走过了。我们等呀等,等得眼珠都疼了。上班时间等,下班时间等。功夫不负有心人——几天后的黄昏我们从工地上下来,我去学校门前的沃尔玛里买啥儿——买个球,瞎转悠。沃尔玛里的东西咱哪买得起?就是瞎转悠。这一转悠,就看见李静姑娘从沃尔玛商场出来了。还是打了那把红的遮阳伞,手里提了一兜水果和零食,这样我就跟着她,盯梢一直从北大西门口的沃尔玛,盯到西门南边的胡同里。原来她并不住在校区里。原来她毕业分在北四环一家啥子公司上班呢,买房住在北大西南中关村西小街的润泽小区里。找到她住的地方后,我想那两千块钱我百分之百挣到手里啦。我慌慌张张回去找到死麦子,告诉他我找到李静的住址啦,说明天我一定约她吃顿饭,最少让麦子看着我俩在路边的那儿喝杯汽水或吃个冰淇淋。人家是城里人,咱得请人家吃个冰淇淋,吃个冰棍多他妈没有档次呀。丢咱河南人!

    “我让麦子把另外一千块钱准备好,说和她一约会,他就得把另外一千块钱给了我。

    “这麦子——也是把我往死墙角里逼。‘好!’他说,‘你也把你那五百准备好,约不上就还我一千五’!

    “就是这样儿。整个一夜里,我都没有睡好觉,都想着咋样约上她,第一句话儿说啥儿。第二天,在工地干活都没心思干。上班时,她果然没有再从工地下的未名湖的边上走。下班时,我和麦子就提前溜到中关村西小街润泽小区门前的街心公园里——啥公园,就是几棵树和几个花池子,地场还没有我家院子大。差不多。大也大不了几巴掌。我俩藏在那,落日时分她就果然从中关村西小街的口上走来了。老样子,打个红的遮阳伞,个不算太高,可人还是很漂亮。真的很漂亮!不是咱农村人见了城里姑娘那种笼笼统统谁谁都漂亮。她苗条瘦巧,漂亮得和野草坡上突然窜跳出来的一枝花。那红伞的光亮照在她脸上,就像一早的日光出来落在咱们家的老旧窗上样。——就来了。越来越近了。我手里捏了一把汗。那汗越来越多,像我抓了一把水。就这时,李静快到我近前时,麦子他妈的突然对我说:‘李撞哥,不敢就算了。你别多给我五百块。你多给我二百就中啦。’我知道他是怕我真的挣到他的两千块。他是舍不得他的两千才那样故意给我台阶下。我又瞪了他一眼:‘你看你那㞞样儿!’我骂他一句就从小树林里边出去了,步子快得和跑了出去样……现在我是真的不敢了。可那时,就有那么一股贼胆儿,看见李静到了面前不远处,就冲出去横在人家面前说了那句话:

    “‘陪我吃顿饭,不让你花钱我再给你一百行不行’?

    “没错儿,就是这一句。这是我一夜没睡想好的一句话。为这句我还偷偷练着说了几十遍。上百遍!可谁想到她不仅没答应,还吓得脸色惨白,手里提的啥儿也吓掉在了路边上……这有啥儿可怕呢?到现在我也没想通,我请她吃饭,不让她花钱,吃完了还再给她一百块,你说这不是一桩好事吗?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情,可她不仅没答应,还朝后退一步,和几天前我第一次拦她一模样,骂我一句‘神经病——又是你!’就拾起她掉的东西撤着身子要往小区走。咋就能走呢?她走了我不仅挣不到那两千块,还要再赔进去五百块,你说我哪能让她走掉呢!就又横跨一步拦住她,朝她躬身说——是弯腰躬身说,可不是那手机上的文章写的跪下说,是我躬身厚着脸皮求着说:

    “‘没时间吃饭,就到前边陪我吃个冰淇淋也行呀。不让你花钱,我请客。吃完了我再给你二百行不行’!

    “看她像是要唤叫,要找人,我慌忙又追着加钱说:‘二百不行三百行不行’?

    “她就果真唤叫了。‘抓流氓!抓流氓!’——我咋就成了流氓呢?心里一点邪念都没有。通过这事你就知道啦,北京人压根瞧不起咱外地人。还有润泽小区住的人,都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和家属们,都是文化人,一听说‘抓流氓’,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当成流氓啦。不调查,不研究,就都把我当成流氓啦!他奶奶,满大街都写着‘公正、平等、自由’啥啥的,可把我当成流氓时,没有一点‘公正、平等、自由’那意思。恶得很。哗一下就围上来很多人,噼里啪拉都朝我头上、脸上打。朝我身上踢。他妈的,还不是看我是个农民工,好欺负!尽管我去拦截李静前,特意回到宿舍换了一身好衣服,洗了脸,梳了头,穿了现在穿的这双黑皮鞋,可咱咋样打扮也还是个农民工。人家一眼就能认出你是农民工,就往死里打。打得我两眼冒金星。从人群缝里偷偷看了一眼儿,等着麦子来拉我一把呀,可他连个人影都没有。倒是把警察看来了,等来了。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你说警察咋会那么快赶到呢?

    “派出所确实离那小区门口近,可再近也不能三分钟就刚好赶到呀!

    “连科兄弟——你替我想一想,会不会是我一离开小树林,麦子那死货,怕我挣了他的两千块,就给派出所打了电话报了警?我想一准是。百分之百是他算计了我。那家伙,一肚子都是坏主意。可事后,他发誓赌咒说不是他,说他一直在人群替我拉着架,警察来了才躲到人群一边去,怕警察也把他带走罚上一笔钱……

    “反正我就那样被警察揪走啦。

    “我没有证据证明是麦子报警算计我。派出所离润泽小区门口确实只有百来米。确实太近啦。我应该事前去那儿踩点看一看,知道有派出所就到别的地方拦那李静姑娘嘛。到没人的地方拦她就好了。没想到……谁能想到这事能和流氓、犯罪扯到一块儿;能和滋事、闹事扯到一块儿;还能和和谐北京、和谐中国扯到一块儿……我就是想约李静姑娘吃顿饭,或者请她吃个冰淇淋。又不让她花钱,还再给她一百、二百、三百的,你说她吃了啥亏啦?凭啥儿不答应?

    “哎——你说说——连科你说说——这‘约会’的意思是请人吃饭、见面就叫约会呢,还是一说约会,就等于是男女要到没人的地方搂搂抱抱,弄那事儿才叫约会呢?

    “……就是嘛!

    “我说请她和我约会就是请她吃顿饭,在路边让麦子看着说会儿话,她咋就能把约会想成男女那事儿?咋就把我当成流氓想要强奸她?真想强奸她,我会明目张胆、光天化日,就在那小区门前吗?就在下班人多的时候吗?这道理她咋就不懂呢?还是北京大学的高才生,连人家警察都不如。全中国、满天下人都觉得警察粗野没文化,我这次被抓进去才知道,哪儿都没有派出所的小屋子好。谁都没有警察文明有文化。实事求是说句良心话,人家警察根本没有把我当成流氓看。对我好得很!除了刚到那小屋有个警察在我后背上猛地推一下——不是打,就是推了一下子:‘蹲那儿,反省反省——也不想想你是谁,北京大学的姑娘你也敢动心,那是你能爱的吗?!’你听听,人家没说那是你能‘弄’的吗,人家说那是你能‘爱’的吗,我一听说那个字——以前一听说那个字,就觉得牙根又酸又痒的。可那一会儿,一听说那个字——‘爱’——‘那是你能爱的吗?’我的心里就暖啦,就知道我没有啥儿大事啦。果然,人家没打我,没骂我,就让我蹲在那间小屋里——屋里有张长条凳,蹲累了我起身去坐在条凳上。进那屋里时,也就是傍晚六点来钟吧,大约过了两个来钟头,八点钟左右都一直没人进屋问我一句话。可到了八点十分吧,那两个抓我的民警进来了,一个问,一个做记录——这个不算审,就是一问一答,一个做记录。有时候,我答了啥儿他俩还相互看看笑一下。你说警察审问你,他们会相互笑笑吗?会对你笑笑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那屋里写的大标语。墙面白得好像昨天刚刚刷了白石灰,连一个黑点都没有。那红标语上的黑字,也刺目照眼和刚刚写上去的样。我进去就看见那横在头上的标语啦。进去我就决定一五一十、老老实实坦白啦。北京人,你只要诚实人家还是很好的。都有同情心。理解外地人。更何况还是农民工。要求对农民工温和、善良、理解,温家宝当总理时候都已经开始啦,何况到现在。于是人家问啥咱答啥,有的不问咱也答。最后你猜出了啥事儿?打死你也猜不到,人家看我配合得好,没说一句假话儿,问了半个小时后,不到四十分钟吧,那俩警察问完了,合上笔,让我在记录本上按了手印儿,出去给我买了一盒大米饭;还给我买了一盒红烧肉,一盘土豆丝——我靠,是真的,人家花钱给我买了饭,还特意为我点了炒菜,还有一大碗的红烧肉!

    “这哪是行政拘留呀,这是让我白吃白喝住宾馆!

    “晚上还给那屋里开冷气。凉快得我恨不得把麦子也叫进去享受一晚上。真的和住宾馆一模一样儿。那天晚上睡得我四仰八叉,舒服得就如真和李静姑娘睡了样。没想到,在北京干活三年多,吃得好、睡得好的一夜竟是在行政拘留的派出所。那时候只要是我一个人,我就老在那屋里想:‘他妈的,别让我出去了,就让我在这住上一辈子。你们要把我拘留一辈子,那我这辈子真是烧了高香啦。’……

    “可好景不长啊。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不是那写文章上说的,拘留了我三天。只一天,也就一晚上。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人家就把我放了呢。你猜咋?打死你都猜不到,把我放了时,让我在一张放人的纸上签了字,按了红手印,从那宾馆似的屋里走出来,在门口等我的不是罗麦子,不是我娃子。麦子和李社都没来。来接我的是李静……是李静那姑娘!

    “真的是李静那姑娘。我的天,我一下就怔在那儿啦,像我突然拦她她一下怔住样。我怔在那儿朝四处扫了扫,没有看见麦子和李社,又不敢相信她站在那儿是为了接我出去的。那一天,天气热得很,派出所各个屋里都有空调风。风从各屋吹出来,又朝屋子总门口儿吹过去。我就站在总门口儿上,看着门外——派出所院里的静姑娘,还是穿了昨天穿的短裙子,浅蓝色的短上衣,背了咱说不上名儿的啥儿包。因为没打伞,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可说是苍白,还是那种不得了的好看那种白。我就愣在那,还是抓我那警察,大高个,比我高许多,他在我肩上拍一下说:

    “‘走吧你,遇到好人啦’。

    “这样一说,他又轻轻在我腰上戳了一指头,像要把我朝李静面前推过去;像要把我推到她的怀里样。

    “‘走吧,出去再说’。

    “这是李静对我说的话。说完看着我,这次可不是素不相识那目光,是多年不见,但也不得不见,又没有多么亲热那目光。目光和冬天的树枝一样儿,没生气,可也没死气。就是僵僵木木的。说着她就转身走掉了。我不敢信她是来接我出去的,站在那儿不敢动。又是那大个警察过来对我说:‘走吧你!自由啦,说不定还有好事等你哪!’他说着脸上挂了快活的笑。不像是嘲笑。像是弄不懂的那种好事使他羡慕样。

    “就走啦。

    “跟在李静身后边。走出派出所的大门,李静看我在她后边拉开的距离远,她站着等我一会儿。等我快到了,就又在前边领着我。我们去了润泽小区门前的一家川菜馆。里边干净齐整,说不上高档不高档,可是很干净。不是农民工时不时就进去大吃一顿的店,也不是一辈子就进不起的店。她在大堂的一个窗口角上选了位置坐下来,服务员过来送上菜单还和她说了话。‘家里来人啦?’像和她很熟悉,又不敢相信我是李静家里人。李静‘嗯’一下,说‘是我叔’,然后就问我:‘能吃辣的吗?’我说:‘能。’‘想吃啥?’我说:‘随便吧,都想吃。’她就当家点了一桌子,有水煮鱼、腌腊肉、鱼香肉丝和宫保鸡丁啥儿的。要说这些菜我从前都吃过,可就是觉得和那天吃的不一样。不是香,也不是辣,就是觉得对胃口,合味儿。吃起来味道不在嘴里、舌上和肚子里,而是在心里。是味儿流在血管里。

    “这辈子,我是第一次体会到味道不在嘴里而在心上的感觉啦。心怦怦地跳,拿筷子的手不停地抖,每次去夹菜都夹不住。她还给我要了啤酒哪。还是青岛啤酒哪。易拉罐。给她自己倒了盖住杯底儿,给我倒了一满杯,还主动和我碰了一下杯。我俩碰杯时,我看见她的目光不是冬日的树枝啦,而是春来泛绿泛绿的柳枝儿,翠亮翠亮,好像伸手一碰那目光就会柳叶一样落在你手上。她小口吃菜儿,却让我大口吃,还说不够吃啦再加菜。在她的目光里,我不敢吃,也不敢喝,生怕我一动,她的目光就会碎落一地。

    “他妈的,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目光……我可不敢说那目光就是爱情啥儿的。咱是农民,也不配说‘爱情’那俩字。只配说喜欢不喜欢。可又哪儿敢说人家是喜欢咱?只能说是咱喜欢人家,喜欢人家那目光。当时麦子要在就好啦。工地上的农民工们都在就好啦。和做梦一个样。她不停地给我夹菜说:‘你吃呀!你吃呀!’是一张方桌子。桌上摆满菜。菜盘里的热气和窗纱一模样。小桌子,面对面,她离我那么近,又是穿的露着脖子和半胸的那个啥儿衣……不说这。说这就俗啦。就侮辱人家啦。可事情又确实是那样。说句不要脸的话,我虽然年纪大,可长得并不差。我不应该往爱情那个地方想,可那次见面有许多事让我说不清,不能不往那条路上想。

    “比如说,她不停地给我倒酒和夹菜,从坐在桌前到最后,目光都一直看着我,那目光就像三月河边的柳条样。

    “我说:‘咋是你去派出所担保让我出来呢’?

    “她说:‘我见你儿子和你们村的麦子啦,知道你不是坏人活得不容易’。

    “我说:‘今天我请客,不让你破费’。

    “她顿了一会儿:‘我一个月的工资就等于你们整整干半年……’后边我以为她会说出她一个月是多少钱,看着她,等她说出那个数,她却又给我倒了半罐儿啤酒,夹了两筷子菜:‘你今年多大啦?’她没说她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却突然问我多大啦……我心跳得好像会从胸膛里蹿出来。她问我多大啦,目光在我脸上就像在谁家的窗外要往屋里看。我慌啦,不抖的筷子又在手里抖起来。‘我长得老相,年龄其实没有那么大。’我这样回答她。老老实实,一五一十回答她。我知道这时候诚实多重要。诚实比钱都重要!说完我就望着她。一直望着她。最后反倒是她有些不好意思啦,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胸口儿,还动手把那过低的胸口上的裙子往上提了提。提了提,又很郑重、很大方地对我说:‘你人不错,你儿子李社也不错。今年考不上大学了让他继续考,需要帮什么忙了都可以给我说。’”

    说到这儿李撞的娘从灶房出来啦。她洗了锅碗喂了鸡,还又洗了李撞的衣服过来搭在院落绳子上。李撞一直都在对我说。我听得就像我自己已经不再存在样。我们都忘了他娘还在屋里、院里忙碌着。是她搭衣服的滴水声把我和李撞惊醒了。我们都把目光朝老人投过去,直到老人搭完衣服又走去忙啥儿,我们才又回到我们的情景和李撞与李静相对相望的情景里。

    回到这双重的情景我们又都静了一会儿。静了一会儿,李撞把目光又柔柔疑疑搭在我身上,像李静把她的目光落在李撞身上样。

    “连科呀,”叫了我,李撞又沉默一会儿,接着道,“你说李静她会不会对我有些啥意思?没有意思她咋会去派出所把我接出来?咋会请我吃饭不让男的花钱呢?咋会吃了饭,她去结了账,又给我买了一兜吃的,还又到商店给我买了很贵一件尖口T恤衫?那T恤衫我没舍得穿,现在还叠着藏在屋里箱子底。你要不要看看那T恤衫?看了我去拿出来……看看吧……真的不看呀?不看就算了,我知道那T恤衫对你不稀奇……

    “接着说?好。接着说。想不到的事情还在后边哪。就这样,吃过饭,她一路提着东西把我送到工地旁边北大那栋老楼下,看着我走进门洞里,这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你猜咋?分手时候她把提的东西给我后,想不到她竟又给我塞了五千块钱不说,还说她要出差回趟家,回来周末了,请我和我儿子李社、麦子们一块吃顿饭,并且最后很郑重地说了句:

    “‘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妹子或者女儿看,有啥事了只管找我或者给我打电话!’”

    到这儿,李撞把李静给他的名片掏出来给我看了看。那名片是用红绸包住的。用红绸包住还又放在他胸口里边的一个内兜里。我猜想,那印有“北京大学”字样的汗衬胸里不仅李撞专门为李静这张名片缝了一个小兜儿,那小兜里一定还装着李撞为他和李静的奇恋准备的钱啊心啊照片什么的……可在我想要去问时,李撞家大门被人推开了,邻居来他家借箩筐要去街上挑什么,我们的谈话——采访,就这样被邻人的箩筐打断挑走了。

    4.罗麦子

    时间:6月17日中午十二点

    地点:北京大学西区食堂307号小包间

    人物:我和罗麦子

    环境与说明:这个环境没有啥儿好说的,是个不足八平米的临窗小房间。窗外有几棵老柏树。柏树下是来回走动的学生们。我是昨天从老家回到北京的。因为来回高铁我都买了商务座(有顾长卫的五十万元垫在口袋里,让我变得和富豪样),所以,紧锣密鼓地采访和见人,也变成了一桩我游览人生的放松和参观。就这样,昨天回来,今天我就约了罗麦子。

    麦子刚过三十岁,矮胖,结实,整个人都如一段圆滚的石头般,说话快捷、粗野,口音比我还浓重。每说一句话,都多带脏字儿。脏字脏话在他就像中国产的益达口香糖。他是我在采访李撞的人生爱恋中让我最为难忘的一个人,也是我整个采访过程中,最易采访的一个人。

    罗麦子——

    “我知道你会来采访我。我靠,要了解李撞,谁都没有我清楚。我就像李撞肚子里的蛔虫样,他啥时高潮射精我都知道呢。我们这几年打工都在一块儿。有时睡觉还睡一个被窝里。我虽然有脚气,可他很少洗过脚,半斤八两谁也不说谁。给你说,连科叔——按辈分我该叫你叔。你虽然在村里不认识我们这一辈儿人,可我们这下一辈的全都知道你。知道你现在有名啦,弄住大事啦……可是叔,村里人都感到很奇怪,弄住大事你咋不会到咱县弄个县长、书记当当啊?哪怕弄个镇长也比你现在牛逼啊。你说你现在要是镇长、县长、市长那多牛逼呀!那多风光呀!随便管个啥事儿,比如管个工程能挣他妈多少钱。会有多少人争着给你送礼呀。随便给你送些都比你写稿挣钱多,也不至于为了采访李撞还得花钱跑回老家去。还得花钱请我这样的鸟人吃顿饭,敬得我像神一样……嘿嘿,你别笑话我。我知道,我就是个鸟人儿,像乌鸦贪虫一样贪嘴吃。你今天请我吃这顿得花多少钱?就咱俩人吃饭你还点这么多的菜,鸡呀,鱼呀,红烧肉,还有这么好的酒。五粮液,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喝这么好的酒。你说五粮液和茅台哪个好?……那下次你请我喝茅台!说定了,下次请我喝茅台!……我都半月没有喝酒吃肉啦……嘿嘿,喝好酒,吃大肉,多好的人生啊!哎,这些……这些……吃不完了你带走……那你不带我就打包啦。带回去,晚上我再喝一顿……

    “说正事……好,说正事。靠,我这张嘴就是遇到好吃的就他妈兴奋、激动,和结婚第一夜进了洞房样。好,说正事。说李撞……

    “李撞那屌人,他说的话你不能全相信。信一半……信三成也就不错啦!别看那屌人苦大仇深样,其实他心里美得很。脸上的善良和女人的奶子样,其实那奶子是炸弹,是点了导火索的炸药包。我太知道他李撞啦,知道他比知道我自己还要多。实说吧,我俩一块打过架,一块嫖过娼,一块偷过工地上的钢筋水泥卖……他妈的,我就是撸不住这张嘴,啥他妈的人和事,喝点酒就都兜底往外倒。给你说,我和李撞在广东找工头讨薪时,每个人拿个榔头闯到工头家里去,吓得那工头不光当场给了钱,还多给了我们每人三千块。

    “我操,那一次我俩是尝了抢劫的味道了。如果不是担心被人发现被人抓,世界上啥也没有抢劫的味道好。我靠……现在回想一下子,要不是我理智,几次拦截了李撞他,他就要真的走到抢劫的路上啦!你信不信连科叔?李撞几次给我说:‘他妈的,去抢一家银行就一辈子回老家过神仙日子啦。’要不是我理智、清醒,聪明地拦住他,说不定他真去抢人家银行啦。要那样,他现在就不是在咱老家里,就是在哪儿的监狱啦!

    “说起来,他得感谢我。真得感谢我!你猜咋?他去找人家李静姑娘可不是他说的和我打赌去找人家搭讪请吃一顿饭,或者请吃一个冰淇淋。他是想连色带财抢劫人家哪。他就是在那边未名湖的边上盯上人家李静的。因为在未名湖那儿盖楼房,一来二去他就看上人家李静啦。你猜咋?有一次,李静从未名湖的边上走过去,他盯着人家看半天,回过头来突然对我说:‘哎,麦子,你说要和这北大的女生上床睡一觉会是啥滋味?一定他妈的和咱们农村的媳妇弄着不是一个味儿吧?’我靠,连科叔,你看这鸟人,脑子里他都想的啥。就这还有很多人觉得他善良,心里平和好像一辈子不见风的湖。不见风的湖,那是一潭死水呀。李撞心里才不是死水呢。他心里和咱老家雨季的伊河样。和电视上看的黄河壶口样。瀑得很!邪得很!他想和那李静睡一觉,想尝尝和人家城里姑娘又是北大学生弄弄的味道呢……你看看!你看看……你也喝呀连科叔,别光让我一个喝……你放心,我这半辈子都没喝醉过。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醉酒是啥样子……

    “好!好!还说那事儿。还说那李撞……对,我不拐话题。刚才说李撞想睡李静那姑娘,其实他就是想找文化睡睡、找城市睡睡的那种酸农民。虽然被我拦住了,想想也不能都怪李撞哥。李撞哥毕竟媳妇死了三年啦,他咋能见了女人不急哪?给你说,你去过天通苑北边郊区那儿吧?那儿有专门为农民工解决男女那事儿的民工村。

    “他妈的,这一改革,连咱们村头山坡上的清泉也都干了呢。你说那水都流到哪儿了?十年二十年,那么旺的泉,咋就成了专门侍奉民工的老女人们的身子了,一点水儿都没了。没水儿,价格还不低。李撞去过一次他就不去了。就瞄上北京大学的女生李静啦。贼心呀!犯罪呀!是我把他拦下了……可拦住他人拦不住他的心。又过了几个月,也许半年吧,你猜咋?以为每天大家都在工地上出死力,干死活,谁想李撞他的贼心从来没死过。不知道咋样他就打听出李静的根底啦。知道那姑娘不光长得好,学习好,学问大,家庭条件也好到了天上去。父亲是杭州浙江大学的老教授,母亲是杭州重点中学的特级教师哩。这家庭,我靠,知识分子呀!你说这家庭叫不叫知识分子家庭呢?……哎,连科叔,你说是你学问大,还是教授学问大?你们这靠瞎编故事挣钱的职业真是奇怪哦,每天胡编乱造,啥都弄得和真的样。要说世上、社会上的造谣,你们才是最造谣的人。你们是靠造谣吃饭的人。可你们造谣政府也不管,法律也不管。别人造谣一句话就被抓走了,你们造谣一本书,政府还鼓励,还发奖状和奖金。这政府也奇怪,世界也奇怪。造谣在嘴上就是犯罪了,造谣在书上就成学问啦!

    “我靠,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对李撞的事我一点不造谣,一句瞎话都不讲。你猜咋?半月前,李撞有天睡到半夜睡不着,把我从地下室叫到外边去。我俩就在北大校园最北边树林边上转。那儿是空地,没有学生楼。我们住在那最北一栋废楼的地下室。地下室里蚊子多,咬得睡不着,我俩就在外面转。月亮明得和未名湖的水一样。我俩正转悠,李撞忽然对我说:

    “‘哎,麦子,知道吧,那李静姑娘家里有很多钱……父母亲都是高工资,她自己工作也还那么好,独生子女,家里肯定有很多很多钱’!

    “我懵懵懂懂盯着李撞看。蚊子叮在我的脸上,也叮在李撞的脸上。我看他,他就在他脸上拍了一把蚊子又说道:

    “‘这家庭,那长相,真格值得和她睡一觉,把城市和文化都弄了,然后再抢上她一把,连色带财就都有啦’。

    “我说:‘你疯啦?不怕蹲监狱’?

    “他说:‘设计周密些,肯定没事儿’。

    “我说:‘咋样才能万无一失没事儿’?

    “他想了一会儿:‘先和她谈朋友。勾引她。等她上钩了,然后再连色带财都拿走’。

    “你想想,连科叔——这世界都成啥儿啦。他说先和人家谈朋友。真敢想,也不捣出鸡巴尿一泡,照照自己那副德行和影儿。论年龄,他能做人家的爹。论长相,他丑得和榨菜一模样,人家和北大校园的月季花一样。是校花。在这一打工,我知道校花是啥儿意思了。就是全校长得最好那女生。就是李静姑娘那样儿的人。再说啦,学问那东西,人家李静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你李撞上完初中,高中都没考上——我都不知道苗娟娟为啥会嫁给他那样的人。不知道他是咋把苗娟嫂子弄到了手。媒人也是瞎了眼。要把苗娟介绍给我大哥、二哥该多好。我大嫂、二嫂都不是人,偷东摸西,赛着对我爹娘指桑骂槐的。可惜苗娟嫁给了他,不是我大嫂或二嫂……对,对。话又拐弯了。这酒咋会这么滋润呢?真是好喝啊。好酒就是那种让人话多的酒,让人说话拐弯那种酒。现在咱把话儿拉回正道上——总之一句话,我不理解李撞咋他妈能想到要先和人家李静谈朋友,勾引成了再连色带财都拿走……

    “亏他想得出来呢。他以为他是省长、市长家的娃子呀。他以为他是大老板或者总经理?真亏他妈的想得出来呢。当时我都听傻啦。想要笑出来。可当时半夜我又憋了一泡尿,没有笑,没有和他争,转身在那树林里尿了一泡尿。一大泡的尿。这一尿,就把要和他争吵的事给尿了出去啦。尿完了,我回身对他说:

    “‘蚊子不多啦,天也凉快啦,咱回去睡觉吧’。

    “就又一道回去睡觉啦。并肩走,他又问我说:‘你说先和李静谈谈朋友这法儿行不行’?

    “我说:‘咋谈呢’?

    “他说:‘勾引她’。

    “我问:‘咋勾引’?

    “他说:‘想法儿’。

    “我说:‘啥法儿’?

    “他说:‘慢慢想’。

    “就到了我们住的那栋楼下啦。往地下室去的那个门洞口,有一棵老槐树,碗口一样粗,高不过一层楼。那槐树常年没人修,树枝树冠朝下垂。有一根树枝长到了我们门洞门口上,大家出门、进门都要擦着树枝走。那晚上的后半夜,我俩回去时,我被那槐枝挂了一下子。他妈的,这一挂,我醒了过来啦——你李撞去勾引人家李静,又要财,又要色,狗日的你可弄美了,口袋也鼓啦,我麦子落了啥儿呢?如果劫财劫色都不成,那就是抢劫罪加上强奸罪,可我一不做,二不休,就因为知道这些也就成了同犯啦!判他十年我最少也得住五年;判他五年我最少也得住两年。我靠啊,你说我图啥?我才结婚没几年,媳妇连娃儿都还没有给我生出来,我要一住监,人家不是又嫁人了吗?

    “我操!这叫啥事儿。我才没有那么二逼哪!

    “我说——我仍旧站在那槐树下,月亮西偏啦,月光和女人的皮肤样。说不定就和李静那姑娘的皮肤样。又凉爽,又光滑,像白绸在水里过了一遍样。我盯着李撞的脸,那时树影落在他的那张枯脸上,如一块黑粗布搭在他的脸上样。我说:‘李撞哥,你疯啦?你傻啦?凭你那熊样你能把人家李静勾引到手吗?你想想,又劫财,又劫色,到时候人家一报案,你他妈就进到监狱啦。你以为城里人和大学生,都像咱农村姑娘样,被男人骗啦日弄啦,怕名声坏了就甘愿吃亏不声张,不报案,大不了就在家里或野地躲着哭一场?人家没有不报案的呢。人家都懂法律呢。给你说,李撞哥,’我又抬高嗓门很强调地对他说,‘李撞哥,你初中毕业,那么差的学校,那么差的老师,你还学习在班里倒数第几名。可是我,高中生,学校好、老师好,我还学习那么好。考大学就差一分没过线,结果哪也没录取。要报好志愿就一定被全国重点录取啦。要我像你娃子李社样,再复读一年,说不定我就不是这北大校园的农民工,而是这北大校园的大学生。是和李静一样一样的大学生或者研究生。说不定还是博士呢。说不定看上李静的不是你,而是我。说不定我俩已经结婚啦。说不定我们在北京早就有房、有车也有娃儿啦……’。

    “靠!命运啊!我他妈学习好,脾气倔,考不上就坚决不再复读啦。嫌复读丢人就出门打工啦。这一打工,就成今天这个鸟样儿。连科叔,你说说,我这辈子亏不亏?亏死了我!所以说,我没上大学也比他李撞有文化,有见识。于是我就对他说:‘李撞哥,你听我一句话,我懂法律就像知道鞋子大小,穿在脚上可脚不可脚样。给你说,千万别想着又劫财又劫色的美事儿。法律的大门对咱这号人,本来是个小窗口,可只要一犯法,那窗口就成大门啦。就城门洞啦。’‘城门洞开’这词用到这儿没错吧?连科叔……好,我就再喝这一小杯,喝完也就不喝啦……主食咱俩吃面条?……算了吧,不吃省一点。我给你说了这么多的事,提供了这么多的好素材,看你听我说话眼都瞪大了,是不是我说的你都能写到文章里?在那文章里都是好东西?就像饺子皮里的肉馅样,都是精华、都是纯肉的馅。好!好!长话短说,画龙点睛。我对你说啊连科叔,你猜咋了呢?你猜出了啥儿事?猜不到!打死你都猜不到。我也猜不到。靠!这才叫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呢。我对李撞说:‘我以法律的名义劝劝你——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有一天你被抓了可别说我没有劝你阻止你,把我变成一个知情不报的同伙犯!’同时我又去那槐树叶上摸了摸,摸了一把天快亮的露水抹在我的眼皮上。瞌睡少了呢,越发清醒了。于是,我就对李撞很亲情也很智慧地——像诸葛亮劝刘备去取荆州样,我劝李撞说:‘撞哥呀,你他妈的真够傻。你是我哥我无法骂你是二逼那样的话。可你想想,你和二逼有啥儿差别呢?你想想,你想想。’——

    “我对李撞说:‘凭你的样儿人家李静会和你谈朋友?你想想,人家真和你谈朋友了你还用劫色劫财吗?你都和她上床睡觉了,她还不把她的钱一百、二百,一千、两千地给你花?你要真的在床上让她舒服啦,让她离不开你这屌人啦,她还不把她的钱一万、两万地送给你花吗’?

    “你猜咋?连科叔,我这一说又一问,你猜咋儿了?那李撞用手往额门上用力连拍三四下:‘对呀,我要和她谈成朋友啦,她的钱不都成了我的钱!她的家产不都成了我的家产啦!这样儿,我俩都有爱情啦,我还劫他妈的啥色啥财呀!都有爱情啦,爱情如春花夏枝一样旺着啦,到那个火候上,如果我突然决定不要她的色,不要她的财,说不定她还会哭着求着给我哪’!

    “‘就是呀!我咋没想到!’李撞又是跺脚,又是拿脚朝那槐树上踢,‘他奶奶个逼——就是呀,我咋没想到!’他连连这样说。为了感谢我的聪明和提醒,他妈的,那李撞拉着我就往通向地下室的门洞里走,还边走边感激不尽地对我说:‘麦子啊,咋样和李静谈上恋爱你别管,但有一点你放心,等老哥我把那姑娘弄到手,骗她一千我给你五百块,骗她一万我给你五千块。可我要骗她十万、二十万,你别要那么多。你别和你哥对半分。哥要那钱有大用,家里房子都还没有盖起来,老娘也八十多岁了,李社要考上大学还得供他上大学,考不上大学也该订婚啦。哪哪都用钱。要骗她十万、二十万,我给你三万或五万,别的都留给你哥我自己。年龄大了呢,哪哪都得用钱呢……’。

    “你说说,这李撞想得有多美。顶多就是一场梦。咋就能够当真呢?咋就能真的当成一回事儿?不就是半夜睡不着觉的胡扯吗?不就是睡得太着的一场梦话吗?

    “我俩就回去睡觉啦。天都快要亮了呢。我压根没有把这些放到心上去。都睡了,睡得和猪一样。可谁能想到李撞把这些当成真的了。谁能想到第二天,就发生了他在工地楼下拦截人家李静姑娘的事。谁能想到他不仅在未名湖的边上拦人家,还会盯梢盯到人家小区门口上。操,光天化日,大白天的,他竟敢在小区门口拦人家,求人家,请人家单独吃饭、单独说话、单独去约会……你说说,你说说,这太出人意料啦。——你看那李撞,看他妈的多鸡贼,看他妈的多二逼……后边这些事,我是他被抓到派出所以后听说的。警察还把我叫去问了大半天,做了口供和笔录,我还按了红手印。

    “操,太他妈的丢人啦。太他妈的想不到!丢死人。咱河南人本来在全国名声都不好,再出个李撞的事儿名声就更加不好啦……

    “我说连科叔,李撞的事儿,我一五一十全都给你说了呢。给派出所的警察说时我说了一点假话儿。我得向着李撞呀。他娃李社一见我都向我叫叔呢,像我向你叫叔样。我当然得说些假话让李撞早些放出来。可今儿,对你说的话,我连一句假话都没有,连一丝水分都没有。我觉得连科叔,你写故事文章时候不一定照我说的写,你要在文章中说些假话儿。嘴上造谣是犯罪,笔下造谣就是文章学问啦。你要在你笔下多造一些好谣儿,多说些好假话,把咱河南人写得好一些……

    “把李撞写得好一些……

    “把我也写得好一些。这可不是我和李撞形象好不好的事。这事关系到咱河南一亿人口的形象好不好。你在北京不知道,为河南人的形象,把河南人都给愁死啦。前不久省长和省委书记还在电视上号召全省人民要树立好河南人的形象哪……哎,哎……连科叔,这剩下的鸡鸭鱼肉你真的不要了?你不要我就打包啦。打了包我今晚可以再喝一顿酒。要李撞没回老家就好啦。我俩在一块,白酒一次能喝两瓶儿。啤酒一顿两个人能吹三箱子。一箱六瓶,三箱就是十八瓶。那时候,边喝边说,两个人就和日弄女人样,就和高潮样。”

    ……

    5.李静

    时间:6月17日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地点:北京我家和杭州她家

    人物:李静和我

    环境与说明:李静是通过电话采访的。我在我家的书房里,她好像是在杭州她家的卧室、阳台或者客厅里。

    李静——

    “喂——是李静小姐吗?对不起,打搅了。”

    “嗯……请问你是谁?”

    “我叫阎连科。几次给你打电话,不是关机就是没人接。所以,也才短信你,请你务必接我个电话……占用你十分钟的时间就行了。”

    “你有什么事?”

    “我是个作家……对不起,我这样介绍我自己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是作家,叫阎、阎……”

    “阎连科。你没听说过?”

    “从没听说过。”

    “当代作家你知道谁?”

    “谁也不知道。我是理工生,我们老师在课堂上说,当代文学都是垃圾,中国文学到鲁迅那一代,就基本结束了。关心当代文学,还不如去关心日本的动漫和韩国的电视剧。老师说读当代文学,纯粹是浪费时间,就和一个人在家无聊时,嗑着坚果在屋里转来转去样。”

    “哦,这样啊……莫言知道吗?”

    “这个人,拿了诺贝尔奖后我才想起看过以他小说改编的电影《红高粱》。”

    “那你看过张艺谋的另外一部电影《活着》吗?”

    “我的室友、闺密她看过。”

    “好不好啊?电影的原作者叫余华听没听说过?”

    “嗨——别扯了。你说吧,找我什么事?”

    “请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我是两年的假期一块休,回去要到七月底。”

    “哦……那我就在电话里直说啦……请问……请问你认识在北京大学打工的来自河南的农民工李撞吗?”

    “……”

    “对不起,对不起。你如果不想聊这些,我们聊别的……”

    “我想聊!”她声音突然大起来,像想用她巨大的声音把我的手机震炸样,“问吧阎作家,你问什么我就答什么!”

    “真的对不起……也许我不该这样直截了当地问。因为我和李撞是一个村的人,年龄差不多,小的时候我们还经常在一起割草、放牛、种庄稼。”

    “哦,这样啊……你竟是真的阎连科……你是想用我和李撞的故事写小说还是改编电视剧?”

    我想了一会儿:“只是好奇。因为好奇就想了解一下子。你知道,作家都是闲贱的人。闲贱的人,都对生活里的奇事异物充满好奇心。”

    “不会不写什么文章吧?”

    “这……得尊重你的意见。你不让写,我就一个字儿都不写。”

    “真的吗?”

    “你在北大读书,我在人大教书,你不相信作家,你不会不相信一个老师吧?”

    “那倒是……问吧你。你好奇什么就问什么……可要快一些,过一会儿还要陪我爸妈去看一个人。”

    “你真的认识我们村的李撞呀?”

    “真的呀。”

    “你咋会认识他……你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他只是一个农民工……”

    “这有什么好奇怪?王子不是还爱过丑小鸭,公主不是还嫁过砍柴郎的嘛。”

    “你是说……”

    “说什么?”

    “你是说你和李撞是……是那种关系?”

    “哪种关系?简单的关系,就是他是在北京大学校园内打工的农民工,我是北京大学毕业的研究生,现在为北四环保福寺桥边上国有集团公司321研究院的高薪白领对不对?可你一定不是想知道这层最简单、无聊的关系吧?”

    “对,对。那当然……”

    “你想知道我内心最隐秘的想法对不对?”

    “对、对。我没想到你这么坦荡、坦率,完全和别的南方姑娘不一样。”

    “你是说我应该绕着弯儿对你说,每次都像挤牙膏样给你透露一点点……阎作家……阎老师,不是我不尊敬你,我真的过一会儿得和我爸妈去看一个病人呢。我们简明扼要,长话短说好不好……对你说,我有点喜欢你们村的李撞啦,也喜欢他的孩子李社啦。这种喜欢不是约会出去吃顿饭,不是看个电影吃两盒冰淇淋……如果不是年龄差别太大,如果不是世俗的眼光,也不考虑我爸妈接受和不接受,我想的可不是我和他做朋友,我想的是做他的情人还是下决心和他结婚的事……”

    “……”

    “喂……喂……阎老师,是我的话把你吓住了?你不是最想知道我的内心怎么想的吗?不下十个记者打电话,要采访我什么都没讲。听说是记者我就挂电话。现在我把最内心、最真实的给你说了,是把你吓住了,还是你和所有的人一样,在用最世俗的目光来打量我和李撞的感情交往呢?”

    “我……我非常支持你。我支持在感情问题上,在个人生活问题上,每个人的私生活,只要是自己由衷的选择,都应该得到支持和尊重……只是……只是,只是我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不为什么呀。你们人大不还有个女博士最终嫁给了你们人大门口卖羊肉串的中年吗?他们的年龄差别,比我和李撞的年龄差别还大一岁。想知道为什么,你去采访一下你们人大的博士不就清楚了。人家现在不光结了婚,孩子都已经上了幼儿园。”

    “我……还是有些不太懂……”

    “不懂多想想。你们作家不是最擅长想象和虚构吗?我已经给了你最真实的两个点:我和李撞,一男一女,真实相爱。这两个点已经给你了。中间缺少的逻辑就用你的想象和虚构填上吧……对不起,阎老师,我爸妈在客厅叫我啦……”

    “稍等,李静。请稍等……最多再用你三分钟。最后一个问题,我想知道你和李撞到底怎么认识的——就是你们第一次见面是怎么一回事?在哪儿,是什么时间和以什么方式认识的?”

    “第一次……”李静想了一会儿,“这说来就话长啦,现在时间有点紧……第一次,第一次是在两年前,我读研还没毕业,硕士论文答辩那一天。按习惯是答辩那一天,硕士、博士的论文通过了,为了感谢导师几年间的教育之恩,学生都会请导师吃顿饭。那一天,我去北大门前、沃尔玛边上的泰国餐厅订房间,并顺便到沃尔玛里边的花店给导师订束花。可一到鲜花店里订花交钱时,我的钱包不在啦……不说钱,里边不光有几千元人民币,还有身份证、学生证和门卡什么的……急死我啦!除了这些,钱包里还有一个U盘。U盘上全是我这几年写的东西。有许多是不能给人看的隐私文章和日记……那要给人看了,发在网上要比陈冠希的‘艳照门’更为可怕和轰动……可就是这些都丢了。明明在泰国餐厅时,还在我的小包里,可到了十几步路远的沃尔玛,就啥都没有了……那个急,当时就出了一身汗……可就这时候,李撞从外边进来了,拿着那个钱包站在我身边,把钱包递给我说:‘这是你的吧?’我接过钱包,一阵惊喜。打开钱包一看,什么都不少。一分钱都没少。身份证、学生证、U盘啥儿的,连一丁点儿都不少。我惊喜地望着他,他说我慌慌张张往这花店里跑,到门口挎包在腰间甩一下,钱包就被甩了出去啦。那时他刚好从花店门前过,就看见钱包落在花店门口的花盆下……这是不是很庸俗,很落俗套的情节啊?阎作家,可生活、现实经常就是这样啊。没办法,就是这么庸俗落套儿,毫无新意哪……就这么,我俩认识了。第一次见面和电影上的情节样,和英雄救美样,就这么庸庸常常见面认识啦……”

    前边讲过了,我是在我家书房和李静通电话。那时在书房听着李静在电话上的叙述,真的就像我在看一部毫无才华和想象力的通俗小说样。就像我自己也是那小说中的世俗人物样。于是,我就用小说人物的口气问着小说中的人物说:

    “这就能促使你去爱他吗?”

    “爱,”李静用否认甚至嘲弄的口气说,“爱还谈不上。远远谈不上。但我对他有了好感啦。很普通的好感吧。——谁的东西丢了,被人捡到又还回去都会对对方有好感。就是那种好感吧。拾金不昧加知恩图报那关系。毕竟一分都没少。毕竟U盘还在里边哪,像自己的隐私还捏在自己手里样。我踏实地看看那钱包,看看那U盘,看看面前的李撞——那时是春天,毕业季,大街上的女孩子们都提前穿了各种花裙子。可我穿了什么我都忘记了,却很清楚地记得李撞穿着施工队的工人们穿的劳动布做的老棉袄,棉袄的胳膊上有两个破洞露出两团脏棉花。说实话,不是说我作秀或者说我自己是贵族,真的这辈子我是第一次和这么低……这么底层的农民站在一块儿。真的是第一次,站得那么近,能闻到他身上有刺鼻的一股怪味儿。那味儿有些像过期酸奶的腐味儿……对不起,我爱喝酸奶,每天都会喝——因此也就没有厌烦那味儿。就盯着他的脏衣服——可说脏——农民工们都是那样子。衣服脏,可他人还是干净呢,好像刚洗澡时洗过头。牙也特别白,又白又整齐。那么整齐的白牙连学校的男生都少有。加上平头的硬发楂里夹带了一些白头发,脸上是经历沧桑却还依然活着的中年样,目光是从监狱里出来倍加热爱生命和生活的那目光……你知道不知道阎老师,世界上最能打动女孩的,就是这历经沧桑却更加热爱生命和生活的那种人?南非的曼德拉尽人皆知就不说了。中国的褚时健你一定知道吧?就是原来云南玉溪红塔集团的董事长,1994年,‘中国十大改革风云人物’,就是他让红塔山香烟成为中国的名牌,使玉溪卷烟厂成为亚洲第一、世界前列的大型烟草企业。1999年,因经济问题锒铛入狱,被判无期徒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后又减刑为有期徒刑十七年。2002年,保外就医后,与妻子在哀牢山承包荒山种橙子。2012年,八十五岁高龄的褚时健的‘褚橙’经过电商在全国销售一空,从此他又创造了另一个名牌‘褚橙’……阎老师,你能理解当年女大学生有多么喜欢、崇拜褚时健吗?如果你能理解,你就知道我第一次见到李撞是什么感觉了。”

    “……”

    “……当然啦,单是见一面,单是他拾了钱包还给我,我当然不会爱上他。不会把他当成褚时健。而是他把我钱包还我后,我在花店给导师订了一束鲜花后,忽然觉得我应该感谢他一下。不能人家拾了钱包还给你,你连句‘谢谢’都没说。或者说句‘谢谢’也就完事啦。反正是我从花店出来后,忽然想要给他几百块钱感谢他一下,就到花店门口去找他。找不到又到沃尔玛的里边找。后来就在沃尔玛里边专卖厨具的地方找到了他。就对他说几句感谢他的话。又从钱包抽出五百块钱递给他。你猜怎么了?你们河南人说你猜咋?他盯着我,盯着钱,说了一句让我感到有些意外也终生难忘的话。

    “他轻声嘶哑地问我说:‘你们城里人是不是觉得农民干啥都是为了钱’?

    “天——他还能发出这样实在、高尚的诘问来。这让我语塞了。让我很长时间站在那儿不知该和他说什么。记得好像过一会儿我缓过神儿来,又说了几句谢话就走了。很落寞,很无趣,也不知为啥同时还内疚。我慢慢从人群朝着商场外边走,可走了几步路,十几步,他又从我身后追过来,对我说:‘你要觉得不感谢我心里过意不去的话,你回去替我买一把好的菜刀吧。我媳妇一辈子在灶火……’——你们老家是把厨房叫灶火吧?李撞说:‘我媳妇一辈子在灶火,一辈子都埋怨我家的菜刀连青菜都切不动’。

    “我就回去替他买了一把德国产的钢菜刀。八百多块钱。他问我:‘多少钱?’我说:‘八十块。’你猜这时候他说了一句啥?

    “他说:‘这下你心里好受啦,不用觉得亏欠一个农民啥儿啦。’说完笑笑就转身走掉了。那笑是僵在他的脸上的,充满了嘲讽和不屑,像我花八百块钱替他买把全世界最好用的厨刀,是替我买了被人一眼看破的虚伪、矫情和假贵族的嘴脸样。这回是轮到我心里真的不太舒服了。‘他妈的!’——当时我真的在心里骂了一句粗话儿。气不过,站一会儿,想来想去我一个北大的学生——你知道我们北大学生不知为啥都有那股儿不受辱的傲劲儿,这就是‘厚德载物’的文化吧——气不过,我又反过来朝李撞追过去……

    “就这么,我俩认识了。

    “就这么,一个北大计算机专业漂亮、学霸到没有男生敢追的研究生,和可以做她父亲的农民工一来二往了,有了感情了……

    “好了,阎老师,真的对不起,我爸妈来催我几次了。我们得马上去医院看个病人——我中学的老师,癌,再不去看可能就没见面的机会了……对不起,我挂电话啦……”

    “哎……李静,你从医院回来我们能不能再通次电话呢?或者我让正在南方出差的蒋方舟去找你?也许你俩会成为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别再麻烦了,我已经给你讲了那么多。那些情节难道还不能满足你的闲贱好奇吗?还不能满足你的需要吗?”

    “能……能……可我想知道……后来……后来……”

    “是想知道后来我和他上床没有吗?是想知道床前、床上和床后我和他的事情吗?!”她又变得着急而大声(也许这时等她去医院看病人的爸妈就在她身边),吼着问完后,她毫不犹豫地把我的电话挂断了。

    这边的我,在我的书房,举着从耳边拿到面前已经发烫的手机,就像看着一部放到中途而停机的电影幕布般,眼前除了一片蒙蒙的白,别的啥儿和什么,瞬间全都没了呢。

    6.李社

    时间:6月18日上午十一点

    地点:朝阳区朝阳南路26号工商银行门前

    人物:李社

    环境与说明:找到李社容易得像我写作累了下楼散步样。像饿了叫一份外卖样。他在朝阳南路26号工商银行做保安。是这年高考结束后,临时到这儿打上几天工。是他的一个做保安的高中同学介绍他到了那儿的。一个保安队的队长看看他,在他肩上拍一下,说个头、形象都不错,也就把他接受了。因为他是临时工,刚上几天班,说不定考上大学九月就该上学了。考不上他说他九月还要回去再复读。再复读他就是第四年的复读生。是高中生中的老学生,青春和胡子都在他二十二岁的脸上显出沧桑了(倒是李静喜欢这种沧桑感)。他的年龄比李静小(我想是这样),也可能看上去要比李静年龄大(我还未真正见过李静呢,只是从百度上搜出了她的照片看,发现她确实长得很漂亮。研究生的毕业照上,还有着大一、大二新生的幼稚和纯净——也许她真人不是这样儿。这年月,照片都是人生和往事的美容与化妆)。

    见到李社时,我总是想李静也许和李社有一场情感纠葛更合适(姐弟恋,小鲜肉)。可她却和他的父亲李撞有(到底有没有?到底到了哪一步?难道他们真的有过风月……上过床?这才真是他妈的,世界精彩到莲花离开污泥就得死)。大街上,一如往日的人来人往,川流而不息。看不出朝阳区的热闹和海淀有什么不一样。身边的人,面前的车,后边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世界是扁平的,把这儿街上所有招牌上的“朝阳”二字抹掉换上“海淀”两个字,这儿就一定成了海淀区。我们就站在工商银行门前的一棵国槐下。树荫像水纱一样落在我俩脸上和身上。马路上六月的骄阳,已经暗含了北京八九月的酷热,只是六月的炎热里,还偶尔会有股末春绿色的味,而到了八九月,北京的绿色早就是过早从娼的女人啦,烂熟而热烈,只有经过苦熬的人生才可承受住。

    我就那么轻易找到李撞的儿子李社了(也可以不找,不去采访他,但却总是觉得不多采访几个人,对不起顾长卫给的五十万。毕竟那不是一笔小数目)。把李社叫出来,站在树荫下,看他穿着那身不十分合体的保安服,就像他爹和李静那极其不合的恋爱故事样。二十二周岁,一米七五左右,肩背微驼,该理了的发楂从保安大檐帽中挣出来。当他把帽子摘下时,头发腰上留着一圈箍痕儿。脸是古铜色(这种肤色一经保养就是鲜肉红),鼻梁挺直,眼里有种遭遇了不平的抱怨、仇恨(也许是发奋和激情)的可怕的光。

    我把他叫出来,边走边说了一些寒暄的话。我问他六月上旬的高考怎么样,志愿报到了哪。最后鼓励他考不上了继续考。考上了,上大学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这是真心的,并不单纯是许愿)。到末了,进入正题了,和所有的小路都想要连上大道、所有的溪水都终归大海般,我把话题扯到他父亲和李静的关系上,扯到了被派出所抓走拘留他父亲的事件上,然后……

    然后他的脸色成了青紫色,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到面前的大街上,咬着双唇儿,把嘴唇咬成一道笔直生硬的线。刚刮过胡子的唇面如淬完火的青滑的铁。过了几秒钟,又过了几秒钟,他回过头来说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

    “我想杀了他李撞!他不是我爹,他是一头猪!”

    李社——

    “我真的想杀了他李撞,他不配做我爹。他就是一头猪。他真的是头猪!

    “……

    “不瞒你说叔,我之所以年年连三本的大学都考不上,可还要年年复读年年考,就是想离开李撞、离开家。我只要和爹在一起,心里就有火。就有仇气在身上涌着动着和燥热一模样。不知为啥儿,我自小就想一刀杀了爹……要说他对我不算差,和村里许多家庭比,他对我要比许多人家爹对娃子还要好。可我就是不知为啥想要杀了他。从六七岁记事起,他对我越好我就越想杀了他。记得六岁时,也许是七岁时,我第一天上学他背着我去送我,我在他的后背上,看着他头上那个圆旋儿,忽然就想到要拾起一块石头、砖头朝那旋儿上拍下去。砸下去!从那以后,我就不让他再背我了,只让他高兴时候抱着我。不让他背我。不让我能看见那旋儿。就是吃饭时候一家人在一起,我也只在他面前,不在他背后。一在他背后,我就能看见那旋儿。看见那旋儿,我就会紧张得双手冒汗想要去抓石头,找砖头。给你说,我二十二岁啦,从七岁到现在,十五年来我都躲着爹。我最怕吃饭时候他坐在地上或坐着咱老家那种小矮凳。只要他坐得低,我从他身边过去就忍不住要看他头上那水漩涡似的发旋儿,看见了我就会身上紧张得打摆子,会情不自禁地去四周找砖找石头。

    “我怕爹。怕他不是他对我不好或他有多厉害,而是我怕哪一天我忍不住了真的杀了他。真的从他背后抓起石头、砖头砸在他头上,砸在那个发旋上。十二岁那一年,我发烧烧到将要活活被烧死,爹背着我从家里朝着镇上的医院跑。娘和奶奶跑得慢,追不上爹还在后边追着唤:‘撞——你快跑!撞——你快跑!’这是奶奶的唤。我娘的唤叫是:‘你再跑得快一些——你再跑得快一些——你再不跑快咱娃怕就没命啦!怕就没命啦!’现在想起那场景,我都想掉泪,都想哭一场。想哭想掉泪,可我还忘不掉想在爹的头上狠命地拍上一砖头,砸上一石头。那时爹就疯跑着,娘和奶在后边疯追着。爹为了不让我从他背上滑下来,不断地跑着把我朝他头上,朝着半空耸着、托着朝上用着力。这样儿,一上一下,一起一伏,我就要不停地看到爹头上那个漩涡了。看见了我就想着拾起石头、砖头朝那旋上猛拍一下会是啥样儿。想起了我就会身上吓得打摆子。发烧打摆子,想杀爹也要打摆子。那时我真的活不成了呢,摆子打得和风吹树叶样。那时十二岁,十二岁我就想要么我死掉,要么爹死掉。反正这世界上我俩只能有一个活在村庄里。我想我发烧如日头掉落在了我的额头上,这是老天想让爹活着,想让我死去,才要让我突然发烧烧成一团儿火。想到老天想让我死时我哭了,泪水扑簌簌地掉在爹的背上、脖子上。掉到爹的脖子里,爹就知道我哭了,说:‘社,不用怕,有爹呢,你没事。’我就又问爹:‘我会烧死吗?’爹就对我说:‘怎么会。有爹呢。爹让爹死也不会让你死。’心里安慰了。爹就又背着我更加疯跑了。爹飞快地跑着路边的树就像被爹杀了样。就像我把树们杀了样。一棵棵柳树、杨树都从我眼前倒过去。都从爹的眼前朝他身后倒过去。可就是这时候,我是那么感动,感激爹,感动、感激我也没有忘了去盯着爹头上靠后的发旋儿。还又想起要抓起砖头、石头朝那旋上拍一下的事……

    “我想我是有病呢,连科叔,我一辈子都没有忘记过想要杀了爹。那一次,十二岁发烧那一年,是爹生了我还又救了我,可我连那时候都没有忘记我要杀了爹。发烧到将近四十度,人迷迷糊糊像在梦里样。在梦一样的迷糊里,那一次我看见爹头上的旋儿不是和别人一样是顺时针地转。它是逆时针地倒转着的旋。发现爹的旋儿是倒转时,我觉得我找到要杀爹的原因了。就是因为他是倒转的旋儿我才想从他身后抓起石头、砖头猛地拍一下、砸一下……十二岁,发烧近四十度,可我的眼前总是出现一砖头拍下去,爹哗啦一下倒在地上,血从他头上喷出来,一地鲜红一地都是鲜花样……

    “太可怕了呢,我总是想要杀了爹。爹在救我的路上我也想要杀了他。他背着我到了咱们镇子中东边那条冰河时——大冬天,那河上的白冰像冬天头上死着的白云一模样。所有的鹅卵石上都结着一层冰。那时爹背着我到那河边上,放下我,弯下腰,脱了鞋,在卷着他的裤腿准备蹚河时,我又看见他那又大又圆倒转的发旋了。我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那旋儿,横竖他在我面前弯腰卷裤腿,我就盯着那旋儿,不自觉地眼前出现了一片鲜血鲜花儿,红得美得如咱老家洛阳那一片殷红大红的牡丹样。你猜咋?叔,你猜咋?不敢想。真的不敢想。我那时竟不自觉地弯腰去那河边抓起了一个很大的鹅卵石。那鹅卵石和馒头、小碗一样大,结着冰,冻在河边沙地上。一只手没有从沙上揭起那石头,我就用双手去把那石头晃晃抓在手里了……真的要谢谢那酷冷的天。谢谢石头上结的一层冰。记得清楚得如白纸黑字样,我浑身发烧发烫,手上热得和火样,那石头上的冰挨到我的手就化成了一层水。谢谢那么冷的天。谢谢那小碗似的石头已经冻透了,整个石头都成了冰。成了一块冰石头。石头表面上的白冰在我手上化成了一层水,可很快那石头里的冷气又让那水成了冰,把我的双手冻在了那块滚圆滚圆的石头上。冻住了。粘住了。手冻结在那冰寒的鹅卵石上时,寒气一下从我的手上窜到我的身上、窜到我的心里啦。这一下,我浑身激灵一下子,慌忙用力甩着把石头扔在了河边沙地上。扔那石头时,因为石头冻在了我手上,响出了嗞啦啦一声揭皮声。疼得我手像被烧样。可我知道我再不扔掉那石头,我就会从爹的背后一石头砸在爹的后脑上。就会从爹的背后一下杀了他……

    “我那时被差一点杀了我爹的事情吓着了。出了一身汗,立在爹的身边像河边栽在地上冰冻了的木桩样,直到爹卷起裤腿、提起鞋子,背上我又哗哗蹚进河水朝河那边的医院里跑。

    “到医院,医生量我的体温时,我一点不发烧。三十七度五,正常得和天阴有雨样。和日出暖和样。医生说:‘娃子一点不烧你们急啥呀急!’爹去我的额门上摸。真的一点都不烧。‘咋又不烧啦?’一家人都盯着我这样问着我。我不答。可我知道是因为在河边我差一点杀了爹的事情把我吓得不烧了。把高烧吓退了。不烧啦,我们往回走。因为不烧一家人还在镇上吃了一顿饭。从吃饭到回去,这半天一路上,我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没说话,不是我被差一点杀了我爹的事情、念头魇着了,是我心里老是后悔我咋没有杀了我爹呢。我怎么没有杀了我爹呢!就是回家时,我爹扯着我的手,我心里也还是后悔没有在河边杀了他……想到我后悔没有杀了我爹时,我的手上又出了一层汗。爹觉摸到我手上又有一层汗,就用他的手又去我的额门上摸。又摸时,我把爹的手拿下扔到了一边去。把我的手从他的手里挣出来,我快步走到爹的面前去。我在爹的前边走。在我们一家人的前边走。我担心走在后边我又会咋样看见爹的发旋儿,会果真抓起一块石头砸在他的脑门上。就那么不言不语冰冰地走。也就从那一刻起,十二岁,发烧看病回家那一次,我决定我要离开爹。这一辈子我一定要离开村庄、离开爹。不离开爹我就会杀了爹。考不上大学复读复读再复读,这一切一切都是为了离开爹。为了离开他,离开见他就想杀他的那念头……

    “跟你说,他不是我的爹。他就是一头猪。从七岁到眼下二十二,这十五年我都没有断过想要杀他那念头。从十二岁那次发烧到现在,这十年我都在后悔那次没有在河边杀了他……”

    说到这儿李社的语调从激奋转到平和里。从要杀他转到想要杀他了。他说着看着我的脸,像要从我的脸上找到他到底为啥要杀他爹的原因样(那个逆时针倒转的发旋儿),可在盯着我看时,从身后工商银行的大门口,传来了“保安!保安!”的喊叫声。我俩都扭头朝着工商银行的门口看,看见穿着工行工作装的一个姑娘,手里提着该是李社提的保安棒,大声叫着朝李社连连招着手,像银行里边出了啥事儿(会不会是有人抢银行?),她的脸色通红,嘴里训斥着:“上班你不在岗位你出来干什么?岗位就是你的一切你不知道吗?”听见她的唤,李社迅速把目光从我脸上撕下来,没说话就半跑半走地朝着银行那边去。走了几步又回头叮嘱我:

    “以后关于我爹李撞的事情你别再来问我啦。问我我就后悔十二岁那年没有杀了他!”

    然后他就急切切地跟着那姑娘进了银行里。而我那时候,盯着李社的后影儿,沉默在他说的他要杀了他爹的举措和情景里。我不惊讶于他为啥要杀爹,而在脑里极度兴奋蹦出的一个念头是:多么好的一部小说素材哦,以后我应该把李社说的写一部小说吧?是写一部中篇还是一部长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