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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翎应该是余溏活到现在见过酒量最好的人。

    跟他一个科室的医生,下班没事也都爱找个场子喝几杯,但大多是为了消遣,毕竟手术室里的氛围再好,也没人敢晃着个宿醉过后不清醒的脑袋去给病人锯胸骨。一般有兴趣去聚聚的人,十点一过差不多就都散了,余溏到现在为止,也只和过魏寒阳相互探过底。

    魏寒阳和他算是半径八两。

    不说三杯倒,五杯也到极限了,喝醉了之后甚至会在大街上踢正步,旁人稍不注意,就能拿着甜筒去路边采访卡车司机。不过据魏寒阳说,余溏的酒品是让人省心的,喝断片了就啥也不说,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放平了挺尸。

    余溏对魏寒阳的话深信不疑,所以今晚也是仗着自己这分的酒品,放开了地和岳翎摆局。

    但显然岳翎是他探不到底的女人。

    她从拉开第一罐啤酒以后,就一直盘腿缩在沙发上,用食指和拇指捏着啤酒罐,手腕弯曲,腕骨性感拱向余溏的方向,抬起手仰头就是四分之一罐酒。

    那被雨水淋湿的头发此时渐渐干燥,发丝粗糙地蓬在她脸上,有些甚至跟着酒水一起顺入了她的口中。

    半个小时后,茶几上已经摆了四五个空罐子。

    每一个罐子的边沿都沾着她没有卸干净的口红。

    做旧风情,最沾不得酒。

    余溏不太好一直看她,但不看她就不自觉地喝了很多。

    两个人坐在各自的领域里对付着同一种液体。

    她喝得耳朵微微有些发红的时候,忽然开口说:“叫瓶红酒上来喝吧。”

    “……”

    余溏没有吭声。

    她有些不开心地放下啤酒罐,把手背叠在膝盖上,撑着下巴看他,“嗯?喝不喝?

    余溏勉强揉了揉太阳穴,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不受控地在拼命呼吸,人是已经在“昏迷”的边缘。

    “不要混喝……啤酒里的组胺是加速酒精渗透的,混红酒喝的话,会加重对肝脏、胃肠和肾……”

    “我想喝。”

    她堵住他的长篇大论,脸颊在手背上蹭了蹭。

    房间的暖光里,这个动作无意之间带出了点又危险,又令余溏绝望的信号。

    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

    “咳……那你叫吧。”

    说完抱着枕头直接栽去沙发的另外一头,把脑袋塞到了枕头下面。

    岳翎直起背喊了他一声。

    “余医生。”

    沙发那头完全没有反应。

    岳翎松开已经盘得有点发麻的腿,刚要从沙发上下来,沙发上躺定了的余溏却突然放开了声音。

    “魏寒阳,你骗我!”

    岳翎吓了一跳,坐着没有动。

    余溏慢慢地翻过身,仰面靠在沙发上,用手遮着眼睛:“你说我喝醉了就挺尸……你骗我……”

    外面的雨声和雷声继续打架,闪电惨白的光一次一次打破室内的光线平衡。

    岳翎平复下来看着满身红得跟熟虾一般的男人。

    他体型修长,肌肉线条流畅而自然,手臂,小腿,乃至胸口没有令她感到不适的任何凸起。衬衣的领口此时还完完整整地扣着,哪怕他因为身上热去扯了好几次,最终也没有把第一颗扣子松开。

    除了有点憨之外,他躺在那儿没有任何攻击性。

    “魏寒阳是谁?”

    她开口问他。

    “我最好的朋友,一个二百五……”

    两句话全是真话。

    诚然是他过于天真,被唯一个见过他喝断片的人骗了。

    但酒精的确是解除世人语言封印的恩物,穿肠而过,令他豁然开朗。

    “岳医生……你到底是我哥的谁啊。”

    岳翎把窗帘拉开一丝缝,雨中的灯光像一道又一道的刀锋,在玻璃床窗尖锐的龃龉。

    她也有点醉了。

    “岳医生。”

    余溏又叫了她一声。

    岳翎仰头又喝了一口酒,哂他,“喝醉了话这么多。”

    “我说……你应该走。”

    “走哪儿去?”

    “走哪儿去……哦,哪儿都可以……总之不要跟余浙一起……把他……踢了……我跟你说,我知道他小的时候,打架,恐吓,偷钱……什么都做。”

    酒精的作用让他回到了少年时代对同龄人最朴素的评价,从而并没有意识到,成年之后和性扯上关系的评价体系里,还有因为“控制”“沉沦”而起的恶性弃权。

    岳翎沉默地听完他的胡话,反过一只手把凌乱的头发全部拢到耳朵后面。

    “那你帮我吧。”

    能帮岳翎什么他是不知道,但酒后本来就不用负责,他只需要表达自己的态度就可以。

    于是他果断地点头,含糊地说了好几声“好。”

    岳翎笑笑,抬头把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完,

    “你以为你是个医生,就能救得了所有人?”

    余溏听着这句话,打了酒嗝后,竟忽然沉默了。

    岳翎摇摇头,转身往浴室走。

    但她还没有走到浴室门口,余溏又开了口:

    “我读书时候的梦想,就是以后要当一个能救人的好医生……”

    岳翎的脚在地毯上一绊,耳朵里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嚣鸣,她不得已伸手摁住耳后的穴位。

    “你说什么?”

    “……”

    没有声音再回应她。

    余溏咳了几声,终于把尸挺直了。

    暴雨袭城,如耳灌沙。

    雨中璀璨无比的城市灯火把室内的人影衬得无比灿烂。

    最暖的光,最有包裹感的白色被褥,最封闭最有安全感的沙发角落,最能教人逃避的酒精,都没有办法让同在一室的两个人真正地平静下来。

    所以同圄于一间病室,只能互做对方的牛鬼蛇神。

    余溏后来做了一个噩梦,梦里他三十五岁了,有一天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孩子来找他,让那小孩叫“爸爸。”

    在没有性经验的时候做出这种带着繁殖后果的梦过于惊悚,他一下子睁开眼睛。

    天已经透亮。

    窗帘是拉开的,耀眼的阳光铺在实木地板上。

    余溏突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浑身肌肉酸痛得跟被谁打了一样。

    他翻身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摔到了地上。

    眼前有些模糊,于是习惯性地伸手去床头柜上摸眼镜,谁知道却在柜子上抓住了一团冰冰凉凉的东西。他没在意,顺手往边上一丢,伸手继续去摸,这回倒是摸到了眼镜,但随同眼镜一起抓回来的还有一只盒子。

    蓝色的。

    至尊超薄。

    激(和谐)情炸裂。

    余溏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摸到的那一团冷冰冰东西是什么,一下子清醒得不能再清醒,赶紧摸了摸自己身上,又撩开被子看了一眼,瞬间像是被谁敲了天灵盖,差点没从地上弹起来。

    昨晚发生了什么?

    下暴雨,他准备去酒店的咖啡馆看书,然后岳翎来找他,再然后他和余浙在电话里吵了一架,最后他和岳翎一起喝酒,那么结果是?

    余溏闭上眼睛。

    结果是岳翎把他给扒了?还是他酒后乱性,自己把在自己扒了?

    他一时无语,脑子里只有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搞笑的话。

    “魏寒阳,你完了!”

    **

    无论如何,天总算是放晴了。

    暴雨之后的成都早晨,干净又温柔。

    岳翎在酒的自助餐厅里慢慢地吃了一顿早餐,又去酒店内部的服装店给自己重新买了一身套装,脚还没好,于是又配了一双平跟皮鞋,店员说她这一身,还应该再搭配一条丝巾,虽然知道是捆绑销售的策略,但她竟然也没反对,站在镜子前,反反复复地比对了很多条。

    在这个过程中,她的手机一直在响,店员见她站在镜子前面没有反应,忍不住把她的包拿过来提醒道:“不好意思小姐,打扰您了,您的手机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响,您要接吗?”

    岳翎接过包,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二十几个未接电话,全部来自余浙。

    她摁下接听键,把手机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腾出手对着镜子解脖子上的丝巾。

    “喂,你不用上班的吗?”

    余浙的声音有些哑,听得出来是在刻意压抑。

    “你在什么地方。”

    “酒店里面,在买衣服。”

    她说着,取下脖子上试戴的丝巾,递给一旁的店员,“我觉得这一条有点暗,你拿那条酒红色的给我试试。”

    “好的小姐。”

    “欸,对了。”

    “是小姐。”

    岳翎眯起眼,往后仰身,“酒红色是刺绣的吗?”

    “是的,是我们这边唯一一条纯手工刺绣。”

    “岳翎!”

    听筒那边传来一声怒吼。

    “你等一下!”

    她对着听筒陡然提高了声音,随后又自然地压下来,对店员继续说道:“不好意思,那绣的是什么呢?我说花纹。”

    这种地方的店员都知道避开客人的隐私,即便被岳翎的反应吓了一跳,也只当道客人和电话里的人有争执,什么都没有过问,仍然保持着微笑,回答岳翎的问题:“酒红色这一条绣的是白鹤和白玉兰花,很优雅,很符合小姐您的气质。”

    “好,拿给我看看。”

    她说完,退到镜子后面的沙发上坐下。

    电话那头的人已然是忍无可忍了。

    “岳翎,你忘了你上一次逃,后果是什么吗?”

    岳翎翘起腿,新买的鞋子少一个半码垫,并不是很跟脚,她一勾脚,鞋跟就脱了下来,在她脚上轻浮地晃动着。

    “忘了。”

    “呵!”

    那边的音量也突然炸了。

    “是哪个贱货跪在地上求我,让我不要把那些照片发到她单位去的,啊?是谁自己脱光求我X的,求我原谅的?啊?”

    岳翎面无表情地听着听筒不断传来的肮脏词汇,冷静地摁下手机的侧面音量键。

    “是我,又怎么样。”

    那边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是这种反应,大概静了三秒钟。

    “你他(和谐)妈敢跑!”

    岳翎放下手机,把通话的界面退出去,在微信当中打开相册,一连发了一串图片过去。随后对着话筒说道:“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无非要把我的那些照片视频发给四院的人。不过余浙,你以为只有你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吗?我建议你先看看你微信,再决定你要怎么做。

    那边沉默了几分钟。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你对四院公开我的照片,我就把你弟弟的照片发到他的单位。”

    “哈……岳翎,你以为我会管他?”

    那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打翻了,啪地一声碎响,“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岳翎仰起脖子,优悦的天鹅颈哪怕不戴什么昂贵的项链和丝巾也一样天生优雅。

    她伸手摸了摸侧面的一条淤痕,“你们是没有血缘,但如果张曼知道,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是因为你身败名裂的,他还会不会想拿她的公司来帮你洗钱?”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店员已经把丝巾取来了,岳翎站起身,接过丝巾绕在脖子上。

    “你查我?”

    咬牙切齿,像是要咬她的骨头。

    岳翎笑了一声:“十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你是个阴间鬼,我也是条阳间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