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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7)

    岳翎回过头,看见余溏端着一杯热水正走进来。

    他换了衣服,穿着灰色的连帽衫,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白色的运动鞋,宽松的牛仔裤,眼镜也摘掉了,虽然看起来有些疲惫,但面容依然清爽干净。

    路过的护士跟他打了个招呼。

    “余医生下班了?”

    “嗯,你们辛苦了。”

    他说着把水递给岳翎,自己站在床边,“收好了吗?”岳翎点头:“嗯,差不多了。”

    “魏寒阳呢。”

    他往门外看了一眼。

    岳翎喝了一口他带来的热水,缓了缓嗓子,朝门外指道,“出去打电话了。我就只有这一个包。”“好。”

    他应着弯腰提起岳翎的包,又把那一大捧花抱到怀里,“我先把东西拿到车里,再过来找你。”说完就在一众护士的窃窃私语里走了出去。

    王灿看着余溏走出去的背影问岳翎,“你男朋友啊,是这个医院医生?如此受广大女同胞的爱戴。”岳翎笑笑,“我说是我侄儿你信吗?”

    王灿撇嘴,冲着她竖了个拇指,“那你爸爸可真牛。”和余溏一样,学医的人,逻辑就是这么朴素又精准。

    没有弯弯绕绕,总是能直达荷尔蒙的本质和人类遗传的根源。好像是少了一点复杂人性的吸引力,但却让岳翎这样的人感到暂时的安定。

    如果是换做别的男人,岳翎是绝对不会把自己封闭在他的车里的。在非公共场合,给自己留足和男人肢体对抗的空间对她来说,一直是失忆后的本能。

    但是此时坐在余溏的副驾上,她却暂时没有感知到自己内心激烈的抗拒。

    “你先坐好,我打个电话。”

    余溏一边说,一边关上副驾的车门。

    岳翎几乎脱口而出,“那你不要锁车门。”

    这也是一个大没必要的要求,余溏虽然不甚理解,但也没有多问,他把驾驶座这边的车门开着,自己站在车外岳翎看得见的地方跟超市打电话。

    上午的医院停车场,进出的车辆不多,下过雨的天空蓝云层翻涌,像动漫里的画面。

    而车外的余溏轮廓清瘦,也有些不太真实。

    “行,先帮我送这些吧,如果上海青不新鲜的话,我就不要了。”他买东西有自己对节奏,星期一是哪些,周末又是哪些,生活超市的配送和他之间早已经有了默契。

    于是他很快结束了通话,坐进车里放好手机,伸手准备去帮岳翎系安全带。

    岳翎的身子明显地僵了一下,肩膀也跟着耸了起来。

    余溏见状立即把手收回了挡杆上。

    像之前一样,他没有自以为是地去问她紧张的原因,安静地等着她平复,待她缓和下来,才看着她说道:“你要不舒服你就说,我下来到你那边帮你系也可以。”岳翎抿了抿嘴唇,在他平实的声音里松掉了肩膀,“没事,你不要介意。”

    余溏这才重新伸出手,

    “你受伤以后说话没有以前那么犀利了。”

    “所以我不喜欢当病人。”

    “谁喜欢当病人。”

    岳翎摇了摇头,“你不懂,我不是想回避病痛,我只是不喜欢在医生面前卑微的自己,没有尊严。”余溏的手一顿,“对不起,我在医院对病人有的时候是没有那么克制自己,回去以后我会调整跟你说话的语气。”他说着替她系好以后,又把座椅靠背降了一半下去。

    “来,你尽量把腰放松,我给你塞一个抱枕。”岳翎看着他反手去后座拿垫子,不禁道:“你一个男生的车里,放这么多抱枕。”余溏把抱枕塞到她的腰后,“我妈上次坐我的车说坐得不舒服,我就买了这些。其实我开车怎么凑合都可以,但你们坐车有的时候想睡一会儿,可能还是需要点这些东西。”岳翎把头靠在车窗上,“你挺会生活的。”

    这是这么久以来,她难得的一句不带任何揶揄的褒奖。

    余溏侧头看了她一眼。

    她闭着眼睛,五官渐渐松弛。

    “我开慢一点,任何不舒服你都开口。”

    “好。”

    车驶上二环高架,错开了进城上班的早高峰,半个小时不到就到达了小区。

    回到家里一打开门,辣鸡就从客厅里跑过来蹭腿。

    余溏放下岳翎的东西,给辣鸡倒了一碗猫粮。

    辣鸡被饿了一晚上,顶着碗就往墙边怼,吃得后腿儿都蹬了起来。

    岳翎看着整张猫脸都埋进碗里的辣鸡,不由笑了。

    “本来说我帮你喂的,结果把它饿成了这样。”余溏洗了个手出来,抽出一张毛巾纸,一边擦手一边看着辣鸡说:“没事,它太胖了。”说完,转身去房间里抱了一张薄毯子出来,又把客厅的空调打开。

    “你过来吧,在沙发上躺一会儿吧,我去把床上东西换了。”“你让我睡你房间吗?”

    “嗯,我家就一个房间有床,另外一个房间是我的书房。”岳翎把自己慢慢挪到沙发上坐下,“那你睡哪儿。”余溏摸了摸辣鸡的脑袋,“我睡沙发,让辣鸡睡地上。”说完就走到房间里去了。

    岳翎靠在沙发上,环顾了一遍客厅里的装璜。

    偏日式的性冷淡风格,家具几乎都是原木色,软装以灰色为主,暖色系的照明,看起来很温暖。

    “余医生。”

    “嗯?”

    这是你自己的房子吗?”

    “对,买的时候是清水,装修大概花了二十来万。”“首付多少呢。”

    余溏抱了一个枕头出来个给岳翎,“你想自己买吗?”岳翎试着把腿缩进毯子里,自嘲地笑笑,“我想算算我什么时候能存一个首付。”“前两年还好,今年A市的房价涨得太快了。你是首套房的话…”余溏话还没说完,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他走过去打开门,超市送货的人笑嘻嘻地跟他打招呼,“余医生今天没上班啊。”余溏把东西挪进玄关,“刚下班。”

    “下班还做饭,真是辛苦了。”

    余溏笑了笑,“你们下班不是自己做饭啊。”

    送货的人打了个哈哈,“也是也是,我们的老婆都是享福的命。”余溏把最后一桶葵花子油搬进来,站在门口又和他寒暄了一两句,才把门关上。

    岳翎靠在沙发,一直静静地听着他和和送货人的对话。

    日常细节是没有办法演绎和遮盖的。

    他的确是一个很生活化的人,认识这个城市大部分的道路,有自己喜欢的超市,有自己熟悉省时的购物方式,家里有舒服的被子和枕头,甚至连拖鞋都是又柔软又干净的。

    岳翎明白,这个世上大部分的心理疾病,最后都只能被生活本身治愈,这使得医药的介入,看起来更像是治标性的辅助。

    而人性的复杂,让人与人的相处呈现出治愈和毁灭的两面性。

    在亲眼目睹了姜素和张慕相互摧毁的争执以后,岳翎忽然觉得,余溏在这个房子里说每一句话,都有令她正视生活本身的安定力量。

    “我去做午饭,你玩不玩我的iPad,给你拿。”“有游戏吗?”

    “有王者荣耀,好像是寒阳下的。我只玩过一次。”“那你给我吧。”

    余溏把iPad递给岳翎,辣鸡也跟着跳上了沙发,又把头凑到了岳翎的手掌下面。

    余溏走过去一把把辣鸡拎了下来,放在地毯上,又蹲下来摸着它的脑袋认真说道:“在下面陪着她,不可以上去踩她。”岳翎不禁笑了,“你对它的要求也太高了吧。”余溏站起身,“它再上来你就叫我。”

    辣鸡蹲在余溏脚边叫了一声,至此之后,真的再也没有上沙发。乖乖地趴在地毯上,岳翎一伸手,它就凑上来给摸。

    余溏在厨房里做饭,岳翎在客厅里玩游戏撸猫。

    上午的时间一下子就荒废了过去。

    中午余溏做了三菜一汤,土豆炖牛肉,虾仁炒玉米,清炒上海青,还有一大碗莲藕排骨汤。

    他把饭菜都放在客厅里的茶几上,自己盘腿坐在岳翎对面的地毯上,把电视打开,盛了一碗汤递给岳翎。

    “我下午想睡一会儿。”

    “明天是不是有手术?”

    “对。”

    他夹了一筷子青菜,“小可可的情况不乐观,之前和他父亲沟通了过了,明天要再做一次手术。”他说完反手摁了摁眉心。

    “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伴随肺动脉狭窄,百分之九十的患儿都会在十岁以前夭折。”“手术介入也不行吗?”

    余溏沉默地摇了摇头。

    岳翎端着碗喝了一口汤,看着桌上的饭菜,也没有出声。

    过了一会儿,余溏抬头看向她,“岳医生。”

    “什么?”

    “我没有把握救回那个孩子,你有没有把握救回孩子的母亲?”“你说姜素吗?”

    “对。”

    岳翎轻轻摇了摇头。

    辣鸡又蹭到了她的腿边儿,望着她手里的汤碗。

    余汤拽住它的爪子把它挪回自己脚边,“回来,你不能吃。”岳翎松开一只手,挽了挽头发,“人如果也能这么听话就好了。”“姜素不配合治疗?”

    “不是。”

    岳翎夹起一片上海青,“和你的病人害怕治疗过程不一样,她应该很想配合治疗,但是她的意志并不受她自己控制。”余溏放下碗筷沉默了一会儿,电视里在播放一个搞笑综艺,林秧在节目里玩得很开心,大开大合地笑,那笑声让余溏有些尴尬,他拿起遥控板换台,看着屏幕问岳翎,“你的病人像姜素那样自杀的多吗?”岳翎抿了抿唇,“在我面前自杀的并不多,除了你在成都救过那个男人之外,就只有姜素,但是我听说的却有很多,他们往往好转之后被家人接出院,没过多久就因为拒绝服药,恶化,然后自杀。”她说完喉咙有些发紧。

    “其实药物和认知行为疗法对精神问题的治疗已经有很大的效果,但是,医生最大的敌人,有的时候不是心理问题本身,而是患者的身边最亲密的人。”余溏吞下一口牛肉,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说道:“那你呢。”岳翎一怔。

    “我什么。”

    “你的恐惧症,敌人是我哥吗?”

    岳翎端汤碗的手一颤,汤水一下子荡了出来,她赶忙收敛精神稳住自己的手,低头看向趴在余汤身边的辣鸡,勉强牵制住情绪。

    “余医生,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我知道。”

    他埋头继续对付那一盘岳翎不怎么动的牛肉,“我想你放心,也不要把我想得太不堪,我这么多年都一个人生活,是有点迟钝,但你不允许我不会自以为是。”**

    余溏在家里践行了他之前说出的话,在沙发上一缩就是两个星期。

    岳翎每天早上都是听着他出去时的关门声醒来的。

    走出房间,就看见早饭摆在饭桌上,每天的花样都不重复,有的时候是煎鸡蛋配烤土司,有的时候是面条,有的时候是批皮蛋肉粥加一点凉拌海带丝。至于午饭就留在冰箱里,虽然是头一天晚上做好的,但也一点都不敷衍,有青豆烧鸭子,清蒸鲈鱼,还有他做的北方版网红牛奶麻辣烫。

    岳翎后来甚至有些期待每天打开冰箱的那一刻。

    余溏家里的钟点工一般在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过来,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四川籍阿姨,姓杭,岳翎一听她的口音就很亲切。她跟岳翎说,她帮余溏打扫卫生已经快两年了,第一次看到余溏家里有女孩子,她开始还以为是余溏的女朋友,结果余溏说是他姑妈。

    岳翎哭笑不得,她为了避免和林秧的尴尬,随口一扯的关系,在余溏那里竟然贯彻落实到底了。

    但这样也好,她早已受够了凌乱扭曲的男女关系,距离过近,名声过烂,像一锅煮了开了又冷,冷了又煮开的浓汤,她从那锅汤里爬了出来,但那锅汤还在火上熬着。

    生死由人,但自由奢侈。

    她早已没力气自我唏嘘。

    所以她选择冷眼旁观别人的生活。

    余溏下班的时间不是很稳定,但一般他都会在八点以前赶回来。

    回来也不多说什么,换了衣服就进厨房去捣鼓。

    岳翎抱着辣鸡靠在沙发上看文献,不自觉地就要去猜他又在煮什么。

    “你这么拼做什么。”

    他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扯了个垫子过来,仍然坐在岳翎对面的地毯上。

    岳翎放下电脑,“你也经常看文献到一两点啊。”余溏把筷子递给岳翎,“平时手术没时间看,但不看又不行,现代医学更新太快了,尤其在在心胸外科和脑外科这两项上面,去年我和徐主任去日本参加一个研讨会,不瞒你说,真的很受刺激。”他说完见岳翎没回答,自嘲地笑笑,“不好意思又自以为是了。”岳翎揉了揉辣鸡的脑袋,“来,跟我一起嘲笑他。”余溏也伸了一只手过去,“它不会,它随我。”两个人的手指在猫的脑袋上凑到了一起。

    岳翎的手指迅速地缩到了辣鸡脖子下面。

    空调的温度此时开的有些低,岳翎的手指也有些发凉,辣鸡不解地抬起了脖子,试图从岳翎怀里爬出来,余溏把它的脑袋一按,“别动,你以前都让我暖手的,今天也要乖。”岳翎明白,他在为她敏感的举动解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于是埋头不知不觉,又多吃了一碗饭。

    晚饭吃到尾声,余溏起身收拾碗筷。

    电视仍然是开着的,播放的是一个美食类节目,氛围很欢乐。

    岳翎坐在沙发上看了一会儿,正准备起身去刷牙,突然听见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余溏从厨房里走出来,擦干净手拿起,直到递到了岳翎手中。

    岳翎看见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便随手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岳翎吗?”

    “对,是我。”

    “你是岳观的姐姐是吧。”

    岳翎忽然心里一沉。

    “是,请问您是?”

    “我是岳观的辅导员,我姓周,是这样,岳观在校外和人打架,现在正在派出所这边处理,希望您能赶紧过来一下。”岳翎听完这一句话,喉咙逐渐发紧,她咳了一声,尽力稳住声音。

    “我想问一下,我弟弟人有没有事。”

    那边似乎是跟谁确定了一下,转过来继续说道:“他没事,被他打的人有些皮外伤。”“好,麻烦您了周老师,请您把地址给我,我马上过来。”“这也是我们的责任,肯定谈不上麻烦,我给您打这个电话,也是因为之前他留的父母的电话都打不通,我们做了好多工作,他才说了您的电话,您现在在A市吧。”“我在。”

    “欸,那就太好了,我现在立即把地址发给你。”她说完放下电话,转身看见余溏正站在她身后。

    “出什么事了。”

    岳翎拿起放在沙发角落里的包,“我去一趟三溪派出所。”余溏摘下身上的围裙,“我跟你去。”

    “余医生,跟你没有关系,我不想知道也不想你参与!”她的语气突然一些失控。

    余溏几步跟到门口,“那你要这个样子一个人打车吗?”岳翎抿了抿唇。

    余溏接着说道:“你现才稍微可以走动,不要不把自己身体不当回事。你如果不想我参与,我就在派出所外面等你,我是想补偿你,但我早就说过了,你不允许我不会自以为是。”岳翎站着一时没有动。

    但余溏却看见她捏在裤缝处的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余溏蹲下身放平语调,“帮你换鞋。”

    谁知他刚触碰道岳翎的脚,却听到了头顶传来一声沉重的呼吸声。

    “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看见岳翎正仰着头,喉咙处一下一下地吞咽着。

    这个方式她曾经在成都的酒店里教过余溏,用于在失控时缓和情绪。

    “你不要再跟我说话,我告诉你,我现在还不想哭。”**

    送岳翎去派出所的那一路,余溏一直都没有再出声。

    夜里风有些大,车窗外不断晃过辉煌的街灯。

    岳翎大多时候都在打电话,克制下来之后,她的声音又恢复成了余溏在成都遇见她那时的冷腻,一只手抵在嘴唇和鼻子之间,一只手握住手机,冷静地应答着电话那一头的人,至始至终没有向余溏这边看一眼。

    余溏看着从车里切割而过的灯光,这才觉得,她这一段时间蜷缩在他家沙发上,逗弄着辣鸡,温柔配合的模样,只是她偶尔露出来的虚像而已。在她自己的事情上,岳翎完全没有试图让余溏参与,甚至连靠近都不准许,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她还不想在他面前哭。

    不知道为什么,余溏竟然有些失落。

    不是因为他丢失了岳翎的虚像,而是因为他感受到了两性之间信赖建立的不易。

    他从前以为,男女之间只要有了肉体的实质关系,也就应该同时拥有精神契约,甚至建立起生活上的联系,不过显而易见的是,岳翎根本就不屑于要。

    车逐渐接近导航上的终点。

    余溏把车停到路边,想要去帮岳翎下车,谁知岳翎已经打开车门,撑着座椅的靠背小心地下来了,一面接电话,一面朝派出所里走。

    余溏在她身后说道:“我把车挪到停车场去,有需要给我打电话。”岳翎突回过头,站在派出所门口的一片浓荫下对他说道,“你帮我去买一条巧克力吧。”余溏点头,“好,哪一种。”

    “有一个本地的老牌子,叫帝金,如果有的话,就买牛奶口味的。”**

    派出所里,岳观一个人坐在走廊上,身上的零星的血迹已经干了。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T恤,深色牛仔裤,黑色运动鞋,整个人就像一团黑色的影子。

    岳观是岳翎的亲弟弟,但自从岳观上大学以后,岳翎就很少见他,只是定期向他的户头里打钱,充作他的学费和生活费。岳观也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岳翎,姐弟两就像约好了一样,各自躲着对方,像两只被迫离群的幼狼一样,拼命地学习,拼命地生活。

    辅导员周老师陪着岳翎站在走廊外面。

    “岳观很优秀,成绩一直是我们系里的第一,几个专业课的教授都很喜欢他,他和同学的人际关系也处得很好,这次不知道是怎么了,会和校外的人起这么大争执。”岳翎看着地面,没有出声。

    周老师看她似乎有些站不住,以为她是生气,转而劝道:“您也别气,岳观也认识到错误了,刚开始那个被打的人不愿意谅解,我们都还担心会不会转拘留,不过现在还好,他出去接了个电话以后,回来就愿意谅解了。我们这边赔点医药费,一会儿就能把孩子带走。”岳翎点了点头,“你们费心了。”

    “应该的,不过,我们也想问一下您啊,岳观的父母目前……”“哦。”

    岳翎转过身,“我们父母目前都在国外,所以以后岳观有什么北北事,您联系我就好。”“好。”

    说着派出所的民警走过来对岳翎说,“医药费用的问题你们可以去跟我们去调解室协商,协商好以后就可以走了。”“好,我可以先跟岳观说几句话吗?”

    民警朝走廊上看了一眼,“可以,我们过去等你。”“谢谢。”

    岳翎说完,扶着腰慢慢地走到走廊上,试图靠着岳观坐下。

    岳观抬头看了她一眼,“你残废了?”

    虽然说是这么说,但还是抬起手撑了她一把。

    岳翎扶着岳观的手坐下来,仰头呼出一口气,随之“赞”道:“厉害了啊。”岳观冷笑一声:“没你厉害。”

    岳翎像揉辣鸡一样揉了揉他的头。

    他随即往边上一偏:提高声音吼道:“神经病啊。”岳翎不在意他语气不善,放下手臂看了看她的脸。“先说你吃亏了没。”岳观抬起头,“没有,要不是有人拉着,我非把他掐死。”岳翎笑了一声,“行,没吃亏你就还是弟。”

    岳观看着岳翎,“你不问我为什么打架。”

    岳翎没有看他,捏着手机对手不自然地在腿上摩挲,半晌才问道:“你想说吗?”岳观突然蹲下身,一把握住岳翎的手,“你告诉我,你这几年究竟在成都干什么!”岳翎没有动,“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岳观沉默了下来,握着岳翎的手却开始抖,“他们什么都没说,但给我看了一堆……什么照片。”他说着手指甲狠狠地抠紧了岳翎的手背,岳翎看着自己的手背皱了皱眉,任凭他剜肉,仍然没有吭声。

    “岳翎我告诉你!”

    后面的话岳观几乎是从齿缝里逼出了后面的话。

    “老子想杀了他们。”

    岳翎被他的力道拽地身子一偏,眼眶顿时红了。

    “你少给我哭啊,我绝对不会跟你说什么好话。”“哭个鬼,我痛,我尾椎骨骨裂,还没好全。”岳观听完立刻松掉了手,“谁在整你?”

    岳翎抬起头,“我说你一个学生,说话能不能不要那么社会,没人整我,我自己摔的。”“你个傻X。”

    岳翎毫不客气地薅了一把他的头发,“骂谁呢,我是你姐!”他噌地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对着岳翎的头顶就是一通吼。

    “骂的就是我姐那个大傻X。”

    “你再骂!”

    “怕你啊!”

    他说着说着,突然就颓了,声音是越来越大,气焰却越来越弱。

    “岳翎,老子以后工作了就把这几年的钱全部还给你。”“不好意思,我现在就要。”

    岳翎冲着他伸出一只手,结果被他毫不客气地打了一巴掌,“出去老子就去卖肾。”岳翎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掌笑了笑,“然后呢,跟我断绝关系是吧。”“放屁,我要当你哥!我让你看看怎么压姊妹一头,怎么照着下面,都像你个大傻X,回A市了也不跟我说一声,你当我死了,我还想着要给你烧香呢。”差不多有一年没见了,掏心掏肺地一阵激情对骂,谁都不肯认输,一个比一个咬得厉害,但对抗就好像刮骨疗毒,顷刻之间清空五脏六腑。岳翎仰起头,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一盏灯,此刻灯光正好落在她头顶。

    “臭小子,给我拼命地读书,我要送你出国。”话刚说话,她突然被粗暴地推一把后脑勺,“你做梦!”岳翎一把按住头,抬头反骂:“跟你说了我有伤,你再推我我弄死你!”“弄啊,弄不死你是我妹!”

    里面的民警被这两姐弟的对话给搞懵了,赶紧出来调解。

    “我们这里才调解好,两位还是冷静点,年轻人是该教育,但是还是要注意方式啊,是吧,这个姐姐……”“谁你姐,她我姐!”

    民警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吓了一跳,偏还找不到什么话来训斥他。

    岳翎看场面一度尴尬,压低声音对岳观道:“岳观,你给我坐好。”岳观这才坐下来,双手搭在膝上不说话。

    岳翎对民警笑笑,“不好意思同志,我没教育好。”民警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无奈,“算了算了,这边先过来解决医药费的问题吧。”“好。”

    岳翎站起身,回头对岳观道:“你就在这儿坐着,等我回来。”岳观也跟着站了起来,“你要给那个混蛋钱?”“对,你不满意?”

    “我……”

    “说不出别说,岳观我告诉你,社会有社会的规则,我的钱和你拳头,一样都很硬。”“那你的脊梁骨呢?”

    他脱口而出,说完就后悔了。

    然而话已经出了口,从后背一路扎入了前面人的心脏,就算他再后悔也收不回来了。

    岳翎忍住疼痛,在走廊尽头沉默了几秒,转身看向岳观:“少给我阴阳怪气的,你如果觉得我不配做你姐,你就拼命,以后赚了大钱砸死我。”

    派出所的停车场里,余溏靠在驾驶座上看手机。

    院内交流群里有一个医生正在询问一个胸腹部挤压伤后出现肾梗死的病例,几个教授讨论过后,有人又在群里圈了余溏。余溏随口问了一句,“肌红蛋白高不高。”那边还没有回话,岳翎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喂。事办好了吗?”

    “嗯,你在什么地方。”

    余溏看了一眼车外面,“停车场靠后,我开双闪,你能看见吗?”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看到了,我们现在过来。”余溏挂了电话,开门下车等岳翎,不一会儿,就看见岳翎就领着岳观走了过来。

    岳翎嘴唇有些发白,额头上也渗着虚汗,显然是疼的,因为有另外一个男人在场,余溏没有立即开口。

    岳翎看了一眼表,回头对岳观说:“送也送过来了,自己打车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她刚说完,手机忽然响了。

    岳翎低头看了一眼屏幕,摁下了挂断键,谁知道,不到五妙钟,那边又打了过来。

    “我去接个电话,你自己回学校。”

    岳观看着她走远的背影,吐了三个字:“你少管。”说完转头看向正站在车门前的余溏。

    盛夏的深夜,两人头顶的巨冠榆树叶声细鸣,一双同样高瘦的影子被远灯拖得老长,而两人的面部画风各自诡异。

    “你叫什么名字。”

    岳观首先开了口。

    “余溏。”

    “什么?养鱼那鱼塘?”

    “不是……”

    “你等会儿。”

    岳观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哪个余?”

    “多余的余。”

    “哪个溏?”

    “三点水一个唐朝的‘唐。’”

    这个字不是很好找,他翻来覆去没找到,索性打了一个“蜜糖”的“糖”,提行空了一排,敲下职业两个字,又问他,“做什么的。”“职业?”

    “心外科医生。”

    “哪个医院。”

    “A大附属医院。”

    “本地人?”

    “算是。”

    “谈过几个女朋友。”

    “没谈过。”

    “手机号码。”

    “15233333333。”

    “车牌号。”

    “AAYL223”

    岳观对于他的过度配合充满疑惑,“你怎么答这么顺?哪家PUA公司培训的。”“PUA你个头。”

    岳翎突然从背后一把抓过了岳观的手机,扫了一眼上面的记录。

    “你搞什么。”

    岳观一把夺过,“还我。”

    岳翎把手揣进衣兜,“回学校吧,别耽搁了,不然一会儿寝室进不去了。”“我问你一个问题。”

    “行了,有问题打电话。”

    “我要当面问。”

    他说着瞟了余溏一眼,“他谁啊。”

    “朋友。”

    “你有个鬼的朋友。”

    他这么一怼,岳翎突然不说话了。

    物极必反,极度冷静的终点就是极度敏感。

    盔甲常年庇护的皮肤反而最容易被划开,岳翎后悔让岳观跟过来。

    姐弟一场,互见不堪,找准对方软肋,揍起来毫不手软,他不愧是她弟弟,哪怕被他扎破了肺管,岳翎还是想给他点个赞。

    “赶紧走,趁我还没找到东西抽你。”

    谁知岳观听了这话,非但没走,反而走到余溏面前。

    两个人身高差不多,互相平视。

    岳观仰起脖子,“余医生,我告诉你,我姐从小到大,一直都在虐我,小的时候拿乒乓球拍打我脑袋,长大了拿羽毛球拍抽我,虽然她借口她出车祸失忆,一样都不承认,但我全都记得,你不要惹她,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余溏听完,直接地抓住了这段话的逻辑漏洞。

    “你从小被她打,最后为什么是你不放过我?”岳观一窒,“不是……”

    “你是学什么的。”

    “啊”

    “专业是学什么的?”

    他突然被反问,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实话实说。

    “电气工程啊。”

    “哦。”

    “你什么意思?”

    余溏看向岳翎,“可以怼吗?”

    岳翎笑着点头,“怼啊。”

    “好。”

    他答应了一声,才抬起头,平静而实在地看着岳观,“其他没什么意思,就是觉得你说话逻辑差了点。我以为你是学文科的。”“……”

    岳翎实在忍不住,扶着后背笑得全身都疼得发抖,缓过来之后,又在一边抽气儿。

    两个男人仍然直直地立在树荫下,各自演着自己单纯的内心戏。

    岳翎低头看了一眼那条署名余浙的短信,慢慢地吞咽了一口。

    残杀之后,一口烈酒相庆,消毒杀菌,止血清淤,同时也点燃伤口,痛得她不能自已。

    然而如果可以,她还是会选择,跟这两个年轻的男人干下这又哭又笑的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