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半晴半雨。
院长与司空白,各自单手拽着棋盘一边,另一手拈子砸落盘上。
颜乔乔环视一周,看到帝君与君后立在危危欲坠的白玉桥上,帝君扬起宽袖,拢住妻子的肩,正在慢声安慰。
君后满面泪痕,难以置信地轻轻摇着头。
“老师为何这样……”
帝君看起来不太会哄人,只温吞吞地道:“不要太担心,说开就好了。”
君后怒:“这像是能说开的样子么!”
说话间,大儒又落一子,半湖池水翻涌而起,像玉雕般凝在了半空,沉沉威压直逼坐在对面的院长、帝后。
“邢三!今日你阻不住我!”司空白沉声暴喝。
“哟嗬,小儿猖狂!”院长吊儿郎当拍下一枚黑棋,只见那镇在半空的半池碧水莲荷轰隆落了回去,溅起千层飞浪。
院长若无其事地擡起衣袖抹了抹唇角,把二郎腿翘得更高,挡住那半片衣袖。
“院长不敌!”颜乔乔攥住双手。
院长得护着身后两个人,司空白却可以放手施为。
两位半圣倾力对垒,莲池已自成一方灵气天地,旁人没有插足的余地。
“二位,”帝君咳嗽着,悠悠绵绵地道,“有话好好说嘛,不要打来打去。”
“啪!”
白子拍落,激起千堆浪。浪中莲、叶、菱角,处处杀机。
院长的白发、旧衣齐齐被掀向身后,枯瘦手背上绽出乌黑的筋,落子如千钧。
黑子拍上棋盘,院长呛咳出声。
“邢三,知道你为何不是我的对手么。”司空白再度拈起一子,语气无波无澜,“我做的一切,顺应自然之道,自有你挡不住的运势——邢三,睁眼看看吧,这个世界,需要变革!”
一子落,风雨惊。
院长的脊梁明显弯了下去,口中有一道血箭直直坠下。
片刻之后,他晃晃悠悠撑着棋盘,擡起眼睛,置下一子,硬生生扛起一方天地之力。
像一把撑开的大黑伞,护住风雨飘摇中的两个人。
“你龟缩在昆山,太久啦!”司空白又执起一子,这一子再落下,便要彻底截断黑色长龙,“而我四方行走,听到这天地、这万物、这众生的声音——四千年了,这个世界原地踱步,止步不前,那是因为禁锢!公良一族固步自封的统治方式,禁锢了世界的发展。”
院长眯着眼,盯了盯那枚即将落下的棋子。
每一棋都凝聚了太多的力量,在棋盘之上相互制约抗衡。倘若输掉半壁江山,便再难挡住司空白。
磨了磨牙,院长擡起手,呸一声吐出口带血的唾沫,直直照司空白脸上招呼。
司空白偏头避开:“你这人还有没有公德心?”
“呸的就是你个丧心病狂老王八!”
“不破不立。”司空白长眉微动,“只有打破这一潭死水,灭掉公良皇族,历史才会继续前进。我做的一切,功在千秋,利于万代!”
他未看棋盘,盲落一子。
“破!”
院长的防御本该应声而破。
然而一息之后,院长仍岿然不动。
不知何时,一个生灭阵悄然浮在棋盘上,司空白那一子落入生位,径直被挪到了远处的灭位,恰好将自己一条白龙拱手相让。
“客气客气。”院长啪一声砸下黑子,霎时,大半条白龙染成黑色,半边湖面气势冲天!
司空白吐血,蓦地转头,望向场外:“竖子!”
颜乔乔弯着眼睛冲他笑,遥遥抱拳谦虚:“哪里哪里,不敢不敢,过奖过奖。”
方才她将灵气转为夏日,与天地浑然一体,在院长的配合下成功瞒天过海,在棋盘上方搭了个阵,送走司空白一条大龙。
顺利得如有神助。
院长这人,最擅长落井下石。
只见他挑高了一对稀薄的眉毛,笑得小人得志,双手连出,杀得司空白连连倒退。
颜乔乔回眸,却见公良瑾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殿下。”她轻轻摇晃他的衣袖。
他微微地笑,擡手轻拍她肩头,旋即,大手顺着她的细胳膊划下,握住她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颜乔乔心神微动。
白玉桥上,帝君躬下腰,单手圈个喇叭,朝着湖心亭虚弱地喊:“大儒啊,你的想法很有前瞻性,可以坐下来慢慢谈的嘛……有话好好说……”
司空白被院长逼得连退三步,后背撞上了亭栏。
他头一偏,忽然冲着亭外喊:“褚兰,杀了公良谦!”
此言一出,在场诸人无不色变。
褚兰是君后名讳,君后是司空白的学生。公良谦,自然便是帝君。
院长脸色一沉,转身救人。
便在这时,司空白手势一变,操起整个棋盘,直直插向院长后心!
棋盘一动,平衡的湖间灵气彻底打破。
颜乔乔不假思索,催动全部灵气祭出夏濯,渡给公良瑾。
“铮——”
公良瑾反手出剑,长身掠过莲池,一剑直斩司空白!
轻飘飘一句话留在原地——
“你就喜欢看我杀人。”
颜乔乔:“……”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我才没有那么丧心病狂!
不过实话实说,殿下提剑砍人的样子是真的帅。
院长一记掌风掀开帝君,公良瑾及时掠入,一剑替他荡开了司空白的棋盘。
师生二人齐齐旋身,攻向司空白。
而白玉桥上,君后怔怔看着被掌风掀到另一端的帝君,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颜乔乔眉心微蹙。
君后刺帝君是遵从师命、司空白杀颜玉贞是不想她供出自己……听起来似乎比那玄而又玄的飞升之秘更加靠谱。
……真是这样么?
颜乔乔思忖之时,湖心亭的战斗结束了。
院长双袖狂飞,重重困阵密集似茧,封住司空白一切退路。
“铮——”
王剑架上颈项。
“可否请大儒为我解惑。”公良瑾很客气地问,“以忠义为道心之人,扶持里通外国的无间珠华,为何不受反噬?”
司空白瞳仁微缩。
只一霎,便冷冷放松。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千百年后,历史自会评判是非对错。”
话音犹在,只见他双眼一凸,口鼻鲜血暴涌——竟是自断心脉而死。
“砰!”
一代北斗陨落,跌溅池泥。
颜乔乔跟在公良瑾身后,陪同帝君,将魂不守舍的君后送回凤仪殿。
“阿兰你不要多心,我不疑你。”帝君声线绵绵,“即便是司空大儒,我也觉着,有话可以坐下来慢慢说,没什么不能解决的——谁知他性子那么刚烈,啊,抱歉,我不说了,扶你歇息啊。阿瑾,你们自便吧,这几日不用过来打扰了。”
“是。”
离开凤仪殿,颜乔乔随公良瑾回到他的仁和殿。
她四下看看,随口说道:“还是清凉殿更自在些。”
这里都是宫中老人,一板一拍规矩得很,有时候她步子迈得稍微大些,便会有不动声色的目光嗖嗖飘来。
“那便回昆山。”
公良瑾二话不说,返身带她离开皇城,前往昆山。
颜乔乔悄悄弯起眼睛,对了对手指。
就他这宠法,谁不得上天啊。
踏上清凉殿前的青石台,颜乔乔更觉恍若隔世。
“仿佛已有一百年不曾回来了!”
公良瑾走在她身后,声线淡淡:“是该复课。”
“???”颜乔乔大惊:“不,殿下!我感觉我昨日才考过春试!”
公良瑾低低笑着,踏过门槛,进入庭院。
东厢外的赤霞株长得很快,新嫩的花枝已漫过头顶,阳光透过脆薄的花瓣落在身上,细细碎碎的,染上了清幽的赤霞花香。
颜乔乔抿唇,探手向后,牵住公良瑾的手,将细软的手指扣入他指间。
他的手比她大很多,指节修长有力,硬硬一层薄茧,手背的皮肤倒是很光滑——坚硬、温凉而光滑。
“君子若玉,诚不欺我。”
她懒懒靠向身后,仰起脸,闭上眼睛,感受舒适的阳光。
“都结束了吗,殿下。”她的思绪向四面八方放空,“总感觉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可是危机已经逐一被我们解除,敌人也死光了,即便剩下三瓜俩枣,也翻不起波浪……”
公良瑾垂眸看她。
“真好。”她把身躯窝进了他的怀中,“人生就这么圆满了。”
“不。”他淡声道,“你还未写婚期。”
说到这个,二人便携手进入书房,将那一纸婚书展在桌面上。
他挽袖,亲手替她研墨。
浓浓的金墨,研到极润,然后执笔沾墨,交到她的手中。
“何时?”颜乔乔偏头看他。
清俊的男子站在满室书香之间,当真是赏心悦目至极。
“随你。”
她抿唇:“端阳?”
“好。”
颜乔乔心头泛着清澈的甜蜜,周身暖融融,她恃宠而骄道:“殿下,您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啊!”
公良瑾点了点她面前的婚书:“写。”
“哦……”
她咬着唇,磨磨蹭蹭笑了一会儿,然后提笔写下日期。
上方,公良瑾与颜乔乔这六个字仿佛会烫眼,她连余光都不敢往那边瞄。
忽然记起某一日,他执着笔,在一本黑店小账簿上写下“赵玉堇”和“许乔”的模样。
她悄悄在心中说,许乔,我再也不用羡慕你啦!
眼眶微微发热。
这一切,美好得就像一场梦。
公良瑾看了眼婚书,擡眸,认真地看着她。
“试婚?”
颜乔乔一个激灵站直:“不用,殿下,真不用。”
他走近,俯身,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颜乔乔小小惊呼一声,擡起双臂,环住他的肩。
“颜乔乔,”他垂眸,微笑,“少皇无礼?少皇没人性?”
颜乔乔:“……”
“倒不如,坐实了罢。”他声线淡淡。
作者有话要说:不是卡车,而是莫得车。
渣女就是如此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