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乔乔的手指软软抓住公良瑾的肩。
肩宽,瘦骨坚硬。
他抱着她踏出书房,午后艳阳哗啦一下洒在两个人的身上,泛起柔和的光。
颜乔乔忽然想起一幕往事——他强势霸道地抱着她,原本打算穿过长廊,却因为喘得厉害而作罢。
“殿下,”她真诚地提出建议,“我自己走,您省点力气……”
公良瑾:“闭上嘴巴。”
颜乔乔:“?”
她还有句“以免待会儿不够用”没说呢。
她老实抿住唇,心中悄悄琢磨——实在不行,她可以给殿下渡些夏濯。
眼珠一转一转,脑袋一点一点。
公良瑾:“……”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她,大步流星穿过长廊,踏出清凉殿深青色的殿门。
颜乔乔:“??”
实不相瞒,方才她已经脑补了一大堆少儿不宜的画面,以为他要把她扔到寝殿的床榻上,然后开始不做人。
却见公良瑾踏上雨花石山道,一步一步顺着山路往赤云台而去。
他走得很快,呼吸平稳,游刃有余。
中途遇上不少学子,颜乔乔羞得把脸埋进他的颈项。他的领口封得一丝不茍,隔着四层衣料,隐约能闻到寒月清幽。
他的姿态倒是肆无忌惮,视旁人如无物。
当真是……无礼,没人性。
她悬着半颗心,手指在他肩上轻轻地挠,时不时偷偷将视线越过他的宽肩,望向左右。
微微一怔。
只见众人脸上都洋溢着善意的、祝福的、调侃的笑,似乎并不觉得颜乔乔窝在少皇殿下怀中有什么不对。
她怔忡片刻,不自觉地弯起眉眼,脸颊轻蹭着公良瑾,心中盛满喜悦。
一切都那么好,让人沉溺。
再往前行,一树树红影罩了下来。
夏日的赤霞株开得更盛,满目招摇,像燃烧的云霞降在这片台地。
公良瑾踏着赤云台的鹅卵石山道,继续大步前行。
这条路颜乔乔走过千百回,路边每一株树、每一块石头都是她熟悉的模样。
到了她的庭院前,公良瑾停下脚步,用目光示意她开启禁制。
颜乔乔一手勾着他的肩,另一只手探向黑檀木格。
动作微微一顿。
真实与虚幻的记忆交叠,她一时竟想不起来禁制图案该是哪一个。
木槿?带叶木槿?风铃?金砖?
“青梅。”公良瑾淡声道。
“哦……”颜乔乔恍然点头,随手画下青梅图案。
等待禁制开启时,她忽然察觉不对,狐疑擡眸:“殿下,我请傅监院更换门禁的时候,您不是出去避嫌了么?您这是监守自盗呢?”
公良瑾微笑:“整晚见你盯着青梅,不难猜。”
颜乔乔:“……”
他淡若云烟地道:“无人能比我更了解你。只要你愿意让我了解。”
颜乔乔的心脏很不争气地轻轻一跳。
忽地,又涌起些酸涩。
她垂下眼睫,轻声说道:“我愿意。”
门禁缓缓开启。
公良瑾动作微顿,幽黑的眸在门禁上稍加停留,一点一点浮起冷光。
薄唇轻抿,他抱着她,一步踏过门槛。
庭院中,赤霞株肆意灿烂。
院门在他身后阖拢。
他垂眸,将颜乔乔放在地上,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到花树下。
放眼整个赤云台,没有一株花能比她的好。沉甸甸的红云压满枝头,像剔透的赤玉,瓣瓣薄如蝉翼。阳光透过枝隙和花瓣,明明暗暗地洒下来。
“殿下,”颜乔乔感慨道,“曾经我最大的梦想,就是上课时间可以留在这里晒太阳。”
公良瑾:“……”
一时竟不知该气该笑。
她补充道:“如今我更贪心一点,我希望上课时间可以和您一起留在这里晒太阳。”
公良瑾:“……”
看着她懒洋洋满足的模样,他轻叹一声,道:“迟些。”
“嗯?”
“你曾问过我,如何知道自己是否身处梦中。”公良瑾道,“我后来想过,若记不起身、魂的来处,便有可能是幻梦。”
颜乔乔擡眸望向他。
清俊如玉的面庞被花影染上艳色,添了人间烟火气。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
做梦时,总是忽然出现在某个场景中,身后并无来路。而每次进入幻阵,总是感觉今日的自己与往日十分割裂,像是换了个人。
“殿下为何突然提起这个?”她擡眸环视四周,“难道殿下怀疑我们仍在幻阵中?可是我记得我们的来处啊,我们是破了第二重幻阵,然后从陵寝那边乘马车回来的。”
公良瑾微笑:“再往前。”
“再往前……”颜乔乔脸颊悄悄浮起一抹红晕,“殿下从陵墓深处出来,想打晕我,不让我随您进入第二重幻阵,结果迟了半步,我带着您的手刀进去了。”
“再前。”
她脸色更红,同手同脚背过身,装模作样望着天空沉吟:“再往前便是第一重幻阵。”
第一重幻阵,结束于銮座之上。
想起那一幕,她的右边膝弯不禁隐隐发烫,清晰地浮起他五指的触感。那一霎坚硬强势,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心跳加速,呼吸微乱。
“再前。”温淡的嗓音自身后传来。
他靠近了些,呼吸就在她的耳畔。
颜乔乔心尖震颤:“再前,便是进入第一重幻阵之前……”
思绪忽然停滞。
“那是……”
“是……”
“……”
她发现,再往前回溯,记忆只有一团模糊灰色。
她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进入陵墓的,没有丝毫印象。
“我……不知。”
牙关轻轻一颤。
寒毛倒竖,毛骨悚然!
现世之中。
嵌在石壁上的东珠幽幽照耀着深青墓殿。
破釜、沉舟、白无愁已在此处守了整整三日。
只见墓殿正中,公良瑾拥着颜乔乔,四目紧闭,一动不动,像一对金童玉女雕像。
“殿下为何还不醒?”破釜皱眉望向戴着枷锁的离霜,“说!是不是你主子搞的鬼?”
离霜冷冷把视线转向一旁。
沉舟眉头紧锁:“先前出问题那间偏殿里发现的两滩血,肯定是韩峥与无间珠华吐的——殿下与颜王女已成功在幻阵中杀伤了他们,只不知这二人又逃去了何处。”
“真是比兔子它爹还能跑!”破釜跺足道。
沉舟一本正经:“兔子它爹还是兔子,你说了废话。”
白无愁抱剑立在一旁,焦躁地擡手捏眉心:“不然把人扛走,别杵在这里浪费时间。”
“不能动!”破釜沉舟齐齐拦上去。
上次殿下困入幻阵时院长便说过绝不可以挪动他,否则神魂无法归位,必死无疑。
“别吵,有声音。”离霜忽然冷冷冰冰开口。
“什么声……唔!”破釜唰一下竖起了耳朵。
遥远的、模糊的、鼎沸的动静。
隐隐还能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震动。
“端阳赛龙舟?”沉舟侧耳片刻,迟疑地道。
掐指一算,殿下与颜乔乔连困阵中三日,是该到端阳节了。
卧龙江就在陵寝与京陵城之间,每年端阳,京陵与各州百姓都会聚到江畔,热热闹闹过大节、赛龙舟,极是盛大。
“等等……不太对啊。”破釜把耳朵竖得更尖。
他身形魁梧,方脸阔鼻,却有一双细细长长的耳朵,耳尖可以整个竖起来,并前后摇动。
只见他耳朵一动一动,一字眉越拧越短,整根绞在了额心正中。
“这不像是山下动静,更像是……墓坑广场?”
话音未落,便见通往墓道深处的甬道开始轰隆隆震动,像是千军万马奔腾而来。
“诈……诈……不是!这里面也没尸啊?!”破釜瞪圆双眼,震声哀嚎。
“保护殿下!”沉舟锵一声拔剑。
震动渐近。
此情此景,直叫人遍体生寒。
“沉舟啊,”破釜颤声,“我有点手抖怎么办?”
沉舟面无表情:“俺也一样。”
离霜抿了抿唇,没说话,退到这三人的斜后方。
震动越来越近,殿顶簌簌震下积尘。
“嘭!”
第一个半兽人自左边墓道中撞出。
“啊这……”破釜目瞪口呆,“什么玩意?!”
地下墓坑怎么会跑出来半兽人?!
下一瞬,第二个、第三个半兽人挤挤挨挨撞出墓道,一双双狂乱嗜血的眼睛冷冰冰望向破釜等人。
“我这是梦了还是醒了?”破釜一巴掌摔在自己脑门上。
白无愁压低了唇角。
他在第一重幻阵中曾与公良瑾、颜乔乔同行,知道京城皇陵与东南西北四州王墓有巨阵相连,通过特殊手段可以实现远距离传送——公良瑾在墓中疗伤突破之后,便是通过墓阵传送到青州。
白无愁迅速作出判断:“有人把神啸兽人引进某座王墓,由墓阵送到这里。要么漠北,要么大西州。”
“嘶……”
“但。”他缓缓拔剑,目光微寒,“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谁是叛徒,而是,这些兽人狂化了,实力只稍逊于金血长老!”
金血长老,白无愁曾经以受伤为代价,方能击杀一个。
而此刻,墓道中轰隆声不绝,不知究竟来了多少狂化的神啸人!
“留在这里,死路一条。”白无愁顿了下,声线冰冷,“我先上了。”
当先的金血兽人呲起獠牙,矮下身躯,开始向墓殿中的几个人发起冲锋。
青石地砖轰隆隆震荡,穹顶簌簌落尘。
只一霎,第一个神啸人便与白无愁轰然对撞。
“这是特意用幻阵困住殿下,然后借刀杀人。”沉舟压低了眉眼,“可是韩峥与无间珠华已经受伤,逃都来不及,不可能还有余力布阵。”
“不管了!先拼他姥姥的!”破釜横刀,大步一踏,上前与白无愁并肩作战。
身后便是公良瑾二人,他们不能后退,只能硬扛。
“殿下!颜王女!”沉舟吸气上前,声声疾唤那幻阵中的二人,“醒来,快醒来啊!”
遗憾的是阵中之人并不能听到外界的声音。
“帮我解了缚灵枷锁,我帮你们打。”离霜道。
沉舟深深看了她一眼,二话不说便替她解掉枷锁。
“不谢。我欠颜乔乔的。”离霜长身而上,指凝剑气,攻向神啸人。
这一战异常艰难。
不过片刻功夫,三人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平日还能迂回作战,今日却半步也不可退让,只能以硬碰硬。
在离霜加入之后,缺口暂时被堵上。三人呈背三角站立,护住一块小小的安全礁。
墓道那一头,更多的神啸人源源不断地涌来。
沉舟焦灼不已。
白无愁用剑抵住一人,飞脚踹出,帮离霜扛下一记必死之击。骨头发出怪异的声响,听着已是断了。他落地,微挑着足尖,神色依旧懒懒散散。
破釜那边情况也不见好。
“噗!”破釜与一名神啸人对撞,一口鲜血喷出,胸前骨骼吱吱作响,明显凹陷下去一块。
他咬牙对沉舟喊道:“你别动手!我们三个要是死了,你扛上殿下和颜王女跑,好歹给人留个全尸!”
一句话的功夫,白无愁与离霜各自硬扛一击,双双咬牙硬撑,半步不退。
热血飞溅,血肉防线摇摇欲坠。
随时随地都有战死的可能。
而第二批神啸人已冲出墓道,正轰隆隆冲过来。
沉舟死死咬住唇。
她回过身,一手一个抓住那二人僵固的身躯,下意识共情。
只一霎,沉舟脸上便露出些恍惚的神色。
狂轰乱吼的墓殿中,响起她缥缈的声音。
“殿下他们,很好,很好。”她喃喃道,“如果解决了一切纷争,盛世太平,殿下与心上人携手在赤霞株下面晒太阳,应该就是这样的心情。真好啊。”
战斗中的三个人俱是微怔。
沉舟的嗓音很有感染力,在这腥风血雨的幽暗墓殿中,众人却像是晒到了太阳、闻到了花香。
片刻,破釜啐出一口血,朗声大笑起来:“为盛世,拼了!”
“呵呵,好啊,敬盛世太平。”白无愁懒洋洋擡袖抹了把血。
离霜僵硬地扯了下唇。
几个人都笑了起来。
就好像,护住这两个人的静谧安宁,便守护住了一方盛世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