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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岛离开众人,走向窗边,把视线投向新阳的上空。大B仍悬停在跟数小时前几乎一样的位置上,并无掉下来的迹象。当然,根据杂贺的说法,“当显示出迹象的时候,坠落就已经开始了”。

    看来是顺利逃脱了——

    好险!没想到警察这么快就查到了杂贺。本以为最先被查到的会是自己。幸亏听到汤原说警察正在追查一个姓SAIKA的男子就连忙通知了他,否则,所有计划早就泡汤了。

    总之,务必逃过今天一天,不,哪怕再逃一小时也行——三岛为不知消失到哪里的搭档祈祷着。他对杂贺的行踪也毫不知情。

    事实上,他甚至连那名男子的真名都不知道。他一直觉得杂贺只是一个假名。既然几乎从未说起自己的来历,那么名字肯定也是假的——他一直这么猜测。

    两人相识是在今年一月。为了给美花发电站的蒸汽发生器更换做准备,三岛已经在美滨町待了半年。一天,他参加了一个在岐阜市的劳动会馆举行的集会。那是在核电站基层上班的人们控诉遭辐射危险性的集会。当时,只要有有关反核电的集会,三岛总会找机会去看看。在那次集会上,有个因白血病死去的工人的哥哥和母亲为了获得保险补偿正在征求签名。

    田边佳之就是那名工人的名字。死者所属的大东设备是三岛很熟悉的一家公司,在林立在若狭湾的数个核电站做反应堆的定期检查。但是,他跟这名姓田边的工人并未见过面。

    一位深知放射线危害的著名大学的副教授在讲台上呼吁,国家应该承认核电政策是以众多工人的牺牲为前提的。这种主张完全没错,三岛也深表赞同,但他希望再加上一句——也应该让那些自以为跟核电站无关的人认识到这个情况。

    演讲结束后,三岛刚要离开,忽然,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只见一名尖下巴的高个男子,嘴角挂着莫名的微笑,正略微斜视地俯视着自己。对方脸色微黑,准确地说更接近灰色。

    尽管这男子表情可怕,可三岛还是觉得自己曾在哪里见过他,只是一下子想不起来。

    “没想到厂家的人也会来啊。”男子说道。这时,三岛才意识到他是核电站相关人员。不久,三岛的记忆复苏了。

    “你是阿玛奇的……”

    “还记得?”男子微微一笑,嘴唇像橡皮雕刻似的舒展开。

    “倒是你记得更清楚啊。”

    “怎么会忘呢。作为厂家的人,肯进入那种地方的恐怕也只有你吧。”说着,男子一侧的眉毛抽动了一下。

    这男子是对核电站进行保养的阿玛奇保洁公司的人。去年对大饭核电站进行定期检查时,三岛在更衣室等处经常碰到他。平时,厂家的技术人员和基层工人很少接触,但由于当时是发生一点故障后的定期检查,三岛连日往设备内钻。男子所说的“那种地方”大概是指一次冷却系的房间。

    “田边的事知道吗?”男子询问起来。

    “不,不知道。”

    “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待在这种地方?一旦在这种地方暴露了身份,你可就要挨批了。”

    “只是心血来潮过来瞧瞧而已。先不说这个,你呢?跟死者很熟吗?”

    “啊,充其量就是一般认识吧。”

    不觉间两人眼看就要出了会场。男子便提议说:“在附近喝一杯怎么样?有家酒吧很安静。”

    三岛深感意外,仰视起这个高个男子。因为眼前的氛围不适合说这种事。不过,跟这个人聊聊倒也不坏。三岛握着兜里的车钥匙犹豫了一会儿。他是开车来的,帕杰罗就停在劳动会馆的停车场。

    “离这儿近吗?”三岛试着问道。

    “步行十五分钟左右。”

    “既然这样,”三岛松开了兜中的车钥匙,“那就聊一会儿吧。”

    男子边走边自我介绍。三岛这时才知道他姓杂贺。

    酒吧在一座古旧小楼的二层,三面都有座位的柜台里面只有留着白胡子的老板一人,的确是一家清静的酒吧。杂贺点了加冰的野火鸡威士忌。三岛考虑到要开车就点了啤酒。

    “田边的事你怎么看?”杂贺主动问了起来。

    “怎么看?肯定是很可怜啊。那么年轻就——”

    “关于白血病你怎么看?你认为跟那家伙的工作有关系吗?”

    “谁知道呢。”三岛率直地答道,“数据太少了。如果样本只有一个,谁也不敢断言。”

    “若说这数据,还是有疑点的,是电力公司出的。比如说,田边所在的核电站此前的员工约十万人,其中死于白血病的只有田边一人,而白血病的自然发病率是十万人中有四五人,也就是说,发病率要远低于自然发病率。所以,田边的白血病跟工作没有丝毫关系。”杂贺再现了近畿电力关于田边佳之之死的说辞。

    “所谓的十万人只是总人数,而实际相关的人数更少。”三岛反驳道。

    “没错。”杂贺点点头,“无非一个简单的小把戏而已。而且,如果不根据遭受辐射的放射线剂量分类就毫无意义。”

    田边佳之遭受的辐射量远超工人灾害补偿保险认定的标准“五毫西弗×工作年数”,这一情况在今天的演讲中也提到了。

    “全国超过认定标准的大约有多少人?”三岛试着问道。

    杂贺知道这个数字。“差不多五千多吧。”

    “这么多?”

    “是吗?可是,如果没有这五千人,日本的核电站就无法运转。”

    “这个我知道。”三岛说道。

    尽管工人灾害补偿保险认定标准是“五毫西弗×工作年数”,可《核反应堆等规制法》等其他法令的标准却是一年五十毫西弗,而实际上核电站工人就是在这一标准下工作的,自然可以说是在法定标准内。关于田边佳之一事,电力公司之所以坚称“公司没有责任”,就是因为受辐射量没有超过这个标准。

    可是,正如杂贺所说,正是由于有这种逃避手段,核电站才得以按计划运转,这是现实。而如果把工人灾害补偿保险认定标准定为法定标准,工人们的警报器就会响个不停,根本没法工作,三个月完成定期检查根本就不可能。

    “可是,有什么办法?”杂贺接过第二杯威士忌说道,“就算是因果关系,那也是职业病。跟医院内感染的护士的危险相比,这算不上什么。而且,既然在核电站工作,受辐射之类的事恐怕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既然这么说,那你为什么来参加今天这样的集会呢?”

    “这不是反核电的集会,是要求承认工人灾害补偿保险的集会。刚才也说过,我跟田边也不是不认识,能多要点钱当然更好。”

    “嗯,那倒是。”

    “三岛先生,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来这种地方?恐怕不单是心血来潮吧。”

    “是心血来潮啊。”

    “是吗?”

    “那还有假?”三岛喝光杯里的啤酒。杂贺没有再问。

    之后,杂贺就把话题引向奇怪的方向。他问三岛是不是有时会去飞机事业本部。

    “飞机事业本部?小牧的?”

    杂贺冷笑一下。“别的地方还会有吗?”

    “那倒没有,可你为什么问这种事?”

    “喜欢啊,飞机、直升机之类。因此,还去过那附近好几次呢。”

    “你兴趣倒很广啊。”三岛并未说人不可貌相之类。

    “三岛先生,你没去过吗?”杂贺一面往三岛的酒杯里倒啤酒,一面追问道。

    “极少数情况下也会去。”

    “哦?因为工作关系?”

    “不,几乎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或许也可以说毫无关系。只是,那边不同行的一些人的研究内容对我的工作也经常有参考价值,所以有时会去问他们。”

    “最近是什么时候去的?”

    “去年夏天。后来就没再去。”说到这里,三岛想起跟赤岭淳子邂逅的事。

    “三岛先生,你对直升机熟悉吗?”杂贺询问起来。

    “直升机?不,一点也不懂。”

    “一种名叫CH-5XJ的直升机的全面改造正在飞机事业本部内进行。你没听说过吗?”

    “你说的是把扫雷直升机的操纵系统进行计算机化的那玩意儿吧?”

    杂贺点点头。“没错。”

    “倒是曾在公司内刊上读到过。怎么了?”

    “没什么,”杂贺摇摇头,“只是问一下你知不知道。”

    真是个怪人,三岛想。

    三岛喝完一瓶啤酒和姜汁清凉饮料后,两人走出酒吧。大街上正刮着刺骨的冷风。

    “我送你吧。”三岛亮出车钥匙,对杂贺说道。

    “不,客气了。”杂贺微笑着说道。

    三岛对此人的好感也尚未到一个劲邀请的地步。“那就再见。”他轻轻抬手打了个招呼,转身径直走开。

    刚一转身,背后就传来一声闷响。三岛回头一看,只见大块头杂贺倒在柏油路上。三岛一惊,慌忙跑上前去。

    “你没事吧?”

    杂贺的脸已变得乌黑。

    “没什么。只是喝多了。”他用呻吟般的声音如此说道。

    可是,刚才喝酒的情形三岛都看见了,这么点酒居然也能醉倒,真是不可思议。

    三岛先让杂贺在附近大楼的檐下坐下来。

    “你先等等。我去取车。”说完三岛朝劳动会馆走去。

    “你别管我。”杂贺在身后发出自暴自弃的声音。

    三岛开着帕杰罗返回原处时,杂贺已经不见了。也许是身体恢复过来,自己回去了吧,想到这里,三岛慢慢驱车前行。

    可是,刚驶出约两百米,三岛又发现了杂贺。他正蹲在一个电话亭后面。三岛立刻在一旁停下,按了一下喇叭。杂贺抬起头,勉强挤出笑容。

    三岛走下车,打开对侧的车门。“上车。”

    杂贺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就上了车。

    “家在哪里?”

    “长滨。”

    “正好。顺路。到了之后我会叫你的,你先睡会儿吧。”

    然后,三岛就让杂贺躺在车后座上。

    行驶期间,杂贺几乎没有说话。进入高速公路时,他忽然询问起来:“那是你儿子吗?”似乎是看到了贴在副驾驶座前面的照片。那是智弘一次远足时拍的照片。

    “是的。”三岛答道。

    “几岁了?”

    若是还活着——三岛本想如此回答,可他还是打住了。用不着装模作样。他便说道:“已经死了。”

    三岛并未看到杂贺的表情。

    “哎,真是什么事都能摊上啊。”杂贺沉默片刻后,感叹道。

    “是啊。”

    之后二人就完全沉默了。

    出了长滨出口,杂贺要三岛把自己放下。可是,这里是马路中央,周围既没有民房也没有店铺,三岛不可能把近乎病人的杂贺放下来,就没有理会他,径直进入市区。于是,杂贺说出了自己公寓的地点。

    “不好意思。”下车之后杂贺致谢道,他看上去状态还不错。

    “客套就免了,快进屋吧。”

    杂贺用右手敬了个礼,摇摇晃晃地朝房间走去。三岛见状便驱车走了,当时还在想,今后恐怕再也见不到此人了吧。

    三岛发现异样是两天后。

    原本装在钱包里的工作证不见了。由于工作证大小跟信用卡差不多,钱包里又装着各种卡,所以没有立刻发现遗失。

    他试着回忆最近的行为。可是,无论怎么回忆,都不记得曾从钱包里拿出工作证。由于进入核电站需要另外的登记证,他另外放了,所以上班时也不会从钱包里拿工作证。其他有可能的就是拿钱包的时候不小心让工作证掉出来了,可他把钱包倒过来使劲甩了甩,卡片夹中的东西也没有掉出来。

    过了五天,正当他无奈准备跟公司挂失的时候,竟从一个意外的地方得到了消息。是敦贺车站发来的,说是有工作证被送到那里,让他去取。看来是对方跟公司询问了自己的联系方式。他问为什么工作证会在那边,但工作人员并不清楚,只说是一名乘客捡到的,交给了车站窗口。乘客的名字似乎也没留下。

    真奇怪,三岛想。他不记得最近去过敦贺车站。

    第二天他就去车站取了。是他的工作证没错。问工作人员到底掉在了哪里,对方也只回答说并没有向拾到者询问这些事。

    三岛再次想起这件奇怪的事是数周后的一天。这一天,三岛跟赤岭淳子见了面。

    自己到底爱不爱淳子,三岛没有清晰的答案。喜欢是肯定的,所以才会想见面,见面时,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可是,自己是不可能永远跟她在一起的,这一点从最初拥抱她时就预感到了。淳子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双方之所以能形成一种不过问彼此过去的默契,可以说也是这种感觉的结果。

    见面的地方多是淳子的住处。这一天,也是在她那里。三岛躺在她的床上。

    “你昨天来我们工厂了吧?”淳子一面在床边的桌旁剥着橘子,一面问道。

    “昨天?没有啊。”他答道。

    “可你的名字却在技术大楼出入管理表中啊。”

    “管理表?不会啊。怎么可能呢?”

    “可就是真的啊。因为是我亲眼看到的。设备开发、三岛幸一。”从淳子的表情来看,似乎不像在说谎。

    “真的是昨天的日期吗?不会是偶然把我去年去时的管理表弄到外面来了吧?”

    她摇摇头。“昨天的日期。没错。”

    “奇怪。”

    “我当时还在想,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走了呢。”

    “那不是我啊。”

    “为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会有你的名字?”

    “莫名其妙。看来是有人冒用我的名字进去了。”

    “可是,要想进去没有ID卡是……”她说的是工作证的事。

    “是吗……”

    三岛思索起来。他想起了数周前丢失工作证的事来。难道说是捡到那个的人伪造了工作证?

    不。他觉得不可能。嫌犯肯定是一开始就带着这种目的跟自己接近,然后趁机偷走的。那天晚上三岛把钱包装在外套的兜里了,饮酒期间就把外套挂在了酒吧的墙上。如果想偷,随时都可能偷走。正因如此,当时杂贺才拒绝坐自己的车吧,三岛想。因为杂贺想早一点跟三岛分手。

    从淳子那儿听到这件事的三天后,三岛就驱车去了长滨。虽然只去过一次,可由于城市并不大,他仍记得杂贺公寓的地点,甚至连从一楼里面数是第二户都还记得。没有挂门牌,但其他房间都挂着,只能倒推是那个房间。

    三岛试着按了下门铃,似乎是外出了,没有人回应。他又试着扭了下门把手。门没有锁,一下就开了。也就是说,马上就会回来。

    往房间里一瞧,三岛立刻呆住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番异样的光景。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示波器,接着是摊开在榻榻米上的大量图纸。矮桌上还放着尚未完成的貌似用作IC电路板和机箱的绿箱子等。电烙铁的软线从插座上拔了下来。

    在看到这些的一瞬间,三岛就确信了冒用自己名字潜入飞机事业本部的肯定就是杂贺。原来他并不是一般的核电站工人。

    三岛脱掉鞋子走进房间,试图查看散落的图纸都是些什么东西。令人吃惊的是——当时的心情只能用此来形容——上面竟有飞机事业本部的标志。只不过,究竟是什么图纸,身为外行的三岛并不清楚。不过,从“公司机密”的字样来看,肯定是用不正当手段搞到的。

    房间的一角放着一个纸袋,他检查了一下。里面塞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话软线和电线等,还有一本笔记本夹在其中。三岛打开一看,只见第一页写着两行数字和罗马字母混在一起的文字。看来是电脑的账号和密码。第二页上则写着更奇怪的东西:“警卫一人,晚上十点从第一机库巡逻,深夜两点从第十机库巡逻,从后门用灯光照一下的程度。”

    到底是什么呢?想到这里正要翻下一页,有样东西从笔记本里掉了下来。三岛一看,正是锦重工业的工作证。名字和号码都是三岛的,只有大头照变成了杂贺的脸。除了公章的色调有点不同,几乎跟原件一模一样。起码在窗口出示时,不会被认出是伪造品。

    背后传来了开门声。提着便利店袋子的杂贺正迈步走进来,似乎立刻就认出了三岛,嘴唇横着舒展开来,浮起微笑。“没想到这么破的房子也有客人来访啊。”他对外人擅自闯入毫不生气,这一点更令人感到可怕。

    三岛晃了晃伪造的工作证。“这是什么?到底怎么回事?解释一下吧。”

    杂贺走进房间,仍带着微笑,并没有发怵。“只是一个恶作剧。没什么。应该没给你带来麻烦。”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接受吗?你用这个闯入飞机事业本部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杂贺微微露出意外的表情。“那个管理表,检查得有那么严吗?”听口气,仿佛这倒是更重要的问题。

    “谁说这些了。我是说你必须给我解释一下。”

    杂贺挠着头走进房间,放下袋子,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来。“跟你没关系啊。”

    “那可不行。我有询问理由的权利。”

    杂贺哼了几声。“以前都跟你说过了,我热衷飞机、直升机之类,一直想亲眼看看制造的过程。仅此而已。”

    “只是看看?”

    “嗯。”

    “那这到底是什么?”三岛拾起一旁的图纸,“都是飞机事业本部的东西。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偷出来的,可你以为这些东西是可以随便带出来的吗?”

    笑容瞬间从杂贺的脸上消失了,但立刻恢复过来。嘴却没有动。

    “不想说吗?那就只能报警了。”

    杂贺仍在笑。没出声,嘿嘿地傻笑。

    “你就说实话吧。如果说出实话,我就先不报警了。撒谎也没用,真话还是假话我还是能分出来的。”

    杂贺又挠起头来,慢慢松开盘起的腿。“真没辙。”

    “想说了吗?”

    杂贺并不回答,而是一弯腰把手伸向壁橱。大概是要拿什么东西向他解释吧,三岛想。可他猜错了。杂贺竟突然以凌厉的动作向他袭来,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握了一把刀子。三岛试图抵抗,可眨眼间就被杂贺按倒,喉咙上架着刀子。

    “就先在你这张利嘴上拉一刀吧。你这个令人恼火的家伙。”

    刚才一直挂着的笑容从杂贺脸上消失了,冷血动物的眼神露了出来。三岛缩着身子,一时发不出声音。他想抵抗,可身体像被机器牢牢固定住似的无法动弹。杂贺那强大的膂力透过衣服传了过来。

    “别惹我。再也不要多问。我的事,还有在这儿看到的事,全都给我忘掉。还有,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警察。明白吗?”杂贺用满含恶意的声音说道。他每说一句话,锋利的刀尖都要在三岛的喉咙上按一下。

    “你有什么企图?”

    “你没耳朵吗?我不是告诉你不要多问了吗,啊?”他瞪着眼珠。

    “如果我说我会照你说的办,你会相信吗?离开这儿后,我照样会跑进警察局。”

    “哦,”杂贺瞪圆了眼睛俯看着三岛,“你真打算这样?”

    “我是说既然相信,那就干脆相信到底。我既然说了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告诉警察,那我就什么也不会说出去。”

    “真是一张利嘴啊。”刀尖从喉咙移到下巴下。“我也不是就相信了你。如果你不是傻瓜,既然我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报警的后果我想你也知道吧。还是说,你以为我只是威胁你一下?”

    三岛没有作声,杂贺把刀尖又往皮肤里按了一点。“如果你什么都不说,对你是没有害处的。你明白吗?”

    三岛并未点头,而是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好,那就好。无须知道的事硬想知道,是没好果子吃的。”杂贺慢慢地松了劲,挪开身体,最后才把刀子从三岛喉咙上拿开。

    紧接着,杂贺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仿佛看到了耀眼的东西,皱起眉头,眯起眼睛,身体失去了平衡,未拿刀子的另一只手撑到榻榻米上。从肩膀的晃动可以看出,他呼吸很痛苦。

    “怎么了?”三岛问。

    “没什么。”声音非常痛苦。

    “身体不舒服?”

    “跟你没关系。快给我出去!再不要来第二次。”

    跟那天晚上在路边倒下时一样,三岛想。对这名男子来说,自己摔倒在地、让三岛送到家是一个大大的失算。

    “知道是哪里不舒服吧?”三岛问。

    “少唆。”

    “叫医生来吧。”

    “不要。不要管我。伪造的工作证已经用不着了。你可以带走。”杂贺蹲在榻榻米上,一只手抱着头。尽管如此,仍没有丢掉刀子,果然是有两下子。

    三岛站起来,俯看着他。杂贺也一动不动。双方就这样对峙了数分钟。不久,杂贺一下子全身松弛下来,几次深呼吸后抬起头来。房间的空气冰冷,他脸上却冒出了冷汗。

    “没事吧?”三岛问。

    杂贺并不回答,只说:“快走!”

    三岛转过身,正要伸脚去穿鞋。“稍等!”只听杂贺喊了一声。三岛回过头来。

    杂贺舒了一口气,把刀子丢到榻榻米上。“为什么,你为什么说不会透露给警察?”

    “?”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我若是说出实情,你是不会透露给警察的。为什么根本不知道我会说些什么,就敢这么打包票?”

    三岛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自己刚才那句话的确有点奇怪,但却不是信口开河。“一是因为无论飞机事业本部发生什么事都跟我无关。还有一点,”他继续巡视着屋内,“看到这儿的东西,我很好奇。我想肯定是件很有意思的事,也想亲自看看到底会发生什么。”

    “唔,你真是与众不同。”

    “是吗?”

    “还有其他理由吗?”

    “就这些。”

    “唔。”杂贺伸出脚,靠着墙坐了下来。

    空虚的时间又在二人之间流淌起来,这次比刚才还要稍长些。杂贺拽过团在一角的毛毯,披在背上。三岛也把手插进外套的兜里,拉拢前襟。

    杂贺开了口。“我就是想弄个玩具。”他用倦怠的声音说道。

    “玩具?”

    杂贺从摊开在榻榻米上的资料中夹起一张照片,递给三岛。照片上是自卫队的直升机,相当大。“CH-5XJ。我之前所说的那玩意儿。”

    三岛惊讶地盯着杂贺的脸。“你是说想偷这个?”

    “算是吧。”

    “怎么弄?”

    “让它飞出锦重工业的飞机库,变成我的东西。”

    “你,会操纵直升机?”

    “曾经弄过小的。不过,大B弄不了。”

    “大……什么?”

    “就是这直升机。”说着他从三岛的手里拿回照片,“只是,操纵的不是我。”

    “有同伙?”三岛说道。

    杂贺耸耸肩膀。“也算是同伙吧。只是今后需要驯服。”

    三岛思考着这话的意思,接着立刻想到了一样东西。“电脑?”

    “没错。”杂贺只把头露出毛毯,点点头,“CH-5XJ可以一面根据卫星导航确定自己的位置,一面通过程序设定的飞行模式在设定的路径上飞行。所以,只要将其从机库里弄出来,让引擎启动,然后带到能起飞的地方,即使没有飞行员也可以飞往自己喜欢的地方。”

    “这么棒!”他的话改变了三岛对直升机的认识。

    “因为那直升机特殊。”

    “你打算让它飞到哪里?”

    “这个还没有决定。哪里都行。”

    “可是,如果没有地方可回收……”

    “回收?”杂贺奇怪地说道,“我不搞什么回收。”

    “可你不是要偷吗?”

    “让它飞走,盗窃就已经结束了。很遗憾,即使用那台计算机,直升机也无法实现自动着陆。啊,就算能,我也不会回收的。那种东西就是偷来也没地方放。”

    “那么,直升机最终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飞着的东西最终只能掉下来。”

    “你想让它坠毁?”

    “那有什么办法。索性就让它掉到国会议事堂之类的地方吧。”他龇着牙傻笑道。

    三岛实在无法判断杂贺的话究竟有几分是认真的。“你就是为了让它坠毁才偷的吗?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因为想做,所以才做啊。你就当成是小屁孩想要玩具就是。”尽管杂贺边说边笑,可目光中鲜见地看不到乖僻。

    难道是真心的?三岛想。三岛把视线移向矮桌。“这是在做什么?”

    “操纵器。”

    “什么的?”

    “刚才就跟你说过了,直升机起飞后,剩下的就是让计算机为我操纵了。在此之前只能用手动操作。可是切换到自动操纵后从直升机上跳下来,就会被抓住。为了避开这些,手动那部分也必须从远处弄才行。”

    “无线电控制?”

    “差不多吧。”

    “听上去很难啊。如果不熟悉驱动器的内部构造……”说话间三岛意识到一件事,看看杂贺,“因此你才溜进飞机事业本部?”

    杂贺并不回答。看来是没必要回答。

    三岛再次看向尚在制作的装置。看上去不像是外行人干的活儿。一般说来,示波器之类的东西,即使是研究室司空见惯的那种,一般家庭也不会有。

    “你,到底是什么人?”三岛低头看着裹着毛毯的男子问道。很明显,此人绝不单单是核反应堆周边的一名保洁工。

    “想要玩具玩的小屁孩。这样还不行吗?”杂贺说道。

    三岛想,此人恐怕是不会透露更多内容了。他再次环视一圈室内问道,“飞机事业本部那边已经没事了?”

    “不知道。或许还有吧。”

    “那,这个最好还是继续放在这儿吧。”三岛用下巴指了指矮桌上伪造的工作证,“只不过,使用之前最好跟我打声招呼。”

    “那就这样。”

    “伪造得不错。这也是你自己做的?”

    “不,是托大阪的业者做的。”

    “业者?”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业者。假执照、假护照,什么都肯做,只要有样本。”

    “怪不得。”三岛只能耸耸肩膀,“为什么肯跟我说?”

    “不由自主。”杂贺生硬地答道。

    此后一段时间,三岛仍处于一种轻微的亢奋状态。杂贺的话让他深受冲击,这是事实。惊天的大事,一旦付诸实施,肯定会出大事。但不光是这些,他已经开始把那个计划跟自己联系起来考虑了。

    这念头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要想准确回忆恐怕很难了。或许是得知杂贺计划的一瞬间,也可能是听到他要让直升机坠毁在国会议事堂的笑话的时候,抑或是离开杂贺的家,刚走了几步之后。总之,当三岛回到家的时候,这种想法就已经在他脑中变得具体起来。

    三岛几乎没心思工作了,连吃饭的时候心思也被这件事占据了。这是一个荒谬而骇人的念头。要做这件事,自己的人生就会终结,他必须想到这一点。

    荒唐的妄想。不可能顺利的。一定会败露——

    不,成功不是目的,它的意义只在于执行——

    数日间,三岛的心一直在动摇。下定决心则是造访杂贺住处之后的第六天。他是看着房间里儿子的遗像下的决心。

    第二天他就造访了杂贺的公寓。杂贺正在那里。看到三岛似乎有些惊讶,但还是什么都没说就开了门。

    “进展顺利吗?”三岛看看矮桌上问道。

    “什么事?”杂贺不高兴,“不是说过不让你来这儿了吗?”

    “实际上,我来是有一个提议。”

    “提议?什么?”

    “你的计划,能不能让我也凑个份子?”

    杂贺仿佛看着不可思议的东西似的看着三岛。“什么意思?”

    三岛说出了几天来一直在考虑的事。

    能不能让CH-5XJ落到高速增殖原型堆上?

    让大B在核电站上空悬停,胁迫政府——就连杂贺似乎都惊呆了。在跟他的交往中,也许只有在这时候三岛才能在心态方面处于优势吧。

    “你为什么想做这种事?”杂贺问。

    “那你呢?你又为什么想要直升机呢?”

    “想要就是想要,没什么理由。小孩想要家用电脑需要理由吗?没有。因为想要所以想要。仅此而已。”他生硬地说道。

    “那你权当我也没有理由就是。因为想让直升机掉到核电站上,所以才让它掉落。而在此之前还想恐吓一下国家,所以才恐吓。你就这么认为吧。”

    杂贺使劲抽了下鼻子。“瞎扯。”

    “对你来说,应该也不算糟糕啊。不就是对此前的计划做一些特殊改动吗?你以前不也说过要让直升机掉到国会议事堂上吗?我只是让你换成核电站而已。剩下的事则全由我来做。”

    “你确信警察抓不到吗?”

    “不,”三岛轻轻摇摇头,“不确信。更准确地说,肯定会被抓到。”

    “你是做好思想准备了,可一旦被抓住,我也会露馅的。”

    “恐怕是吧。”

    “能不能说得简单点?”

    “那我问你,如果不跟我搭伙,你自己单独偷那直升机,结果会如何?你就有把握不会败露吗?”

    杂贺并未回答,把脸扭向一旁。三岛冲着他的侧脸说道:“你是不是曾参与那直升机的开发?否则,你不可能想出这种事,就算想出来也做不到。也就是说,警察要想找到你不会很麻烦。”

    杂贺转过脸,跟三岛对视。“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我在想,要是不告诉你就好了。”

    “跟我搭伙好处也很大。毕竟,我就是货真价实的锦重工业员工,飞机事业本部也有信任我的人。只要不说出真相,还有可能让其给我帮忙。”此时三岛脑中已浮现出赤岭淳子的影子。

    杂贺皱起眉,思考了一会儿,说道:“如果借助你的力量,的确比较容易偷大B。”接着,他抽出一张纸巾,使劲擤了擤鼻涕。

    计划的全部内容都是在杂贺的公寓里商定的。在这段时间,三岛得知杂贺连锦重工业的机密情报都在窃取。那是极有限的人才能从电脑中调出来的情报。三岛无法不去思考记在杂贺笔记本第一页上疑似账号和密码的文字。如果那是截获绝密情报的钥匙,杂贺究竟是如何搞到手的呢?不过,关于这件事,三岛并没有刻意询问。

    他还注意到,杂贺不仅对直升机的操纵系统很熟悉,对所有自动控制的东西都颇有经验和知识。当杂贺开始谈起图像反馈系统的事情时,这一点就越发明确了。

    制订这次的计划时,最让三岛烦恼的就是如何让核反应堆停止。因为核反应堆停止与否仅从外观上无法判断。

    最不会上当的方法就是监控取水口和放水口的温度,他立刻就想到了这一点。至于红外线热成像装置,他早就有目标了。他早就知道茨城工厂的热处理实验室有一套装置,投入了数百万购买,使用率却极低,每天都沉睡在那里。相机也是遥控的最新款式。尽管被锁在橱柜里,可钥匙的管理极其松懈,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只要把那东西安装到直升机上,用无线通信把数据输送到地面的电脑里就行了。可还有一个问题,即目标部分能否真正完美地纳入相机的视野中。如果纳入不了,就无法监控。并且,只要没把海水温度的图像发送给新阳的人,他们就无法斩断关停核反应堆的诱惑。

    谈到这一点的时候,杂贺提到了图像反馈系统的事。

    “只要制作一个能持续捕捉事先输入的图像的相机操作系统就行了。比如,让电脑记住新阳厂区的形状不就行了?因为只有那儿是白色的混凝土,应该很容易识别。相机运转着寻找图像,找到之后就持续捕捉。所以,这种系统得设定为直升机悬停之后才启动。”

    “的确,如果有那样的系统,就好办了。能制作吗?”

    “不能做的话,我说这个干吗?”杂贺撇嘴一笑。

    实际上,他用了两个星期左右就把那系统做出来了。虽说是使用了市面销售的图像处理软件,不过手法还是太漂亮了。据他的说法,由于驱动的只是相机,所以很简单。

    “根据图像数据,如果让直升机也动起来,倒是会麻烦一点。”说话时的杂贺满脸洋溢着自信。完全是一种研究者的表情,三岛忽然想。

    红外线相机的实验,用大阪的高楼做了三次。每次杂贺都会进行一些改造,直至完美。

    “实际上直升机会升到一千多米高。由于距离越远,画面的晃动就越小,所以相机的操作也很简单。可问题是温度,能很好地测量吗?”从大阪回来的路上,杂贺在车里说道。

    “我想没问题。”

    “可空气是分层的。红外线温度计会因为环境差异而出现误差。为保险起见,同时搭载一个二色温度计怎么样?”

    二色温度计也是红外线温度计的一种,但它使用不同波长的两种红外线来测量温度,所以不会因空气的污染情况和密度而产生误差。连这种装置都知道,说明杂贺绝非一般的技术人员。

    “有误差也没问题。我们需要的只是放水口与取水口的温度差,而不是绝对温度。而且,我不想让系统弄得更复杂。”

    “那倒也是。”杂贺点点头。

    红外线温度测定系统的完成是在五月末。正好在这时候,三岛从茨城工厂的人那里听说了某部门的红外线热成像装置失窃的事情。这距离三岛盗出已过了两个月以上。

    另一方面,杂贺的无线电遥控系统也在一步步逐渐完成。东西是由极简单的三个系统构成的:启动发动机的系统、为掌舵提供电子信号的系统,还有切换为自动操纵的系统。杂贺说,正因为它是一种几乎没有力学上的中继点、只是依靠电子信号的交换来驱动各种驱动器的电传操纵引进机,才使这种手法成为可能。

    尽管如此,有关实体机的数据还是不足,有不少问题怎么也无法得到解决。并且,各种仪器的安装方法也需要讨论。比如把红外线相机安装在哪里、布线又如何进行等,这些也都得在计划执行之前决定下来才行。毕竟不能等到了现场才用钻孔机打眼、用螺丝固定。

    最终,杂贺分别在六月和七月闯入了飞机事业本部一次。每一次,三岛都指示他务必用自动铅笔在那个出入管理表上填写名字和所属单位,就是为了以后能让赤岭淳子改成别人的名字。

    实施犯罪的日子最初就定下了。CH-5XJ进行验收飞行的日期是八月八日,杂贺推测那巨大的安定翼油箱里很可能在前一天就已经加满燃料了。更早的时候是不会加燃料的。而过了这一天,直升机就会交付给防卫厅。

    最后一次碰头是在八月五日。这也是他跟杂贺最后一次见面。虽然下着大雨,可两人十分高兴。因为这样一来,八日肯定会是一个晴天。

    “那就拜托了。”分手时,三岛伸出了右手。尽管杂贺一副不大感兴趣的样子,可还是握住了他的手。

    杂贺到底是什么人呢?三岛至今也不清楚。为什么要夺取大B也仍是一个谜。三岛是这样认为的:杂贺会不会也遇到了跟自己一样的矛盾,一直怀有愤怒却无处发泄呢?

    很明显,杂贺曾在防卫厅待过,只是不清楚究竟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不过,他无疑对什么彻底失望了,便离开那里,消失了。他因此必须藏匿,这一点恐怕也没错。

    如果仅仅如此,恐怕仍不足以让他想到实施这次的犯罪吧?三岛推测,肯定是置身核电世界才让杂贺下定决心。

    杂贺把核电站选作第二个工作地点或许只是偶然。难道在这里他仍面对着同样的矛盾,怀有同样的愤怒?三岛之所以这么想是有根据的。三岛记得他曾说过这样的话:“世上有些东西,离了它们不行,却又很不愿看到它们。核电站最终也会成为其中之一。”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脑海中肯定也浮现出了自卫队的事情吧,三岛猜测。

    并且,三岛一直觉得,让这种愤怒爆发的契机或许就是田边佳之事件吧。杂贺一直对那名青年的死耿耿于怀,这从他屡屡提起田边的事情也不难看出来。如果继续大胆猜测,恐怕跟杂贺身体状况欠佳也有关系。他之所以在乎田边佳之的事,或许因为这与他自己也有关。三岛知道他一直在收集有关白血病的文献。

    当然,这一切都只是猜测。说不定如他本人所说,他只是出于一种小孩想要玩具的心理想要大B吧。

    真相在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