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车摇来摇去,跟沟口的谈话也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他一系列完全出乎我意料的问题迫使我道出了实情。但我和绯子的关系到底以何种形式与案件联系在一起,我仍一头雾水。沟口说“不那样考虑就不合逻辑”,究竟指的是什么不合逻辑?
我闭上眼睛,任凭身体随电车晃荡。不得不说,坦白了绯子一事之后,我确实轻松了不少。长久以来,我都想找个人倾诉。
我高一时就认识了绯子。说得再具体些,是在开学典礼上。她在邻班,刚好坐在我斜前方。与现在不同,那时她的头发还仅及肩部。乌黑亮丽的秀发在从窗子射进的阳光中闪闪发光。
校长无聊的讲话没完没了,在此期间,她一动不动地目视前方。从那细长的眼睛来看,与其说是在聚精会神地聆听,倒更像是在浮想遥远国度的风景。然而一直紧抿的双唇又给人一种有事迫在眉睫的印象。在刚刚入学的众多新生里,她全身都散发着一种与众不同的灵气。
典礼结束后,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她忽然朝我这边转过头。不偏不斜,恰与我的视线撞在一起,我不由自主地垂下眼睛。
从此,她便没从我的心里消失过。上学路上、午休时、放学后,我总是下意识地寻找她的身影。每当顺利如愿,我全身上下每一根神经都会集中到她身上。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只要我在看她,她必定会朝我转过头。甚至曾有一次,我在棒球训练中与她四目相对,慌了手脚,最终造成失误。
我很快就得知她叫水村绯子,也知道她加入了天文社,还产生过转社的愚蠢想法。
不久,绯子便成为大家谈论的焦点。关注她的想来多半是男生,但有关她的传闻,大多都不是正面的。
“她好像不喜欢答理穷人。”有的这么说。“尽管按照父母的意思来了这所学校,但听说她原想去那种私立的贵族女校。”也有人弄到了这种信息。傲慢、自负、非得有人巴结奉承不可,基本上都是这类评价。可要让他们举出具体例子,又一个也说不上来。肯定是她言行举止中流露出的那种优越感,给了旁人这种自命清高的印象吧。但传闻也并非全是负面的。她成绩优秀,钢琴也弹得极好,这些我也都有所耳闻。
我一直试图与绯子走得近一些,但整个高一,机会都迟迟没有降临。我们第一次对话发生在高二的秋天,而且还是她主动搭话。
那天,棒球社的训练暂停。我正往车站走,只听身后有人叫了我一声。回头一看,绯子独自一人朝我走过来。我环顾四周,还以为她叫的不是我。
“这个星期天有空吗?”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问。我的心禁不住怦怦狂跳起来。她似乎很期待我的这种反应,扑哧一下笑了起来。“别误会,我可不是要跟你约会哦。”说完,她递过两张纸片。是职业棒球联赛的门票,而且是内场贵宾席。“我留着没用,方便的话你去看吧。”
“这个,给我?”
绯子没有点头,而是微微扬了扬下巴。“好了。别人送给我爸妈的,没人去看,正犯愁呢。”
“为什么要给我?”
“没什么,因为你刚才正好走在我前面啊。而且,到底还是送给喜欢棒球的人更好一点吧。”
“哦……”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比起得到两张免费门票,她跟我搭话更让我兴奋。
“不需要就扔掉好了。”绯子看起来就像是解决了一桩麻烦事,再见也不说一声就快步走开了。
我邀请了川合一正一同去看。那小子对我怎么弄到的门票问个没完,我没对他说实话。
事后,我瞅准绯子独处的时机在楼梯平台上叫住了她。我鼓足勇气干脆地说:“我想答谢你。”
“这就不必了。”
“可我心里过意不去啊。你如果想要什么东西……”
“我没有想要的东西。”她当即回答,“我什么都有了。”
“啊,是吗……”我料到也是如此,于是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说,“那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吧?”
没想到绯子一脸不解地仔细观察我的表情。“这算是约我吗?”
“不,当然不是了。”我脸上火辣辣的。
“噢?这样啊。”她摸着轮廓漂亮的下巴,“应该没问题。但电影太无聊了,去看音乐剧怎么样?”
“音乐剧?”
“下周日就有一场。门票我来想办法,可以吧?”
“嗯,可以。”
“细节我们回头再商量吧。”说完,她径自上了楼梯。
我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呆呆站了许久。尽管知道自己将和仰慕已久的绯子约会,却没有丝毫真实感。即便如此,一股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随后,我努力克制自己不傻笑起来—但这怎么办得到呢?那周的周六,我赶紧买了套衣服。
那天,我如同机器人一般僵硬地坐在观众席上,比第一次参加正式比赛还要紧张。音乐剧的内容半点也没进脑子。我只顾关注着绯子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陶醉在她散发出的香味之中。走出剧院后,我们连咖啡馆也没去,只在电车里稍微聊了几句就告别了。这约会也太过简单了。到头来,一件值得欢呼雀跃的事情也没发生,我多少有些失望。
尽管如此,我们之间无疑已建立起某种关系。见了面我们必定会聊上几句。这不是自恋,我能够感觉到她也很享受这种谈话。很幸运,我们乘坐同一条线路的电车。为增加碰面的概率,我特意调整了时间,以便在上学时与她同乘一班电车。
这样一直到了十二月的某一天,我们像往常一样在拥挤的电车上聊天时,绯子主动邀请我参加圣诞聚会。
“我和初中时的朋友商量着办一次。怎么样,来不来?”
“这个嘛,”我不太喜欢参加聚会,但绯子的邀请不能拒绝,“去也可以吧。”
“好,那就说定了。过几天我把邀请函给你送过去。”
“得准备礼物吧?”
“那种东西不需要的。”绯子若无其事地说。
平安夜,我参照送来的地图寻找会场。走了几个来回之后,好不容易在距商业街稍远一些的一幢小楼的地下室找到了。外面的门简直跟防火门一般,让人根本想象不出这里可以举办聚会。但一看门上用很小的字迹写着的店名—是这里没错。
打开门走进去,只见昏暗中站着一个人。那家伙对我说:“票呢?”
我拿出邀请函。不远处传来音乐和众人的喧闹声。
那人确认了邀请函,不耐烦地说:“那就交一万吧。”
“一万?”我重复道,“要交钱吗?”
那人张开嘴,在昏暗中我也看得见他的牙床。“废话!你傻啊?”
这句话让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脑门。但毕竟不能在这种地方打架斗殴,我默默忍了下来,思量着该不该出钱。一万块还是拿得出来的。
“没钱就滚蛋吧。这儿男人已经够多的了。”
他正这么说着,我刚才一直以为是墙壁的地方裂开了一条缝,射出了白光。原来那儿是黑色的帘子。一个女人从帘子的缝隙中伸出脑袋,是个化着浓妆的陌生女人。“吵什么啊?”
“这小子没钱,正要赶他走呢。”
“噢?”女人从男人手里拿过邀请函,看了看我的名字,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啊,你就是西原吧?”
“你认识?”男人问。
“是绯子请来的选手。他的会费就免了。”
“啊?”他估价似的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很快失去了兴趣,把头扭向一边。
钻过帘子,里面有几十个年轻男女,有的围坐在桌旁,也有的在中央的空场跳舞。最里面有个舞台,一个没见过的乐队正在演奏。
我迅速移动视线寻找绯子。只见她坐在最边上的桌子旁,被伙伴们围拢。我注视着她,她似乎也朝我扫来一眼,但视线并未停留。
“我叫香织,请多关照。”带我进来的女人说。她穿着紧身超短连衣裙。
“不付会费真的没关系吗?”我问。
香织使劲一耸肩膀。“没关系啦,我们也不付的啊。”
“那一万是干什么的?”
“仅限于以普通身份来参加的男生。这也是天经地义的嘛,谁让他们是为了钓女孩子来的。”
“那些钱用来当聚会的运营费吗?”
听我这么一说,香织娇小的身体向后仰去。“你开玩笑吧?那些怎么可能够啊。都是绯子出的。”
“水村?剩下的全部?”
“是啊,她有钱嘛。”她满不在乎的一句话让我无言以对。
不久,不知哪里冒出一个瘦子把香织带走了。我往盘子里盛了点食物,端到饮料台。除了酒,只有果汁和乌龙茶。无奈之下,我拿了杯乌龙茶,坐到一边的桌子旁。
吃着不怎么可口的食物,我观察起周围的人来。女人有十来个,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个个都化着可怕的浓妆。男人的数量接近女人的两倍,看样子基本上都是大学生。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像喝水一样把酒灌进喉咙,其中不乏酩酊大醉者。
桌上放着一个装有卡片的盒子。我抽出一张,上面印着“资料卡”,供人填写电话号码和地址姓名。
“那是填自己联系方式的。”有人在我头顶说道。抬头一看,一袭素雅黑裙的绯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五官看起来比平时更为成熟。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问。
“为了给看中的女孩呀。其实我不想这样,都是香织她们的主意,我就同意了。那些女孩好像要比比谁拿到的卡片多呢。”她说话无精打采的,我甚至怀疑她是否发着低烧。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我多心了,可你看起来好像不怎么起劲啊。”
“还好吧。”我回答,“只是没想到是这个样子。”
“你以为是家庭式聚会吗?”
虽然正如她所言,但要是那么说估计会被她嘲笑。“来的人你都认识吗?”我环视四周,把话题转开。
“女孩都认识,男人基本上不认识。我只跟两三个人打了招呼,没想到来了这么多。”
“他们为什么要来这儿?”
“这个嘛,”她歪着头,飘逸的长发流泻到胸口,“不为什么呀。大家在一起多开心啊,何乐而不为呢?”
这时,一个酷似模特的瘦高男人从她身后走了过来。“喂,跳支舞吧?”男人对我视若无睹,带着奇怪的鼻音邀请绯子。
绯子依然面对着我,不耐烦地在耳边摆了摆手。男人似乎做梦都没想到会被拒绝,露出大为意外的表情,朝我瞥了一眼走开了。
我喝光乌龙茶,站起身来。“我回去了。”
绯子没有挽留,说:“我送你出去吧。”
出了店门,绯子说了句“这个你带回去吧”,随即递给我一个纸袋。我朝里面看了一眼,是一个扎着红缎带的细长盒子。
“圣诞礼物。”她说。
“送给我的?”刚要道谢,我心下一动,又问,“所有人都有吗?”
一瞬间,绯子眼角微微一颤。“你这么认为?”
“没有……”我抱着纸袋呆立原地。
“那再见了,回头学校见。”说完这句,她快速转过身,回到店里。
回到家,我打开了包装。里面是一条围巾,还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祝我的同级生圣诞快乐!”
我把围巾绕到脖子上,站在镜子前。这条围巾比看上去给我带来了更多的温暖。
从这天起,我和绯子又亲近了不少,甚至可以说正朝着情侣的方向发展。然而与此同时,一个巨大的陷阱也向我敞开了。
我们的关系持续了大概三个月,某一天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