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人的银行里最讲究穿戴的规矩。
比如女职员必须着裙装,长度必须到膝盖下面。头发如果过肩,就必须挽起来。皮鞋必须带两英寸的跟。还有脸上要化淡妆,颈间只能佩戴单串的珍珠项链。
钟欣愉去汇丰试工,就是这副打扮。
银行大楼在外滩,是英国人口中“从苏伊士运河到远东白令海峡最华贵的建筑”,正门对着黄浦江,但华籍职员需从后面福州路上的一个小门进出。
接待她的是一个外汇科的女秘书,英国人,年纪四十几岁,已经在此地做了二十年,讲起话来总是简略地把东家称作“Thebank”。似乎只要提到银行,寰宇之内,除去本司,别无分号。
先验看文凭,再问几个问题,诸如年龄,籍贯,在哪里做过事。
钟欣愉一一回答。
她从美国留学回来,毕业的学校很好,一口英文说得无可指摘,且对开战之后的经济金融形势了然于心。有多少钱逃出了上海,又有多少钱涌进来,利率与汇价如何变动,原因是什么,甚至往后的趋势应该怎么看。过去这几年,她做的就是这个。
但此时此地,她只求一个打字员的位子。
履历上绝大多数的经历都是真的,只是去掉了华盛顿的那一段,替换成一间开在纽约唐人街上的小银行。她说自己在那里做了两年行员。所有的细节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合乎常理,经得起任何推敲。
当然,人家也没多问,直接口述一封信,要她速记下来,然后让她坐在打字机前面,看着手腕上的小金表,计算她一分钟能打几个字,最后检查书信的拼写和格式是否正确。
表现合格,便叫她回去等消息。
隔天上午,一个电话打到南阳路公寓。还是那位女秘书,告诉她已经被录用,在外汇科做文书,但位子是临时的。大约也觉得她是屈就了,又添上一句解释——时局如此,银行所有业务都在缩减,行里暂不考虑录用正式职员。
钟欣愉知道这是事实,自己能够走到这一步,完全是因为沈有琪的介绍,以及背后的贵人相助。
她在这头想,女秘书还在电话那头说,特别关照她,务必去找个西医打两针预防针,疟疾和伤寒。
这是本地西侨圈子以及体面华人当中通行的做法,理由是很充分的,租界就这么小一块地方,开战之后涌进来那么多难民,夏季天气酷热,慈善营里流行疟疾,天冷下来,又开始流行伤寒,年年如此。
钟欣愉对这两种病一点都不陌生,甚至觉得以自己的出身来看,多半早就免疫了。但她什么都没多说,一律照办。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融进其他女职员之中,没有任何特出的地方。恰如银行的着装规范——裙子到膝盖以下,穿高跟皮鞋,戴单串珍珠项链,略施脂粉。
林翼来找她,也是在她接到电话的这一天。
那时已是傍晚了。外面下大雨,天早早地黑了,路边的房子里早早地亮起灯,暖黄色的一盏一盏,从外墙上的窗口漫射出来,更衬得室外灰暗湿冷。
钟欣愉从西医那里打过针回来,手里挚着伞,没有穿胶靴,脚上还是那双单皮鞋,纤瘦的脚踝从英国绿呢子大衣下面露出来。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雨里,拐到南阳路上,便看见公寓门口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就是上次送她回来的那部林肯。
车身在路灯下闪着蜡光,雨水落到上面,滑不留手似地聚成水珠,再汇成水柱滚落下去。驾驶员位子上坐着个人,把车窗玻璃摇下来一线,正凑着那条缝吸烟。她以为还是那个白俄司机,等到那人转过脸来,才认出是常兴。
小常也是个男人的样子了,身上穿一件时髦的格子花呢猎装,头戴鸭舌帽,脚蹬雕花意大利皮靴,只是个头终于还是没有蹿起来,跟小时候一样,敦敦实实的一个,一看见她,赶紧灭了烟,冒雨从车上下来,又朝她眨眨眼,一抹帽檐以示致意。那动作既俏皮又熟稔,就好像她从来不曾离开过似的。
钟欣愉走过去,见他绕到她这一边来开车门,心跳骤然快起来。她以为知微就坐在里面。但门打开,车内只有林翼。打扮不及上一次华丽,却也是很讲究的,青灰色的三件套,俱乐部领子衬衣,别着铂金领针。
“走吧。”他擡了擡下巴,示意她上车。
“去哪里”钟欣愉问。雨滴弹落在紧绷的伞面上,小军鼓一样铮铮地响,几乎淹没他们说话的声音。
她不能不注意到小常看了林翼一眼,也许是想征得他的同意,再决定是不是要告诉她。
但林翼并没有理会那个眼色,不等小常开口,已经探身过来把她拉进车里,替她收了伞,答非所问地说:“你放心,总归不会卖了你的。”
钟欣愉横竖是要跟他走的,也知道他的脾气,索性不问了。
小常开车,拐到爱文义路上,一路往东。
钟欣愉望着窗外,脑中都是见到知微之后即将进行的谈话,关于应该如何开口,又怎么说服对方。所有这些问题,她已经考虑了很久,本以为全都计划好了,可真的到了这一步,却又忍不住想要统统推翻。
天色又暗了些,路灯和霓虹渐次亮起来,车窗外弧光变幻,玻璃上映出林翼的影子。她看着他侧脸的映像,仿佛可以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说:逃吧,一起走。而那个声音其实也是她自己的。
就这样晃了神,好像一眨眼,车子就已经停在燕云楼门口。嘈杂的京味馆子,窗口挑着灯笼,店堂里摆满圆台面。
位子是早就定好的,跑堂领他们上二楼,进包厢坐下来,还是只有他们三个人。菜却又点得很铺张,一样样端上来,层层叠叠的一桌。
钟欣愉有些意外,没想到林翼会带她到这里来。此地与他现时今日的排场不符,如果想要摆阔,似乎应该去华懋或者国际饭店那样的地方。而不是眼前甜腻粗陋的京八件,豆沙饼,萨其马,蜜三刀。
“太多了,吃不掉的。”她说。
林翼只答:“有常兴在。”
“当我饭桶啊”常兴喊起来。
林翼笑了声反问:“你不是吗”
“我……”常兴语塞。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忽而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们从前也是这样的。
餐桌上几乎总是小常在讲话,问钟欣愉在美国都做些什么住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
钟欣愉一一回答。她在费城读过几年书,住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寄宿舍。奖学金足够开销,但她有时间还是会找些事情做,比如给大学里的教授当助手,统计数据,整理书稿,或者去银行做夜班女秘书。她在上海的时候就勤工俭学,到了那里其实也过得差不多。
而林翼只是听着,沉默到让她觉得异样。这一次,他不再问她为什么回来,就好像早已经知道了她想要做什么。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几天,他可能真的猜到了一些,但不会是全部。这一点,她可以肯定。
饭吃到一半,对面包厢也来了客人,隔着门看见常兴,拉他过去聊天。那一桌都是戏班子里的武行龙套,常兴从前做的就是这个。
林翼还是无话,只是起身走到窗边,开了一条缝透气。钟欣愉便也望向外面夜色中密密沉沉的雨幕。大约是战时的规矩,远处大世界的塔楼没有亮灯,但还是能看见它就在老地方,旁边的广告牌隐隐绰绰,似乎是白金龙香烟。
你还记得那个时候吗钟欣愉想问。
林翼却已经回头看着她说:“还记得这里吗”
她下意识地点头。旁边是共舞台,后面是五福弄,往西过了敏体尼荫路就是跑马厅,离他们小时候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
她也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又道:“听说刚开战那会儿,大世界做过难民所,飞机误投炸弹,死了四五百个人。”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林翼只是淡淡地回答,反过来问她,“你人在美国,对这里的事情倒是很清楚嚒”
“报纸上读到过一些……”钟欣愉也淡淡地回答。
她在试探他的立场,他何尝不是呢但话说出口,又觉得徒劳。毕竟她只是隔岸观火,他才是亲历者。从开战到现在,见识过日本人轰炸华界,也看到过花园桥上的难民,以及后来日军一路喊着“板载”进城,西侨手里拿着小旗子欢迎,庆祝“和平”重新来临。倘若事发当时都没有在乎过,隔了三年再问一遍,会有什么不同呢她再一次怀疑自己的决定,却还是不信那个邪。
林翼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未及开口,常兴那边已经跟人家聊完,又回来坐下开吃了。
“你们呢这几年过得好不好现在做些什么”钟欣愉继续方才的话题,反过来问小常。
常兴张了张嘴,搁下一条吃到一半的红烧大乌参,眼睛看向林翼,又像是在征得他的许可。
林翼轻轻笑了声,说:“等一下带你去转一转,眼见为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