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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9章 大世界

    城市喘息,变化,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洋泾浜渐渐被填没了,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之间的界河一变成为上海最宽阔的马路,往来七条车道,用英国国王的名字命名,叫爱多亚路,一直往东,通到外滩。

    电车轨道也延了过来,附近的地皮和房价跟着大涨。大房东们纷纷把老旧的石库门房子收回去,整排整排卖给某某大亨,拆掉再重建。

    其中最出名的就要数法租界那边的一块地皮,本来是个垃圾场,清理平整之后建起一座所有人都不曾见识过的房子。

    它通体牙白,四层楼,中间还有一个六角形的塔楼,加起来就有八层那么高,装饰着希腊风格的爱欧尼立柱,但栏杆上雕刻着的却又是铜钱花纹,样子中西合璧。

    落成之后,招牌挂出来,亮起霓虹灯,是“大世界”三个字。

    彩色胶印的广告纸发得到处都是,所有人知道那里面有剧场、书场、电影院,还有杂耍台和各色中西餐食。小庐山,大观楼,寿山石房,登云亭,一步一景,全都起了别致的名字,还找来体面好看的男女老少,摆出阖家欢乐的样子,拍了照片,印成广告画,到处张贴。

    一时间,成为市井平民口中最时兴的去处。

    坟山路弄堂也不例外。知微听见别的孩子说起来,很是向往。但欣愉不许她跟父亲提。她们都知道家里没有多少钱,一人一个银角子的门票是几天的吃用开销。还有房租。听二房东讲,房租也要涨了。

    城市的边缘越来越往西面推移,巡捕房里传出来消息,事关钟庆年,他却是最后一个听到,上面说又要把他往西面调。

    也就是那一阵,赵淮原到家里来找他。

    那时,赵淮原已经在汇司捕房做到包打听,头上戴一顶巴拿马草帽,身上穿黑色香云纱裤褂,难得来坟山路一趟,看见欣愉和知微,喊她们“乖囡”,让她们叫他“爷叔”。

    两个男人坐在桌边讲话。

    赵淮原说:“阿哥,侬覅急,你的事情,我再去想想办法。”

    钟庆年笑答:“不用,你别折腾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从前此地最乱,他们就把你调到这里。现在总算好起来了,又要往西边调,叫你去守界碑,难道就一直这样下去啊”赵淮原反问。

    钟庆年只是笑笑,没搭腔。

    赵淮原还是劝,说:“只要是在上海滩混过的人,都知道钱难挣屎难吃。为了赚铜钿,有什么不能低头的我这几年跟你提过多少次,只要你想通了,就来跟我说。我帮你老正兴摆一桌酒水,请华探长过来。你敬杯酒,认个错,从前那件事就算过去了。我马上要调到中央捕房,也好带着你一起到那里去。你以后还是做侦探,不用再穿着这身军装,天天在马路上荡了。”

    “真的不用,我就这样蛮好。”钟庆年也还是推辞。

    “你别这么说,就算不为自己,总要为了小孩子吧。”赵淮原欠身向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四下环顾这个亭子间。地方小到一眼就能看个囫囵,一张方桌,一只樟木箱,一个单人床,顶上还搭了半个假阁楼,是他自己刨了木板做起来的,给孩子睡觉的地方。虽然干净,却也是肉眼可见的寒伧。

    钟庆年不语,隔窗望向外面晒台。欣愉和知微正那里跳橡皮筋,一头绑在栏杆上,一头绑在凳子上。像是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她们也回头朝他看过来,脚下却没停,挑,勾,踩,跨。

    “吃巡捕房这碗饭,本来就是这样的。你要是真不愿意,另外找事情做也蛮好,何苦像现在这样呢是钞票赚得多,还是日子过得舒服啊”赵淮原继续开导他,指节在桌面上敲出声响。

    “对了,”忽然又想起来一条路,“当年那位程先生,现在混得蛮得意,跟人家合伙在宁波路开了一爿银行,本钱不厚,门面也是小小的,没什么派头。但他是从政府里出来的,总归有些人脉。我听人家讲,官家有意扶持,上海滩的名流都会去照顾他们生意……”

    “你是哪里听说的”钟庆年问。

    赵淮原自得道:“报纸上看见的,我这个人不说别的,记人名字和面孔一只鼎,只要给我看见过,肯定不会忘。”

    钟庆年笑笑,没再往下说。

    赵淮原却莫知莫觉,又道:“他不是跟你讲过,只要有困难就去找他嚒”

    钟庆年摇摇头,答:“那时候是我坏了他的事情,案子到现在还没有破,我怎么好意思再去见人家”

    “叫我怎么说你呢”赵淮原埋怨,“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当年的军钞早就已经作废,连军政府都没有了,民国换了多少任大总统,大概也就只有你还惦记着那个案子呢。”

    钟庆年并不与他争论,只是答:“我自己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像你现在这样每天马路上巡逻,那个案子就能破了”赵淮原笑起来,带出一声轻嗤。

    钟庆年不答,赵淮原也料到他答不上来,叹了口气,又是一副怒其不争的样子:“阿哥侬啊,本来蛮好的,就因为那么一天,何必呢……”说完静了静,突然又问,“我说你……不会还惦记着要找那个人吧”

    钟庆年看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

    赵淮原也觉得自己问得荒唐,却隐隐记着方才那道目光,仿佛又叫他见着了过去的那个钟庆年,戈登路训练所出来的第一名。

    钟庆年大约也有察觉,笑了一声,转开话题:“我这样一个人,到银行去能做什么呢”

    赵淮原却不以为然,道:“做跑街,做警卫,只要上面有人关照,有什么不能做的”

    钟庆年还是带着笑,不与他争论了。

    赵淮原见说不通,又道:“既然你不肯出去做别的,那就听我一句劝。好好想一想,想周全了再来告诉我。我们这种人,说起来是穿着制服的,其实也就是平头百姓,为啥要管那么许多呢”说完再一次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睛望向在晒台上玩耍的欣愉和知微,招手把她们叫过来,对她们说,“爷叔有大世界的长券,下趟带侬进去看魔术、听滑稽戏,好勿好”

    这句话刚巧说到知微的心坎上,她大喜过望,期待地看向父亲。但钟庆年却不搭腔,赵淮原又坐了会儿,也就告辞走了。

    两个孩子看到他走出去,照规矩喊了声“爷叔”。赵淮原摸了一把她们的脑袋,说:“乖囡,爷叔下趟再来看侬。”说罢朝房里望了一眼,叹口气,摇摇头走了。下楼的时候步子迈得大,黑色香云纱外衣敞着,一片前襟扬开,露出肩上系着枪套的棕色皮带,还有黑色转轮手枪的手柄。叫知微看见了,觉得很神气。

    欣愉却不喜欢这个人,暗暗希望知微不要提起那个关于大世界长券的承诺。她不想让赵淮原带着她们去看魔术、听滑稽戏。

    可知微像是能听到她的心思似地,偏偏这时候跑上去问父亲:“爷叔讲带我到大世界去,什么时候可以去”

    钟庆年顿了顿,避开这个问题,低头看着她们,挂上一个笑容,说:“马上过生日了,阿爸带你去吧。”

    听到这句话,知微欢呼出声,一把抱住父亲的手臂。欣愉的眼睛也跟着亮起来,心里雀跃不止。

    直到那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其实也很想去大世界玩,而且已经期盼很久了。

    但她们总是这样截然不同。知微一向就很知道自己要什么,也不怯于说出来。而她,恰好相反。

    那天夜里,钟庆年翻箱子,从里面拿出他做侦探时用的记事本。本子用皮带子扎着,里面密密写了字,画了些看不懂的草图,还夹着很多不知道是什么的纸片。

    欣愉凑在桌边看,只记得有张剪报,铅字印的文章下面配了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座周周正正的石库门房子,门面果然小小的,也没有什么豪华的装饰,只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申商储银行”几个字,门前一排人正在剪彩,有的穿西装,有的穿长衫。

    那时的她已经认得些字,伸出食指指着黑体字标题,磕磕绊绊地念:“一元开户,月……月……”

    钟庆年笑起来,纠正:“这个字念服,”也用手指指着教她,“服,务,至,上。”

    “一元开户,服务至上。”欣愉跟着念。记性好,一遍就记住了。

    钟庆年没有再看,将本子收拾起来,绑好皮绳,又塞回箱子里。

    许多年之后,钟欣愉常常回想起那一天,总在猜想父亲当时的心思,以及后来的决定到底是为了什么。是因为银钱上的拮据还是赵淮原提起的那个案子又或者两者皆有。

    但正如赵淮原所说,军钞早已经作废,军政府都没有了,民国换了多少任大总统,他一个小巡捕,平头百姓,为什么还要惦记着那些呢

    也许,真的只是因为钱吧。升做侦探,月俸便涨到二十块银元。房租,吃用,以及孩子的学费就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