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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0章 狐步舞

    一顿饭吃完,三人离开燕云楼,又上了那辆林肯,往法租界去。

    雨已经小了些,被夜风卷落到车窗玻璃上,结成一片片细细密密的水珠,辉映着路灯和霓虹的光,既热烈,又冷酷。

    常兴一边驾车,一边对钟欣愉说,他们如今做舞场与演出,有好几处地方。其中一处在外滩,就是她上回遇到林翼的那个屋顶舞厅。另外有一处,便是他们现在要去的俱乐部,在逸园跑狗场的隔壁。

    林翼不曾说什么,钟欣愉也只是听着小常讲。

    出去留学之前,她就知道他们与一个名字叫格雷格的奥地利人合伙经营一间酒吧。林翼,常兴,还有知微,都有份。当时似乎只是一个很小的店面,售卖的货品包括廉价酒水以及卡巴雷歌舞表演。至于这些背后还有什么,她也略略知晓。经过这几年时光的发酵,显然更是今非昔比了。

    车子一直开到辣斐德路与宝隆路相交的地方。夜已渐深,城市别处大多灯火阑珊,此地却是才刚醒过来的样子。俱乐部前面的马路上,等候泊车的队伍排得老长,派卡德,斯蒂庞克,入眼都是款式豪华的大轿车,还有车里男人头上的费朵拉呢帽和女人身上华丽的皮草。

    常兴不愿意等,摇下车窗玻璃,朝侯在门口的几个西崽吹一声口哨。管事的看见他,殷勤地派了一个人跑过来。他把车钥匙远远抛过去,熟门熟路。

    三人下了车,走进俱乐部。正是十二月头上,门厅里已经竖起一棵巨大的雪松,显然是为了耶诞节做准备的,还未装饰珠彩,只见枝叶繁茂,郁郁苍苍。

    舞场里更是热闹非凡,天花板垂下璀璨的水晶灯,台上有歌手演唱,旁边大乐队正跟着伴奏,旋律时而旖旎,时而响亮帅气,那号声直钻到人耳朵里去,催人心跳。

    常兴一路走,一路还在给她介绍,说:“你看这乐队,货真价实都是美国黑皮,绝对没有菲律宾来的。美国流行什么曲子,此地肯定也有,最最多晚一个月的船期。”

    “提琴什么的统统拿掉了,现在就兴小号、长号、萨克斯风,说是叫摇摆乐,你听你听,是不是这鼓点一响脚趾头就要跟着动起来”

    “你现在成专家了。”钟欣愉赞道。

    常兴挠挠头笑,一瞬间又成了从前的样子。

    电影大概比音乐来得要慢一些。舞池里好几个梳美国式油头留细唇髭的“克拉克·盖博”,外国人或者中国小开都有。《乱世佳人》的拷贝隔了一年才到上海,不久之前刚刚在大华电影院上映,正当红。

    钟欣愉看别人,别人也看她,大概以为她是舞女,又觉穿着不像,只当她是刚出来做,不懂规矩,或者没钱置办。一个“克拉克·盖博”贴上来与她讲话,还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便被常兴用身体隔开,一把搡了出去。那人不知是认得常兴,还是吃到他这一下,忌惮他的力气,做出一个和平的手势,转身到别处去了。

    林翼回头看见这一幕,神色未动,径自去和别人讲话。还是常兴,找了桌子让她坐下。

    舞台上的歌舞表演很快就结束了,一群杂役拉出一幅银幕与放映机,说是要放电影。

    灯光暗下来之前,林翼才走过来,指给钟欣愉看不远处坐着的一个女人。

    “那个是……”钟欣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他笑,点了点头。

    他请了谈瑛,她和知微读书的时候最喜欢的电影明星。

    宾客们鼓掌,谈瑛站起来致意,有人上前送花。林翼也过去讨了一张签名照,又转回来存心对钟欣愉道:“要不要请谈小姐过来一起坐”

    “不要了吧,都不知道说些什么。”她果然窘迫。那一瞬,简直要忘了这是一座沦陷的城市,还有她自己又是为了什么回来的。

    但灯光已经暗下来了,放映机开始滚动,银幕上映出的是谈瑛主演的电影《夜奔》,讲的是反日货、反奸商、反走私的进步故事。她再一次觉得,他一定自以为猜到了她的目的,才存心安排了这一场黑色幽默。

    黑暗中,光影变幻。

    她看电影,林翼看着她,忽然问:“你事情找到了么”

    钟欣愉点头,又摇头,如实回答:“只是个临时的位子,做不了太久。”

    “麦加利”他又问,自然还记得上次那个安德鲁。

    “汇丰。”她纠正。

    “又换了一个啊”他笑,带着伤疤的那一边眉毛扬起,不知是指银行还是男人。

    钟欣愉轻声自嘲:“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对话似乎到了她想要触碰的边缘,但林翼却偏不往下继续了。

    这下换做他看电影,钟欣愉看着他,终于问:“你呢生意好做吗”

    “都说了,眼见为实,你觉得呢”林翼反问她。

    钟欣愉懂他的意思。放眼望去,周围都是体面西侨和富有的华人,一个个抽着南美运来的雪茄,饮水晶杯子里特调的鸡尾酒,好像根本没有什么战争,更不存在匮竭的问题。

    “那还有两家呢”她又问。

    林翼总算不看电影了,转过来看着她。银幕折射的微光中,他的面孔那么白,眼睛又那么黑,惊艳如鬼魅。

    钟欣愉说下去:“还有两家,一家在虹口四川路上,另一家在大西路,对吗”

    自上海沦陷,工部局早就放弃了对这两个地方的管辖。苏州河北面的巡捕房全部关闭,整个虹口已在日本宪兵队的治下。还有大西路,是租界外面越界筑路的地方,现在已经成了和平政府的地盘,“声名赫赫”的极司菲尔路76号就在那里。

    她等着他的回答,而他竟笑了,把那句话还给她:“世道艰难,人总要吃饭的。”

    “我知道。”钟欣愉点点头,又问,“还有什么地方要带我去吗”

    电影没有看完,林翼起身,擡手朝常兴做了个走人的手势。小常正与一个舞女打得火热,显然没想到走得这样急,一路追着他们出去,一只手还在擦唇边的胭脂。

    钟欣愉以为林翼会带她去大西路。但再上车,却是往东边开。隔着车窗玻璃,她认出这是去血巷的路。

    血巷,Bloodalley,朱葆三路在西侨们口中的诨名。

    甬帮领袖,商会会长,倘若朱先生泉下有知,大概会揭棺而起。法租界公董局第一次用一个华人的名字命名一条路,RueChuPaoSan,本是嘉奖的意思,但这条路却变成了血巷。全上海最短的马路,只有十几个开间铺面那么长,全都是酒吧和舞场,一块钱六跳,甚至八跳,连座位都没有的“钉棚”,以及异人娼馆。离外滩不远,却是另一个天地。

    钟欣愉记得,林翼他们最早经营的那家酒吧就是在这里。

    这些年过去,人间已是天地翻覆,血巷却还是老样子。

    宵禁的告示就贴在各家店门口,但旁边照样站着波兰和俄国来的舞女。至于此地的顾客,有万国商团的佣兵,也有临时驻防的美国海军陆战队员,以及各家远洋轮船公司的水手,还有更多辨不清国籍的外国阿飞,正赶着戒严之前的那几个小时一家一家地喝过去,跳过去,最后被关在哪里,便在哪里一醉到天明,就好像玩着一场疯狂的音乐椅子的游戏。

    间或有执着的小侍应追出来,摊着手对某个不懂规矩的外国瘪三说:“Mrcumshaw!”,结果大多就是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甚至连此地的乞丐也上夜班,坐在被雨水化开的霓虹灯影里,敲着一只锈迹斑斑的香烟罐子,声嘶力竭地喊:“外国老爷苦恼我!外国老爷苦恼我!”

    仍旧没有任何解释,常兴把那辆林肯泊在路边。三个人下了车,走向其中一家舞场。房子有两层楼,门面却不起眼,上面只挂着英文店招,是霓虹灯管扭出的两个花体字,LionRidge,在雨夜里闪烁着艳粉与荧绿的光。

    皮革包裹的弹簧门推开,室内灯光暧昧,人头攒动,充斥着汗液和香水味道的热气扑面而来。一眼看不见舞台,只听见乐队在演奏。他们走进去,到处都有人认得林翼。那些人形形色色,声声打着招呼,可名字却都叫不得。要么是底子不干净,要么是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身份。有的躲着帮派,有的躲着官差,又或许两面都见不得。

    其实都是一样的。在这座城中,或许有些人更富有,更骄傲,活得贵如王公。但他们中间的绝大部分,和血巷里的这些人一样出身低微,甚至亲手沾过血,区别仅在于来得早还是来得晚,成功还是失败,腰缠万贯,还是一文不名。

    钟欣愉看了一眼手表,宵禁就快开始了,她今夜不能再无功而返,索性去吧台借了电话打回南阳路公寓,跟有琪说不必等她。线路那一端,有琪怔了怔,大约还想说什么。她这边已经道别,搁下听筒。

    再回头,就看见林翼靠在钢琴那里与琴师讲话。不知道说的是什么,琴师点头应承,又对贝斯手和萨克斯风示意。几个人很快结束上一支曲子,一首《慢船去中国》响起来。这大约是此地最熟悉的旋律,一群水手中间爆发出一阵呼喊:“We’reshanghaied!”许多只酒杯同时顿在吧台上,再一起举起来,仰首饮尽。

    林翼穿过人群,朝她走来,向她伸出手。钟欣愉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邀她跳舞。

    是狐步舞的节奏。十几岁的时候,她和知微一起学过。那时,她们轮流跳男女步,但不管是哪一种,知微都跳得比她好,带着她在学校的空教室里转圈,身体毫无羞愧地与她贴在一起。绝对不像此刻她和林翼的样子。他们大概是舞池里唯一一对保持距离的男女。反例恰如常兴,已经跟一个穿银色流苏裙子的“娜塔莎”搂在一起,肆意地磨着大腿。

    而林翼只是左手握着她的手,右手在她背后,仅此而已。周围人声喧闹,他们只是静静地跳舞。

    直到侍应端着酒走过,林翼伸手从托盘上拿了一杯递给她,在她耳边说:“在这种地方必定要有点醉,太清醒的人不行。”

    很小的一只烈酒盅,里面装的是波兰产的蒸馏伏特加。

    钟欣愉接了,慢慢抿着杯沿喝完,而后对他说:“我们找个方便讲话的地方吧。”

    语罢,她退开一点看着他,他也一样。两个人目光碰上,像是喧沸中唯一寂静的时刻。她又一次觉得他在估量着她,除此之外也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