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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14章 圣亚纳

    第二天早晨,钟欣愉醒来。

    她不知道楼下的乐声是什么时候停的,只记得直到后半夜仍旧隐约地传上来,从时髦欢快的爵士变成了小提琴,像是东欧那边的曲调,听不懂,唯觉悱恻缠绵。

    她顺着救火梯下到底楼,舞场里已经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上年纪的女佣在打扫,簸箕里满是废弃的舞票。她问起林翼,女佣只作不知,指指舞台后面,才发现有几个人正坐在那里打牌。

    其中一个正是上回送过她的白俄司机,说是老板关照的,要他在这里等她,送她回南阳路去。

    钟欣愉婉拒了,只抄下了此地的电话号码。临走之前,看见一个白发乐师睡在幕布后面拼起来的椅子上,身上盖一件很旧的大衣,像是沙俄时代的军装。她漫无目的猜想,也许是因为住处太冷,又或者根本没有地方住,所以才睡在这里。昨夜哀伤的曲调,大概就是出自这个人的手。

    她独自走出去,外面是浅灰色的初冬的早晨。雨已经停了,朱葆三路上的低洼处还积着水,与昨夜比起来显得格外宁静而空旷。地上留着酒瓶的碎渣、脏污的假花瓣、醉汉的呕吐物,唯有狂欢的人群不见踪影,只剩一个扫街的老人正用一把竹扫帚一下一下地把所有这些抹去,但究其结果,不过就是等到入夜之后,重新再来这么一遍罢了。

    空气湿冷,她往前走了一段路,搭上一部电车,一直坐到大世界那里,再排队过了路障,步行去公共租界转另一条线。

    这是她幼时最熟悉的地方。白日天光下旧地重游,却已经辨不出过去的影子。昔日绵延成一片的旧式里弄早就不见了,那个三角形的地块上如今是一所医院和一座钟楼。要不是跑马场还在原处,坟山路也还是原来的名字,她恐怕会完全认不出来。

    回到南阳路公寓,沈有琪的房间关着门,像是还没起床。钟欣愉在小客厅里脱掉外套,仍旧像平常一样去厨房,洗了手,烧粥,煮鸡蛋,切酱瓜。直到听到声音擡起头,见有琪正靠在门边看着她,身上还穿着睡衣,外面裹了块羊毛毡结穗子的披肩。

    “吓我一跳,不声不响地……”钟欣愉笑着埋怨了一句。

    “你昨天没回来。”有琪道。

    不是个问句,但钟欣愉听得出来这是一个问题。

    她把粥盛出来,酱瓜装进碟子里,放到小圆桌上,这才解释:“我找着我家里人了。昨天夜里聊得太晚,赶上宵禁,就留在那里睡了。”

    “你还有什么家里人啊……”有琪坐下,看了她一眼。两个人认得很久了,曾经走得很近,她过去的那点事情有琪差不多都知道。

    “是真的家里人,一个阿爸的那种。”欣愉认真地回答,话说出口才意识到这是林翼用过的说法。

    “那叫出来啊,让我见一见。”有琪还是大学时代规矩。关系比较好的几个女孩子里她月份最大,凡是有交了男朋友的,都要得到她这个大阿姐的首肯。

    “等有机会吧,”钟欣愉笑起来,把两只鸡蛋放到自来水里浸凉,再坐下来剥壳,“还有……我打算在法租界那边找房子,跟他们住得近一点。”

    “这就过河拆桥啦”有琪埋怨,舀起一调羹粥到嘴边吹凉。

    “胡说什么呀”钟欣愉又笑,“在你这里叨扰很久了,总不能一直住下去。”

    有琪不说话,粥吃到嘴里,又搛起一小段酱瓜,慢慢地咀嚼,隔了一会儿才道:“你不用急着搬,现在租界里找房子不容易,就你这么个人,住在我这里其实也不占多大地方。”

    钟欣愉点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有琪又问:“你还是会去银行上班的吧”

    钟欣愉还是点头,知道这是怕她在外面上人家的当。

    果然,沈有琪放下调羹看着她,竟也是那种探究的眼神。她直觉似曾相识,怔了怔才想起来,是在林翼眼中看到过的。

    “怎么了”她问。

    有琪幽幽地道:“照道理说,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她又问。

    有琪望着她回答:“你这么聪明,这么理智,不应该落得跟我一样。”

    “为什么这么说跟你一样有什么不好”钟欣愉笑起来。

    有琪低头,没有回答。

    钟欣愉便也不再追问了,脸上仍旧是温和无害的笑容,脑中却有另一个声音响起。

    欣愉,你为什么回来她好像又听见林翼这样问。

    为什么呢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其实是有机会逃开这一切的,但最后只是默默地,慢慢地吃着碗里的白粥。

    在血巷的那个房间里,她给林翼留了字条,其实只有一串数字,是南阳路公寓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她从夹万里拿出来的钞票上。

    除此之外,她还拿了另一样东西,是那只马口铁匣子里的照片。照片上是她和知微,一左一右对坐着,脸上带着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笑。相纸的周围有精致的花边,只是年份久了,起了毛,微微泛黄。背面还有父亲的笔迹——1919年7月,七周岁。

    她舍不得在那上面写字,所以还是写在了钞票的水印处,和照片一起放在了梳妆台上。其实只是想告诉他,她知道那个密码,就像他说的一样。

    随后的这一天,她等着林翼来找她,然而却没有。最后还是她打电话去LionRidge,跟那边的人说要找他,但之后回电过来的却是常兴。

    钟欣愉并不意外,昨夜林翼的态度已经很清楚,他希望她远远地走开,不要再回来了。只可惜,她要做的恐怕正好相反。

    她在电话里跟小常打听找房子的事情,说她以后在外滩上班,希望住得近一点,想他们就在那一带经营舞场,应该对附近很熟悉。

    听筒里静了静,而后一口答应,说:“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

    “麻烦你了。”钟欣愉向他道谢。

    “你跟我说麻烦”小常听得笑起来,像是不可思议似的。

    钟欣愉感激,甚至有点庆幸电话对面的人是小常。要是换了林翼,大约又是那种态度——不愿意再见到她,但也不想她日子太难过,最好就是给她一笔钱,让她回美国去。

    她还是不太能面对这样的场景,虽然这是任务里最不足道的困难。做出回国的决定之前,她就不止一次自嘲地想,别人家的女间谍不是电影明星,便是艳舞女郎,比如《魔女玛塔》里的葛丽泰·嘉宝,怎么会是她这样的人呢一个埋头在各种钞票和数字里的女研究员。

    一时间,她竟不知道如何继续。

    但等到说过“再会”,那边却迟迟没有断线,她忽然觉得林翼应该也在听。

    最后,还是她先搁下了电话。

    “阿哥……”线路彼端,常兴仍旧手握听筒,看着林翼欲言又止。

    “你去帮她找房子,”林翼对他说,而后添上一句,“其他事情一律不要提。”

    常兴点点头,答:“我晓得了。”

    林翼没再说什么,拿上礼帽走出去。

    外面的霓虹灯渐次亮起,黄包车载着伴舞女郎到来,琴师们正在调音,血巷的夜又要开始了。

    他站在LionRidge门口的屋檐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钱夹,再从里面抽出那张照片。黑白的肖像,女孩在其中微笑。他看着,看着,竟也莞尔。

    常兴说到做到,很快就帮钟欣愉找到住处。

    房子名叫圣亚纳公寓,在法租界辣厄尔路上。七层楼里的第五层,进门一个卧室,一个起坐间。大小和地段都是刚刚好,蜡地钢窗,电梯与锅炉房,设施一应俱全。

    房东是法国人,全权委托门房管理。那是一位和气而精明的本地老先生,说不要顶费,租金也开得很低。

    钟欣愉自然觉得奇怪,再往下细谈,才知道个中原因。

    房东已经把房子整栋出给一家洋行,约定三个月之后交付。给她的这一套,上一个租客也是法国人,刚刚坐船去了香港,所以才临时空出来,租期只有三个月。

    钟欣愉会意。如今的法租界已经由维希政府管理,的确有不少法国侨民匆忙离开此地,去香港追随戴高乐的自由法国。这房子多半就是门房趁机赚外快,私下拿出来放租的。

    她也还记得上次与林翼的对话,常兴之所以选了这里,一定也是林翼的意思——要她到时候走人。

    她没说什么,当即付了定金,收下钥匙。此地与黄浦江仅隔一条横马路,距汇丰银行不远,离血巷也很近,正合她意。

    搬场是很便当的。她回国不过两个礼拜,行李只有两只皮箱而已。常兴开着一辆招摇的宝蓝色名爵跑车过来帮忙,沈有琪也一路送她到新居。

    安顿停当,她在附近找了个小饭馆请常兴和有琪吃饭,一半是答谢,另一半也是实践诺言。沈有琪说过,你还有什么家里人,约出来让我见一见。钟欣愉相信,常兴足可以叫有琪放心。

    有琪的确放心,甚至凑过来跟她耳语,玩笑着说:“本来生怕你给人家欺负,现在反过来了。这是你侄子还是外甥怎么好像有点怕你”

    钟欣愉胳膊肘顶开她,叫她别闹了。

    餐桌上,三个人聊得天南海北,可仔细想起来,其实什么要紧的事情都没提到。钟欣愉每次问起林翼,常兴都会一句带过,然后转到别的话题上去。再加上有琪也在旁边,有些事的确不方便讲。

    一顿饭吃完,两人一起送有琪回南阳路。

    名爵开到路上,马路对面便有辆黑色的纳什跟着发动起来,总是隔开一段距离,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常兴瞄了眼后视镜,既不意外,也无意甩脱。一半是不想惊动两位女士,另一半也是习以为常了。

    钟欣愉便也不说什么。她其实早就知道有人在跟着他们,在华盛顿的时候就知道了。甚至还不止一方。至于这辆纳什,多半是和平政府的人。

    就在几个月之前,76号与日本宪兵队办了个沪西联合警察署,用的都是这个牌子的车。而且这跟踪的行为实在不算高明,完全不像是职业特工所为。

    战争已经进行几年,穆先生早已离开上海,本地的帮派重回丛林状态。76号招募了其中一些门徒,专做最肮脏的工作。这些人还带着原本的街头作风,粗鄙而散漫,有时甚至会搞错行动地址,刺杀对象,但手段却足够凶悍,比如在光天化日之下绑架,饭店客房里刑讯,浴缸里绞杀分尸。她也曾觉得骇人听闻,但事到临头却发现自己已经想过所有可能的结果,并且做好了全部的心理准备。

    到了南阳路,有琪下车道别。钟欣愉还在想,是否要把话说破。那辆纳什已经拐到他们眼前,从上面下来一个人,头上戴藏青色呢子礼帽,身上早早披挂上了貂毛领子皮大衣,脚上是花哨的三接头皮鞋,走过来敲敲常兴那边的车窗,做出一个笑脸,对他道:“常老板,搬场啦”

    常兴摇下车窗玻璃呛回去:“我每年给舞场里多少人找房子,每一个都要跟你报告”说罢便将车子倒后一点,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钟欣愉知道,这句话是为她说的,好让那些人不要太过注意她和有琪。

    “总是这样的吗”她问,回头朝那辆纳什望了一眼,看见三接头也上了车,这一次倒是没有跟上来。

    常兴面色有几分难看,敷衍道:“不要紧的,跟你没关系,当他们不存在就好了。”

    钟欣愉却看着他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常兴还是嘴紧的,叹了口气说:“……所以你明白了吧”

    “嗯,所以叫我三个月走人。”钟欣愉顺着他说下去。

    常兴听出她话里的揶揄,无奈笑了,也算跟她推心置腹:“阿哥叫我在国泰给你定了船票,一有舱位就可以走。现在从远洋码头出发的每班船,不管是头等还是末等,去美国,去新加坡,还是去香港,都有人传说是最后一班。再晚,怕是走不了了。”

    “那你们呢”钟欣愉问。

    “我们也是打算要走的,等把这里的事情处理完,就去澳门。”常兴回答,话接得太快,反倒有些刻意了。

    钟欣愉存心道:“是狗二哥的事情吧”

    “啊”常兴果然意外,脱口而出,“你知道了”

    跟他们合伙的那个奥地利人,名字叫格雷格。常兴讲不大来外国话,一直叫人家“狗二哥”。

    钟欣愉只等着听他下文,常兴却跟她讨饶,说:“都是阿哥交代的,你就不要为难我了吧。”

    “我明白,”钟欣愉点点头,可转而又道,“上海滩就是人最多。既然有人要走,也就有人留下来。船票价钱炒到天上去了,但总是会有下一班的。”

    常兴看了她一眼,想要反驳,却又不知再怎么讲。

    钟欣愉也不多言,等车子回到法租界外滩,停在圣亚纳公寓楼下,便与他道别,下车去了。

    她知道今天的事,以及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常兴回去之后都会转述给林翼听。只是不确定,林翼是不是会来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