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放假那几天,林翼总是和知微欣愉一起玩。
知微到藏宝地拿出她的宝藏,想要和他玩刮香烟牌子。林翼不屑,嫌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儿,而他已经是在苏裱店学生意的大人了。
知微看着他,直接问:“你是不是不敢来”
林翼果然被她激将,说:“来就来啊,怕你啊不要到时候都输了给我,光屁股回家。”
知微一笑,并不与他起口舌之争。林翼手里没有烟画,她还很大方地借了几张给他做本钱。两人当真玩起来,手拍红了,嗓子喊得起毛。最后输到光屁股回家的是他。
新年过去,齐先生从乡下回来,店重新开张迎客,林翼得回去继续做他的小学徒,但欠着知微的债却还没还清。知微并不着急,也不肯一笔勾销,只是记着利息,每次看见他,就跟他讨。林翼无法,只好想办法慢慢还。
除去裱画修画,苏裱店另有一项生意,是替人买卖字画。那几年到处打仗,许多富人迁居到上海,寄居在租界里。也有不少文人名士逃难过来,鬻字为生。收取的报酬叫做润笔,明码标价定了润例贴在店堂里。若是生意成了,苏裱店作为中间人,抽其中的三成。
成为学徒的头一年,林翼除去调浆糊,干得最多的就是到处取字画,送字画。趁着出来出来跑腿的机会,他也会捡地上的香烟壳子,拆出里面的烟画拿去还债。
可知微收了账又要损他,说:“你这样不行啊,眼看大半年过去了,你说你学生意都学了点啥别跟我讲调浆糊啊,我晓得你会调浆糊。”
林翼给她气死了。其实他自己也着急,但店里的习惯就是大带小、老带新,新学徒难免都要被作践个一两年,大伙计平常尽交些杂事给他做,难得碰上正经手艺活,也总是给他难堪,并不好好地教,就等着看他犯错,一旦如他们所料,嘴里便啧啧啧得山响。
欣愉看出他的心思,跟知微说,你倒是帮帮他呢。
怎么帮知微自然是知道的。她可以帮他的,是调颜色的本事。
那之后,她便常常往苏裱铺子里去。可说是帮他,却也不全是。
有时候拿着捏着教他一点诀窍,石色,水色,墨青,汁绿,老绿,檀香,林翼拿个样子给她看。她告诉他怎么个调法,红,黄,青,白,以及水和墨,各占几分,统统叫他背下来。
但更多的还是盯着捉他躲懒,每每发现他抱膝缩在店堂后头某个角落里睡觉,她便悄悄摸过去,用毛笔蘸了水,化开瓷碟子里的残色给他画脸,而后捏着他的下巴说:“喔唷,还真挺好看的,怪不得你们班主说你这扮相不学旦角可惜。”
林翼惊醒,吓得话都讲不出来。
“说你好看,又不是坏话。”知微见他这样,更觉得好笑。
林翼好不容易缓过神,躲开她的手,骂:“滚啊你!”
知微只管跑,还得是欣愉,赶紧给他找水洗脸,免得叫老板看见。
冬去春来,天气越来越暖。林翼别的手艺没怎么学会,浆糊倒是调得精益求精,和几个卖字的老先生也处得挺不错。
落魄文人多少有些古怪,拮据且清高,自傲又自卑。只要一句话说错,就可能坏了一笔生意。但林翼占着年纪小、嘴又甜的好处,在脾气最臭的书画家那里也能说上几句话。且他的嘴甜是不分名气的,哪怕对方只是个帮人抄书的前清老秀才,写一千个字只要价几个铜圆,他也“先生”“先生”地叫着,恭恭敬敬。齐先生最看中他这一点,说他以后在这个行当里一定有得可做。
转眼又将入夏,培华学堂例行期末考试,欣愉成绩优秀,如愿跳了班。
而后便是暑假,这一年的农历六月六又开始被计划着了。知微还想去大世界里玩,欣愉则惦记那家照相馆。她想再像从前一样去拍一张照片,这一次希望能和父亲,还有林翼合照。她甚至可以想象那画面中每个人的笑脸,以及相片印出来之后,父亲在下面空白的地方写上的字——八周岁留念。
本以为父亲做案子忙,或许难以成行,但这两样,钟庆年却都答应了。学堂已经放假,欣愉和知微不必去上学,他便挑了一个下半天,去苏裱铺子跟齐先生打声招呼,把林翼带了出来,一同去苏州河北面的那家照相馆。
还是像往年一样,他们走路去乘电车,不同的是钟庆年在路口的邮筒那里停了停,投进去一封信。
“是寄给谁的呀”知微好奇,踮着脚,扒着父亲的胳膊也要看。
“没有谁,是做案子的事情。”父亲还是这样回答。
知微偏还要问:“今天不是礼拜日,阿爸怎么有空是案子做完了吗”
“带你出来还不好啊”钟庆年还是像从前一样,不跟她们多言,顿了顿才又道,“等这个案子做完,阿爸就不做侦探了,好不好”
“不做侦探,那还是回去做巡捕吗”知微意外。
“也不做巡捕了。”钟庆年回答。
“那阿爸要去做什么呢”这下连欣愉也觉得意外了。
钟庆年却只是笑了笑,说:“做警卫,做跑街,总会有办法的。”
那是一个含糊的回答,但他的笑容里却有一种从来不曾有过的轻松。这个笑留在钟欣愉的记忆里,经久不逝。与之同在的,还有信封投进去那个幽深的缺口之前,她在上面读到的几个字——宁波路,程佩青。像是从前看见过,或者听见过的,再一次碰到,便格外地敏感。
倒了两次车,走了很长的路,他们又到了那家照相馆。
一年过去,老板的背比上一次看见更驼,橱窗里照片上女人的轮廓又浅淡了一点,更朦胧却也更温柔地对着他们笑着。小照相馆也更败落了,就好像整个缩小了一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们长大了一岁,又长高了一些。
但老板还是像从前一样,隔着橱窗玻璃看见他们,笑容满面地迎出来,招呼他们进去,一边调整灯光和焦距,一边拉着家常,念叨着生意难做。
而后,闪光灯亮起,留下了那个画面,父亲和她们是坐着的,林翼立在一旁。
那是林翼生平第一次照相。知微特别关照他不要眨眼,否则照片就要废了。他不懂这里面的规矩,怕浪费钱,更不愿意在她面前出丑,便刻意睁大眼睛,结果便是一副愕然的表情。知微不曾看见,却早料到了,对着镜头狡黠地笑起来。画面就定格在那一刻。
至于大世界,还是要等到过生日的正日子。
期待的过程比真的成行更让人兴奋,那段时间,孩子们总在商量着这件事,到时候要玩些什么,吃些什么。
欣愉问林翼几时过生日。林翼说:“我不知道,要么也六月六吧”
欣愉内疚起来,好像提了什么不该提的事。
可知微还是存心和林翼过不去,说:“滚啊你,生日也要偷别人的。”
林翼也不相让,即刻回嘴,说:“你这人还真霸道,就一个日子也成你的了我看黄历上也没写着你名字。”
知微笑笑,按下不提。
直等到六月六那一日,林翼去撕苏裱铺子墙上挂的黄历,旧的那张撕了去,下面那张上涂白了两行,被人重新写上“金翅大鹏女神仙华诞”。字是胡乱凑的,笔画也不大对,大概只有总在一起玩的孩子才看得明白。但那字体却与原本铅印的一般无二,乍一看竟辨不出给人改过,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改的。
林翼看得笑出来,又在那里暗骂,册那。
后来那一整天,每次有人往黄历那边走过去,甚至拿手指点着细看,他一颗心就跟着提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
所幸并没有人发现,就这么蒙混了过去。直到那天晚上关了店,他左右望望无人,偷偷撕下那一张,折起来藏好了。
当时节气就快到小暑,店铺夜间还要上门板,室内不通风,酷热难当。留在店里睡觉的伙计大多搬到门口街沿上过夜,有的睡竹躺椅,有的打地铺。林翼也不例外,拖着一卷席子出去,铺在石阶上。凉快是凉快,就是半夜时常被蚊子咬醒。
这一夜也是一样。入睡之前,他眼望着不远处大世界的白色塔楼,霓虹灯还亮着,仿佛能听见锣鼓家什敲打起来,看见台上旌旗招展。京班里大约还是那几个角儿,龙套应该全都换了。恍然间,又见自己也坐在台下,身边是钟爸爸,欣愉,还有知微。一个对他笑着,一个尽使坏,就想把他挤出去。但不管怎么说,那些在台上翻跟头的日子好像已经是遥远的记忆了。
“林翼……”忽然有人推他。
西街是一条小路,没有街灯,天上只一弯新月。他睁开眼,心突突地跳着,缓了缓才认出来眼前的人。
“欣愉……”他说,在黑暗中坐起,“怎么这么晚还跑出来”
“还不是为了给你送这个”知微道。欣愉那边已经递过来一样东西,小小的圆盒子,是清凉油。
“那也不用夜里跑出来啊……”林翼接了,嘴上埋怨,大人似地训她们。
“给你送东西还不讨好了,”知微不快,又要作弄他,开了清凉油的盖子,抠了许多,全都抹在他胳膊上,“喏,送你个窍门,夜里要是热得睡不着,把清凉油在身上到处抹上一点,马上就不热了……”
“钟爸爸呢”林翼还是问。
欣愉这才说:“阿爸还没回来。”
“是不是一个人呆着害怕,要不要我陪着回去”林翼以为自己猜到了她们夜里跑出来的原因。
“你得了吧,胆子这么小。”知微却只是不屑,拉了欣愉就走。
“你等等啊!”林翼在后面喊,但她连头都不回。
林翼暗骂,爬起来跟在后面走了一路,从西街到坟山路,一直等到看见她们进了一百三十六号的门才停下脚步。
他松了口气往回走,到了铺子门口,便紧裹着被单睡下去。店里的大伙计看见了,笑他有毛病,这么热的天还要盖得严严实实。他却越睡越冷,这才发觉又着了知微的道。是清凉油搽太多了。
除去这小小的插曲,这就是极其平常的一夜。但林翼记得,他们走回到一百三十六号门前的时候,亭子间的窗口仍旧没有灯光,钟庆年应该还没有回来。
那天之后,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