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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26章 平准会

    格雷格没能挺过手术,就死在那个凌晨。

    他是生在维也纳的犹太人,自从奥地利开始排犹,便成了一个没有国籍的流亡者。

    他身无分文地漂洋过海,成为上海的齐格飞,拥有最时髦的跳舞厅,睡过最美的歌舞女伶。

    据外面传说,至少有一千个。

    几句话就像一则墓志铭,荒诞,却又恰如其分。

    但人只要进了太平间,其实都是一样的。搬床的老头并不觉得格雷格有什么稀奇,说现在上海人最怕的就是翻译领着日本宪兵来办案,只要进去就是三套头,辣椒水,老虎凳,踢麻球。除此之外,还有五套头、七套头,但具体是什么就少有人说得上来了。至于原因,不言自明。

    钟欣愉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消息,林翼也只是看着她问:“那我能得到什么呢”

    语气不太认真,像是在询价,又像是在预测自己最后的结果。

    “你想要什么”她反问,轻声地,却很稳。

    他不语,借着黎明前最浓黑的夜色,默默地伸手抚摸她的脸颊,手指描过她的嘴唇,掌心贴在她颈侧。毫厘之间便是彼此脉搏的节奏,快起来,再快起来。

    她由着他这么做,却又不自觉地屏息。忽然想起接下这个任务的那一天,上级对她说的那句话。上级说,自己最讨厌西施的故事,王侯将相,两国相争,却让一个女人用性去做出牺牲,哪怕是出于爱国这样高尚的理由,论其手段也是卑劣的。

    “那你要跟我换吗”她记得自己当时用这样一句玩笑应对,心里却在想,林翼是不一样的。这件事,只有她可以做,只有他们两个人可以做。

    回到此刻,他果然停下来,起身说:“借你地方用一用,我两天没怎么睡了……”

    “好。”她回答,看着他往浴室走,按亮了那里面的灯。

    柔黄的光倾泻而下,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见他已经把手表摘下来放到盥洗台上,脱掉西装外套,解开领带,而后关上了门。

    直至天光大亮,凌晨发生的事,便已恍然如梦境。

    钟欣愉离开公寓时,林翼还没有醒,盖着一条棉毯睡在小客厅的沙发上。

    姿势还是和从前一样。大约嫌热水汀烧得太旺,贪凉,一条胳膊伸到头顶,露出身上白色的棉布背心,Cooper公司的美国货,是个讲究的人。

    冬日淡白的晨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亮房间的一半,她看见他肩膀到手臂隆起的肌肉,皮肤隐隐显现的静脉,以及左边锁骨下方的一处枪伤。那粒子弹大约是瞄着心脏去的,所幸偏了一点,留了他一条命。但又因为射击距离太远,子弹没有对穿,取的时候很吃过一点苦。但隔了这许多年,也只剩下一个浅淡的凹痕了。

    所有这些都是她熟悉的,与记忆里的某些画面榫卯般地契合,像是一种慰藉。莫名叫她又想起舒拉的那一问——一个老头子的那种,还是睡一张床的那种她忽然想对舒拉说,她和林翼之间其实并不存在二选一的必要。

    出了圣亚纳的大门,钟欣愉走路去上班。

    节日之后的外滩还是老样子。

    一侧是黄浦江水,漫漫的灰色的一片,不知从何处传来邮轮悠远的汽笛声。另一侧多是银行,美国有利,中国通商、交通、中央、台湾、美加利、华比、荷兰、中银、横滨正金,外国人开的、中国人开的,都有。建筑的外立面要么清水红砖,要么花岗岩,无一不周正端庄,仿佛树立在那里可以百年不变。

    只有细看,才能发现战时的仓皇,中央银行早已经迁往重庆,四联总处也没有留下,其余各行墙边堆着沙袋,一部分出入口临时封闭,玻璃上贴着的米字,黑纸,还有工部局宵禁的告示。

    走到汇丰,银行里也还是老样子。

    底楼大厅尚未开始营业,但柜员都已经坐在位子上,等着两位主管打开保险柜,依次把里面的钞箱拿出来,一只一只地开箱清点,核对,签字,才算正式开始这一天的工作。

    时隔多年,那种齐整的仪式感,仍旧让钟欣愉觉得舒适而妥帖,就像十几岁第一次看到这场景的时候一样。

    外汇科的工作开始得更早。

    过去的习惯是每日上午九点半确定几种主要货币的当日汇价,而后在楼下大厅里挂牌。整个上海的外汇市场都要以汇丰的牌价为准。但如今因为汇市波动频繁,已经改成了一日几次挂牌。一旦遇到大宗交易,无论买还是卖,都需要交易员一笔一笔地确定下家,再分别给出特别的比价。

    外汇科的公事房里就有电报机,各地的行情都能第一时间收到,以电码的形式打在纸带上,源源不绝地吐出来。伦敦、纽约、巴黎、东京,以及香港。

    此时伦敦市场尚在假期中,但纽约那边只耶诞一日休市,昨夜已经开始交易了。

    至于香港,中英平准基金的委员会就设于香港。那是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平准会在两家外国银行里开了户头,每天通过电报的方式联系上海的交易员,在租界内的外汇市场上买进卖出。麦加利是其中之一,另一家便是汇丰。

    其目标是稳固法币的国际汇价,只可惜“战况”始终惨淡。

    1935年发行之初,中华民国法币一元相当于美金三十分,或者英镑十四便士半。

    1937年开战至今,平准会已两次耗尽数以千万计的外汇借款,也已两度放弃维持,法币兑英镑的汇价先后跌破一先令与八便士两个关口,如今已不到四便士了。

    要不是因为那个突然而来的转折,现在的钟欣愉应该也在香港,有一份体面且高尚的职业,已经结了婚,过着本来唾手可得的平淡幸福的生活。

    但在现实里,那个转折到底还是发生了。她在上海,在汇丰外汇科,走进公事房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对面交易员那里取早晨的排价表,送到总处过目签字,再拿到楼下大厅挂牌。

    有时候,她还是会不自觉地想起另一种可能,却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甚至可以说这是她不得不做出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