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第二天传来的。
赵淮原坐着巡捕房的汽车到坟山路,听一百三十六号的邻居讲,亭子间那家的女儿才刚出去了。他于是又到弄堂里找,把欣愉和知微从公用水龙头那里叫过来。
“乖囡……”他还是像从前那样喊她们,但一嘴烟气,眼睛是红的,蹲下来看着她们欲言又止。
父亲前一夜没回来,但这段时间也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她们知道他总会回来的,根本没多想。直到此刻,欣愉已经预感到不对,心跳急剧地快起来,一句话都说不出。还是知微盯着赵淮原问:“我阿爸呢”
赵淮原错开眼神,顿了顿才道:“早上起来吃过东西没有”
“吃过了,”其实还没有,但知微接口回答,又问了一遍,“我阿爸在哪里”
赵淮原伸手揉了一把面孔,一半是擦汗,另一半是因为困倦,而后才站起来说:“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他牵着她们,天热,手是腻的,身上黑色香云纱的褂子被汗水洇湿,隐隐散出气味。欣愉本能想要挣开,但知微却只是默默地跟着他走。
经过一百三十六号门口,见有几个人围在那里看热闹。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两个年纪轻一些的包探已经从房子里出来了,见到赵淮原,便小跑几步跟上,一道往外面走。
巡捕房的汽车就停在弄堂口,一个包探坐到驾驶员位子上,另一个替赵淮原拉开后排的车门。
“乖囡,上车,我们去找你阿爸。”赵淮原抱了她们一把,让她们坐到里面,自己也坐进来。
拉门的包探麻利地关上了车门,到前面副驾位子上坐好。车子发动起来,驶出坟山路。
“找到了吗”赵淮原问了声。
副驾位子上的人立马转身过来,先是摇摇头,又拿出一张纸给他过目,说:“阿哥,你看这个会不会……”
只是一张照相馆取照片的凭据,赵淮原瞥了一眼,说:“去试试看吧。”
欣愉想告诉他们,那是我们生日拍的照片。但知微捏了一下她的手,欣愉跟着她目光的方向望过去,才发现林翼正在对面跟着飞奔,眼睛紧盯着这辆车,像是着急要找个空档过马路。
太阳已经升高,蝉拼命地叫着,日光刺目,每一寸都是炎炎的暑气。他被一个拉黄包车的人撞倒,裤子好像摔破了,膝盖上有灰尘和血的擦痕。但他又踉跄着爬起来,还要往前跑。
欣愉又想说,爷叔停车。知微却只是望着那个方向,把一只手掌按到窗玻璃上。
脑中像划过一线光,欣愉也想起赵淮原的那一问,找到了吗她们的家大约已经给翻过了。还有那张照相馆取照片的凭据,原本是放在桌子上那只马口铁糖果匣子里的。
隔着一条路,林翼也看到了知微的手势。像是明白了什么,他脚步慢下来,最后黏在地上,隐入往来的人和车流,不见了。
我会回来找你的,知微在心里说。此去不管如何,他们中至少有一个还好好地在外面。而后她转过脸坐好,与欣愉互相握着手,却又感觉整个人也被由里到外攥紧了,一动都不能动,一句话都说不出。
车一直往东开。路上没有人讲话,赵淮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天气热,车窗全都摇到最低。溽热的风混杂着香烟的味道灌进来,吹得她们头昏脑胀,脑中是所有的可能,好的,坏的,最坏的。
最后,车子开进四马路上的中央捕房。大门有两层楼那么高,里面是宽阔的场院,四周被红砖外墙的英国式房子围起来,放眼望去,全都是一色式样森然的窗口。在当时的她们眼中,巨大如堡垒。
赵淮原把她们带进楼里,也有一瞬的茫然,不知道再往哪里去。
还是知微提醒:“我阿爸呢”
“你吃过东西没有”他又问了一遍。
“吃过了,我阿爸在哪里”她执着地重复。
赵淮原没再说什么,带着她们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走廊尽头。而后往下,再往下。她们的心便也跟着一路沉下去,像是溺了水。
地下室有长长的甬道,空气凉下来,却是那种叫人不适的湿寒,腻腻地如影随形。她们看见两扇厚重的铁皮大门,被推开,又在身后合上。天光没有了,外面声音也没有了,难辨晨昏。眼前是一个四方屋子,一侧是冰死人的冰箱,另一侧是水槽,有个老头儿正接了一根橡皮管子出来在那里冲洗,汩汩的水落到薄铁皮上,再淌到地下。血腥气被空气中的酸腐味道盖了去,只看见淡淡血水蜿蜒蛇行,有生命一般往黢黑的落水孔里钻。
屋子中间停着一架推床,床上盖着白布,洇出一点血水来,隐约辨得出一个人的形状。
“你阿爸出了一点事情……”赵淮原只说出这样一句话。
“什么事情”知微问,哪怕最坏的结果已经摆在眼前了。
“是因为抓坏人,被火车撞的。”他告诉她们,控制着声音。
却不料知微又问:“在哪里撞的”
“北火车站那里……”赵淮原下意识地回答。
以至于知微直接走到推床前,伸手去拉盖布一角,他也完全没想到,站在那里一时来不及阻止。但她真的掀了。
角落里那个老头儿已经关了水龙头,哐当一声将橡皮管子扔到地上,踏着套鞋走出去。房间里霎时静下来。
欣愉定在那里,仿佛铁皮玩具松了发条,想起那张曾对她微笑的脸,眼角皱起的纹路,以及那双大手粗糙温暖的触感,眼泪喷薄而出。
而知微只觉得奇异,人被火车轧死是这样的吗她细细地看着,肿胀变形的五官,折断的躯体,但除此之外还有被掀去一片的头骨,反折过去的肩膀,手腕上一道道的伤痕,皮肤裂开来,流过血,已经发黑了……
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只是欣愉一直在哭,害得她的视线也模糊了,她看不清。
赵淮原愣在原地,迟了几秒才手忙脚乱地把那块布捡起来重新盖上,而后两只手按着她们的肩膀,好声好气地说:“你不要怕,阿爸不在了,还有爷叔。”
知微忽然意识自己也许看得太久了,以及此刻眼泪的必要。她也哭了起来。先是喉咙里声音出来,而后泪水自然就来了。有欣愉在,哭变得很容易。
那天晚上,她们在巡捕房里过夜。赵淮原领她们去食堂吃饭。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欣愉却什么都吃不下,但知微强迫她吃。要吃饱,才有力气。只可惜身边一直有人。这里是中央捕房,全上海最不容易逃脱的地方。
直至夜深,她们被赵淮原安顿在侦缉科的空房间里。
灯关了,门也合上,但她们一直睁着眼睛,听着外面人说话的声音。
照相馆里的那张照片已经给取回来,就那么放在写字台上。画面里每个人都微笑着,像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快乐。桌上的灯照下来,相纸有些微的反光。
赵淮原没有细看,只是把它翻过去,背面朝上,而后问:“没有别的东西了”
对面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个。”
声音也是熟悉的,就是白天在车上的那个年轻包探。
但一阵沉默之后,另有一个陌生声音说:“人既然已经走掉,这件事就算到此为止,以后不要再提了。”
像是有特别的权威,其他人都应:“哎。”
而后便又听到脚步朝这里过来,门被推开一条线。
还是那个声音问:“这个是……”
“对……”赵淮原点头,紧跟着轻声地说,“蛮作孽的,小姑娘只有八岁,从小我看着大起来,一直叫我爷叔的。”
那声音停了停,又道:“其他你自己看着办吧。”
“好,好……”赵怀原应着,关上了门。
眼泪已经干涸,欣愉和知微听着脚步远去,心里明白,她们就是这个“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