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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45章 Lion Ridge(5)

    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控制的呢

    是她离开土山湾去找林翼的那一天还是后来在五福弄的三层阁里,她盘膝而坐,轻扣楼板的时刻又或者是后来的后来,他们在太平码头租下一支划子,一径往东,驶向开阔江面的那一夜。

    农历新年过去,清帐分红的时候说过的话好像已经被忘记了,她按照格雷格传来的要求,先后做了两套文书,买卖合同,银行单据,轮船装货和码头提货的清单。英文的,法文的,中文的。铅印,油印。江海关的朱章,外国公司的蓝印,还有毛笔书写的汉字签名,一切齐备。

    而后,她停下来,不再做了。还是那句话,让格雷格去跟那位朋友讲,他要的东西都能做,只是条件要另外谈过。

    当然,这一次,话是由林翼出面说的。

    “你不能跟他谈条件……”格雷格惊骇。

    但林翼只是道:“没有什么是不能谈的。”

    在租界做夜场生意的外国人自成一派,当时上位的那个外号“蓝皮”,是marine正装的俚称,区别于navy的白色。此人传说曾经就是陆战队员,讲话也的确带美国西部小地方的口音,却又用醋酸蚀去了全部指纹,绝口不提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不管能不能谈,林翼还是让格雷格传了消息,但得到回答不是见面的时间地点,而是一粒子弹。

    在某一天他从LionRidge走出来的时候,打在他左肩上。

    是步枪从很远的地方打的,不曾伤及要害,却也没有对穿。

    因为不好惊动巡捕房,他只让常兴送他去了一家西医诊所取子弹。两针吗啡打下去,行手术的时候还是疼得打颤。他身体奋力弓起,护士按不住。饶是常兴声音都在抖,说:“行不行啊,要不还是去医院吧”

    倒是她,干脆跨坐到他身上,整个人压上去。

    消毒用的黄药水冲淡了伤口周围血迹,医生的再一次把镊子探进去,更深的探进去。他在她身下挣扎,她死死盯着他说:“你别动,就好了,别动。”

    他真的没动,面孔白得像纸,嘴唇大开,只剩下出气。她压着他,看着医生的动作,像是能体会到那略带粘稠的潮湿的感觉,发烧一般的体温,紧裹着她的手指。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失去意识。

    常兴在旁边哭起来,说:“完结,阿哥真的死掉了……”

    她想扇他一巴掌,但最后只是抚着他的胸口。

    “你祖宗死掉了……”他一口气又喘过来。

    子弹出来了,叮一声落到搪瓷盘里。

    他扬脸,大口喘着气,嘴唇白得发蓝,眼睛却一直看着她。她也是。

    从诊所出来,她给他在杨树浦一个叫德怀里的地方找了个房子。每天晚上去看他,从弄堂口的点心店里买吃的带进去。

    像是又回到了小时候,她捧着个蓝边瓷碗,钻进一间斗室,坐在床边看着他问:“还疼吗今天有没有觉得比昨天好一点”

    却又和小时候不一样,他翻身过来,伸出手搂住她,拉她在自己身边躺下。

    那还是冬天,房间里很冷,只有彼此肌肤微温。他们贴近,浅浅地亲吻。不记得是谁先伸手进衣服里碰到对方的身体,只觉从来不曾有过的触感在皮肤上扩散,席卷到全身。两个人好像都想起了那一天在诊所里感觉,略带粘稠的潮湿,发烧般的体温。他紧扣了牙齿,控制着自己的呼吸,急切地想要换一个姿势,却又牵扯到伤口,痛得轻嘶出声。她笑出来。他又去吻她,不许她再笑,这一次不再温柔,手握她的手外面,只几次她就领会了,往下的时候紧一点,往上的时候稍稍放松。

    最后,他埋头在她颈侧轻叹出来:“早晚死在你手上……”

    她却又笑了,说:“你记住这句话,只许死在我手上。”而后放空了眼神,看着窗外没有星光的寂寂的夜空。

    躲了两个礼拜,他好起来。格雷格来劝,说:“你看到了吧,你不能跟蓝皮谈条件的。”

    林翼只是笑,反问:“谈了就要死你以为我想活啊”

    她听着,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竟感觉他真的是这样想的。

    也许是那边也看到了他的价值,终于松了口,约好在浦东空洋栈见面。

    那天晚上,菲亚特开到太平码头。林翼看了常兴一眼,而后开门下车,独自穿过江边的仓栈,朝栈桥走过去。

    直到这时,常兴才回头对她说:“除掉已经存银行的那一些,剩下的钱都放在五福弄的阁楼里了。”

    “你现在跟我说这个做什么”她问,眼睛望着窗外。码头上的路灯特别的高,投下一团团的光晕。林翼走进一个,又隐入黑暗,再走进另一个,身后拖着长长的影子。

    “是阿哥叫我告诉你的,”常兴回答,“要是他回不来……”

    “那你呢”她打断他问,转头就看见他紧了紧裤腰,也准备下车。

    并没有理所应当的恐惧或者感动,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原来这两人都商量好了。但她自然不会让常兴给安排了,当即推开车门。

    “阿哥跟我讲好了的……”常兴过来拦住她,不让她跟着。

    她挣脱,只把那句话还给他:“钱除掉已经存银行的那一些,剩下的都放在五福弄的阁楼里了。你要是怕,现在就滚。”

    常兴还要说什么,她已经跑起来,在林翼隐入下一片黑暗之前追上了他。

    林翼转过头来看看她,想要问却又没有问,你为什么来

    他们只是并肩而行,默默地。再加上常兴,三人一同走到江边,坐上一支划子,往对岸空置的外国人栈房那里去。

    初春,江风冰冷,船夫划着桨,发出一阵阵轻微的水声。船上没有点灯,远远地已经能看见那艘约定见面的小轮,泊在黑沉沉的夜色中,舷窗漏出昏黄的灯光,照亮灰色船身上油漆斑驳的蓝字,“好彩号”,以及下面的一行英文,GoodLuck。

    吊篮放下来,船上的人只许林翼一个上去,划子必须退到很远的地方。她和常兴就在那上面等,两个人屏息坐在黑暗里。

    “你为什么要来呢”这一问竟是给常兴问出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她反问。

    常兴觉得理由显而易见,说:“你一个学生小姐……”

    “我不是。”她打断他,回答得极其简略。

    而后,他们好像又听到枪声,常兴对船夫叫出来:“靠过去,赶紧!”

    船夫不敢,常兴夺桨。

    “别动地方!”她却对他道,声音还是压低了的。

    “你干什么”常兴急了,说,“我叫你不要来的,现在阿哥要死掉了,你不让我过去……”

    “闭嘴,”她只觉聒噪,打断他说,“那边甲板上站着两个人,我们船靠上去,还没到旁边,就给他们看到了。”

    “那你说怎么办”常兴总算明白过来,却见她已经脱了身上的夹棉旗袍。

    “对,游过去。”他埋头就要往水里扎。

    她一把拉住他,摸出身上的裁纸刀,从船蓬油布上割下一条,说:“你插在裤腰里的那把枪,裹好,一定要扎紧。”

    她早就看到了。

    “好……”常兴照办。

    她已经跳进水中,朝那边游过去。

    三月份的黄浦江水冷得刺骨,泛着腥臭的味道把她吞没了,又吐出来,吞没了,又吐出来。

    常兴从后面赶上她,两人一起游到好彩号边上,她示意常兴攀住船舷,而后蹬着他的肩膀往上爬,手指扣上甲板,却看见林翼从舱房里走出来。

    “成了。”他对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