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上了划子,她才觉得从骨头缝冷出来,只有那次伤寒症让她有过这样恶寒的感觉,浑身不受控制地打颤,意识开始浑浊。林翼把她抱进船篷,脱了贴身的湿衣服,穿上下水之前留在船上的夹棉旗袍和外套,再把他自己的大衣裹在外面,紧紧拥她入怀。
很久很久,她才好了一点,看到蓬外漫漫的江面和岸上越来越近的灯火,知道划子正在往太平码头驶回去。有船夫在,不方便讲话。一路上只听见常兴冷得骂娘,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可怜啊没有人管。
林翼损他,说:“你过来呀,我也抱着你。”
常兴又笑了,抱臂缩在那儿,大声地唱《徐策跑城》里的一段,声音也是抖的,荒腔走板。
关于好彩号上的谈判,直到上了岸,坐进车里,她才问:“怎么谈的”
林翼回答:“合伙,每笔生意按资分成。”
“就这么答应你了”这是他们开的条件,最理想的结果,预备好了对方会还价。她只觉不可思议,总不见得是那艘船的名字带来的运气。
“开头自然是不肯的,把我按在砧板上,说要用斩骨刀砍了我的手,一了百了。既然不给他做,那以后都不用做了。”林翼说着,语气里竟有一丝好笑和超脱,就像是在讲别人的事情。
“那后来呢”她又问。
“我说砍吧。刀落下来,嵌在砧板里。他说,留着我这只手有用。”
“就这样”
林翼不语,隔了会儿才从她身上那件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展开,对着挡风玻璃。手被车灯的光照亮,指间是一张五美元的钞票。
“他问我,这个做不做得出来”
“你说呢”
“也不是不行。”
她静听,等着下文。
他于是继续,是在“好彩号”上的原话:“我可以保证颜色是对的,图案也是对的,但不是凹版,纸也不对,这两样不是小打小闹能弄到的东西。就算印出来也只能看,不能摸,没有用的。”
常兴驾车飞驰,已经过了外白渡桥,开到黄埔滩的最北端。虽然已是深夜,对面还是有车驶过来。车灯交汇,她瞳孔微缩,又问:“那蓝皮怎么说”
“他说,”林翼回答,“你等着,也可以不是小打小闹,你需要的东西都会有的。”
Ingodwetrust,最宽容,最博爱,最平和的神,所有人都信的神——铜钿。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杰米对她说过的那句话,就像是奇异的宿命。
泡过江水,冷得要命,得找个日夜有热水的地方洗澡。
常兴说:“要么去混堂”
林翼给他否了。又往前开了一段,过了南京路口,他叫常兴停车,三人进了汇中饭店,心照不宣地要了两个房间,跟着行李员上楼,心照不宣地分开了。
门关上,只剩他们两个。四壁都是柚木雕花的饰板,地毯满铺,还有一张双人大铜床,那样昭著地摆在中间。隐约还能听见常兴在隔壁跟行李员打听,灯在哪里开,热水龙头怎么用。行李员大概也觉得这人行迹可疑,却又拿了他们格外丰厚的小账,殷勤地张罗着。
回身过去,就见她已经脱了大衣,一路解着旗袍上细细的纽子走进浴室里去。
他听到放水的声音,而后蒸汽裹挟着灯光漫出来,她没有关门。
他跟着过去,看到她的身体。是他触摸过的,却是第一次这样展露在眼前。像是被烫到了,气都喘不匀。而她好像也红了脸,为了掩饰,仰面躺下去,整个人浸入水中。只是这一次是温热的水。他在浴缸边上跪下来,看到水底她的双眼,溺水的却是他自己。
他们试了各种姿势,没有成功。虽然看过格雷格的示范,但真的做起来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不会,她也不会,而且他太心疼她了。两个人又都想要,肌肤相贴,抚摸,亲吻,舔舐,一秒钟都不舍得分开,好似小孩子得到一件新玩具,爱不释手,却又不知道怎么打开。结果就是一整夜都睡不安稳,潮起潮落,时梦时醒。
直到天慢慢亮起来,熹微的晨光穿透窗帘,他又一次醒过来,人还昏沉沉的,却不急于睡去,只是靠在枕上,静静看着她。她好像感觉到了,也睁开眼睛,默默与他对视着。两人都没有刻意去想什么,却又好像想到了关于他们的一切,如何遇到,如何分开,又如何重逢,直到这一刻。
“你为什么要跟着去啊”他轻声地问她。
她又阖上眼,唇边泛起笑意,答:“怕你死掉呀。不是说好了的吗你只许死在我手里。”
虽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却也足够了。他展臂把她拥进怀中,一只手摸上来,掌心贴在她颈侧,拇指启开她的嘴唇,弓身吻她。
也许是漫长的前戏起了作用,又或者只是半睡半醒之间不经意地放松,像是忽然打开了另一个维度,一切迎刃而解。这一次他终于突破进去,被她紧紧地拥裹。两人都觉得奇怪,之前怎么就做不到呢
“阿哥,侬困醒了伐”常兴在外面敲门。
他不得不停下,低头粗喘,轻轻骂了声,前额抵在她颊边的枕上,提高声音问:
“组撒”
常兴在外面回答:“我肚皮饿……”
林翼给他气死了,说:“肚皮饿你自己去吃啊,难道要我喂你”
常兴解释:“此地西菜馆子里的东西我吃不惯,我就跟你说一声,我想去沈大成……”
她一直在笑,笑得整张床都在抖。他也给气乐了,说:“去去去,吃碗菜肉大馄饨再回来。”
“哦,那我去了哦。”常兴应了声,脚步远了。
他这才回神过来看着她,继续方才的动作。
可一旦开始了,又觉得还得谢谢常兴,延长了这个过程。仅仅在这一刻,他拥有着她。仅仅是这个念头,一浪又一浪地推上去,就足够让他抵达极乐。他慌忙抽身出来,射在她的小腹上。
她没有到,但心理上的满足大于生理。是因为他最后失控时发出的低吟,也是因为他说过,砍吧,你以为我想活一个无所畏惧似的人,却可以在她面前这样脆弱。
“常六儿一碗菜肉大馄饨大概还没有吃完……”她躺在那里说。
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再讲,先是用手,而后是吻。心里只觉冤屈,其实是有一碗菜肉大馄饨的时间的,但那一定是一个很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