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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51章 1932

    1932年初,钟欣愉从病中恢复,身体才好了一些,上海就打起仗来了。

    沪江大学地处江湾,在租界外面,距离大上海特别市的市府不远,几乎一定会成为双方交战的战场。从校园里往黄浦江眺望,已经能看见日本人的军舰开进来,炮口就对着岸上。

    本地学生陆续都走了,她和有琪跟着学校安排的马车,去附近美国人的工厂里躲防空洞。

    说是防空洞,其实只是个半地下室,平常当作仓库用的。这时候堆满了学校的藏书和仪器。一整排狭长的钢窗外面垒起沙袋,日光照不进来,电也停了,学生们一个个席地坐在黑暗里。

    随后的两天,无线电信号时有时无,吃的东西越来越少。没人知道什么时候会结束,外面又究竟是什么状况。只听见隆隆声不绝于耳,炮弹落地,或近,或远。震动蔓延过来,整座建筑嗡嗡作响,有时甚至会扬起一股烟尘,好像下一秒楼板就会塌下来砸到他们头上。

    有学生激愤地要上战场,也有人在哭,或者像沈有琪那样无所谓地开着玩笑,说:“这下可好了,提早放了春节的假,学校里不用考试,银行那边也不用上班。”

    黑暗里有人哼了声,说:“果然,商女不知亡国恨……”

    有琪这才不响了,埋头抱膝。

    钟欣愉也默然,脑中好像想到了许多,又好像空空的一片。直到听见外面有男人的声音在叫她名字。她一下跳起来,出去一看,才知道是程佩青家里的司机,说是电话打不通,好在程先生认得校董会里的人,费了一番功夫打听清楚最后一批学生在哪儿,就派他开车过来了。

    钟欣愉其实不想走,因为留在此地对她来说不失为一个恰如其分的结果。但司机是冒了大风险的,还有程先生的一片好心。她到底还是上了车,顺道把沈有琪和另外三个女学生也一起带了出来。

    进入租界,程佩青安排另外几个女生住到申商储行的宿舍里,单把她接到家里去了。

    那是一座三层楼的西班牙式洋房。程家人口不多,就只他自己,妻子,以及一儿一女。夫妻俩都是不喜欢抛头露面的人,也很少在家举办什么活动,生活算得简朴。

    但这简朴,也是银行家的简朴。

    程太太预备了一间客房让钟欣愉住下,又叫娘姨伺候她洗澡。她衣服也没有带出来,程太太找了几件年轻时的旗袍送给她穿。

    钟欣愉在地下室里捂了几天,自己也知道身上有味道。沐浴之后,白瓷浴缸周围留下一圈灰色污迹,她把浴缸洗了一遍。

    给程家的娘姨看见,总要客气一下,说:“钟小姐把浴缸洗过了呀放着我来好了。”

    转回头又去与其他佣人说,那位钟小姐把浴缸洗了一遍。不必多言,旁人便心领神会,她不是程家一个世界里的人。

    隔了几天,沈有琪打电话过来,两人约在程家附近见了一面。

    有琪告诉她,江湾的局势变得更加不好,滞留的学生总算都给接过来安排了住处。

    “听他们讲,有人去那里找过你,先是到宿舍那边,后来又去了工厂。”有琪又道。

    “什么人啊”钟欣愉一震。

    有琪说:“好像是两个男的,开一部红颜色的轿车。”

    钟欣愉心里抽紧,嘴上却只是道:“大概是听差了,找别人的吧。”

    “不晓得,”有琪不觉有异,“反正他们讲你已经给接走了,那两个人也就走了。”

    本以为在租界里面总归是安全的,这时候一颗心却又悬起来。

    辞别有琪,她找了爿烟纸店借打电话,拨了酒吧楼上那个房间的号码,打了几次,总算有人接起来。

    “喂……”那边说。

    她握着听筒,没出声。

    那边也沉默。

    耳边只听见极其轻微的沙沙声,不知是呼吸的起伏,还是线路里的白噪音。

    几秒之后,她先搁了,又站在那里,默默对着电话机看了一会儿,直到烟纸店的主人觉得她奇怪,连唤两声小姐。她这才回神过来,付了钱,转身离开。

    仗断断续续地打了几个月,各行各业都相继停了营业,各类商品交易所和股票市场也停了市。

    程佩青不大出门,却更忙了,整日关在书房里,桌上铺满文件,手边两部电话机响个不停。

    程太太招待着钟欣愉,总要给她找些事情做,先是请她给大一点的那个孩子补功课。

    那是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已经在读高中,体面知理,勤奋聪明。其实根本不用她补什么,只是帮着背诵温习。那男孩子也觉得尴尬,索性邀她一起去花园里打网球。

    两人从楼上下来,正巧遇见有客到,都是体面人家的太太。

    其中一位看见钟欣愉,回头问程太太:“刚才那个是昱恒的……”语气里带着笑,耐人寻味。

    程太太也笑,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讲,昱恒比她小三四岁呢。”

    后面大约是在议论她的身世,隐约听见“哦”的一声拖了长音,以及脸上恍然大悟的表情。

    会客厅朝向花园的落地窗是有个弧度的,她们交谈的声音正好传到楼梯这里来。

    “佩青说要供她留学,我本来是不大愿意的,但后来一想,也好……”程太太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与另二位交换了一下眼色,才又道,“你们说对不对”

    几位太太会意,都在点头。

    倒是昱恒咳嗽了一声,打断那边的闲话,大人似地对钟欣愉致歉:“她们就是这个样子的,钟小姐不要往心里去。”

    钟欣愉笑笑,点了点头。

    其实,她自己也觉受之有愧。程先生与父亲因为那个案子相识,算起来不过数面之缘,一个多月的交情,何至于为她做这么多呢也难怪程太太要疑心。

    但程先生又真是正人君子的做派,与她见面,大都有旁人在场,极其偶尔只有他们两个人,说的也都是学业和工作上的事情,待她既像老师,又像长辈。

    大约也是察觉到了她的无所适从,他派了一些琐碎的事情给她做,关照她不要跟着那些学生在外面乱跑,说眼下这个局面,出现金融恐慌几乎已经是一定的了,银行业也到了最艰难的时候。一样都是打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

    钟欣愉听着,一概照办,帮着接听电话,安排会议时间,整理各处送来的报告,计算汇总。

    那时的她对每个人的要求都满足,做着众人眼里一个模范女学生应该做的事。

    停战之后,学校复课,她便回去上学。女子银行复业,她便又回去工作。

    程太太则一直张罗着让她相亲。对象都是很好的青年,家庭体面,受过教育,有不错的职业。但考虑到她的情况,他们也总有一两样缺陷,或者样貌差一点,或者性格木讷腼腆。所有这些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世人称之为“相配”。

    每次约在咖啡馆见面,钟欣愉总是忍不住这样想。又觉得也许是自己不对,太现实了,置身事外般地品评,在脑中加加减减,就像是做学校里的作业。但除了这些,实在没有其他可以想的。

    她知道,很多人就是在类似的境况中结婚的,也完全可以度过美满的一生。

    但她宁愿选择有琪说的那一种生活,一个人,自己养自己,舒舒服服。

    大概因为她们做的这一行沉闷且欠缺高尚,惨不够惨,进步又不够进步,当时的小说和电影里少有这样职业女性的形象。

    未来的生活却不难想见,就像会计处的白太太,虽然只有男行员第一年的薪水,但也足够她一个人生活,分租弄堂里一个房间,摆一张床,一副桌椅,休息天去公共图书馆借书看,难得去一次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