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因为不得不辜负程太太的一片好心,钟欣愉也谢绝了程佩青的资助。
女子银行的报酬仅够日常开销,总算她那段时间一门心思读书,期末考到奖学金,一年一百个大洋的学费才不至于没有着落。程佩青便也没再坚持,但对她的感想却是更好了。虽然她避嫌,几乎不再到程府去。他却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去看看她,或到银行,或到沪大,问问她的功课,谈谈银行业里的事。
就这样升到三年级,跨入1933,大萧条开始以来中国人最困苦的日子开始了。
日本占了山海关,又占了热河。但国民政府说攘外必先安内,仅寄希望于国联向日本施压,使其自动退兵。日本对此的回应也十分干脆,那就是索性退出了国联。
与1931年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不一样,“抗日”似乎已经成了等同于共产党的标签之一。学生中间的激进分子少了许多,尤其是在沪大商科。
沈有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戏谑地跟钟欣愉说:“此地本来就是一帮最实际的人,出来上学之前,家里爹爹姆妈都关照好了的,用功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毕业之后或者留洋,或着进大洋行,一级一级地升上去,领优厚的薪水,养一份人家。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才能住进租界里新造的石库门房子。家里蜡地钢窗,花园里铺草皮,种英国玫瑰。再生几个小孩。女儿从小学芭蕾和钢琴,儿子全都像西侨家里小少爷那样,穿海军领子反穿衣,背带西装短裤,及膝袜子和小皮鞋。长大以后,统统送进教会学校,讲一口好英文,然后再送出去留洋,回来大洋行里做事。”
钟欣愉听得要笑,却也觉得形象生动。现实的确如此,就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止的循环。
但对实事的议论却还是会有。
有一次,几个学生在课间聊天。
其中一个男学生抱怨外面的游行,说:“一个农业国家凭什么跟工业国开战马路上那些喊抗日的人,不过就是勒庞在《乌合之众》里说的群氓而已。”
严承章正好走进来,从讲台上捡了一截子粉笔掷过去,直接打在那个男学生头上。
男学生转过脸来看着严承章,有点懵了。
严承章说:“那你以为你自己是什么”
“我是什么”男学生涨红了脸嘴里嘀咕着,自觉并没有错,只是不敢把那句话说出来,我跟他们就是不同的。
“你站错位置了。”严承章一字一顿。
接下去的那堂课讲的是国民政府整顿币制,发布“废两改元”的训令,可到最后似乎跑了题,话说得有些过头了。
严承章对他们说:“如果当权者把自己国家的命运寄希望于他人,那么从他们做出这个决策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没有希望了。但他们并不等于中国,至少我相信你们,都是可以为中国的金融自主做出些什么的人。”
听见这几句话,沈有琪便担心他会有事。过后果然有学生到校监那里告状,说严承章是共产党。系里没查出什么证据,还是找严谈了话,叫他谨慎言行。
沈有琪听说了,课后跟着追出去,对严承章道:“老师,我去给您作证。”
严承章脚步未停,回头看了她一眼反问:“你给我做什么证啊证明我不是共产党”
有琪语塞,倒有些尴尬。
他这才笑起来,安抚她说:“不用,不会拿我怎么样的。此地是美国教会的大学,但我们终归都是中国人。”
钟欣愉在旁边听着,却有些别的感触。曾经所有人都狂热的时候,严似乎是最置身事外的那一个,可现在却又不同了。
在沪大的最后一年,钟欣愉还是在女子银行勤工俭学。柜面做熟了,又调到楼上总处。她样样事情都做得很好,时常受到嘉奖,留下来做正式行员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但也就是那一年,美国国会通过法案,高价收购白银。
据说当时所有从上海港发出的船只,无论客轮货轮,全都夹带着偷运出去的银子。
后来甚至就连银楼里打首饰、器皿的用料都需要从日本进口,一种极薄的银片,卷成一卷,等于是用极其平抑的价格把银洋卖出去,简单加工之后又高价买回来。
一时间,中国白银外流,现金吃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到处都能看见饥饿的农民逃难到上海来讨生活,时不时又听说哪家工厂破了产,先前发的债券和股票全都变成了废纸。
银钱业内也不例外。开办几十年的银行周转不灵,或重组,或破产,崩盘倒闭的小银行和钱庄票号更加不计其数。储户们也有了戒心,纷纷提了存款,宁愿买成金银,砌进自家的墙头里。
沪上银行公会向罗斯福发电,呼吁美国政府停止白银政策,电文里说:敝国人民已备受苦难,目下又深陷经济不景气之危,希望贵国大总统保障银价安定,庶几敝国数万万人民不致受此厄灾也。
与其他金融界人士一样,程佩青也在函中署了名字,却只是一个随大流的行为,过后见到钟欣愉,又对她苦笑,说:“事关铜钿,就像打仗。人家是转嫁危机,为了给自己人吃饭。我们呢跟人家讨饭吃,那到底给不给就要看人家的脸色了。官家不管,中、中、交行也不管,只晓得在戏园子里争风露脸……”
钟欣愉听出他的言下之意。中国银行的总裁走英美一派,捧梅兰芳。副总裁亲日,捧程砚秋。两下里不和,已是上海滩银钱业里都知道的事情。
后来也确如程佩青所料,那封电函发出去,根本没有收到美国方面的回音。
又过了一段时间,地产仍旧呆滞不动,几乎所有的工商业都呈现出疲敝之态,很多商票都兑不出来。银行随之紧缩业务,放款极其谨慎,于是便又有更多的工厂和商号破产。
女子银行和申商储行也不例外,减发了股东花红,甚至裁去一些职员,用来增加呆账准备金。
看着这架势,沈有琪自嘲时运不济,说:“我们怎么这么倒霉吃辛吃苦做了四年,眼看总算要大学毕业了,居然一头撞上了这么差的市面。”
钟欣愉当然也有这个自觉,知道这时候不大有可能再雇佣新行员,要是凭着程佩青的那一层关系进去做事,又实在太难看了一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程佩青重又跟她提起出去留学的事情。她犹豫着,犹豫着。
几乎就是在最后一刻,严教授告诉她一个考奖学金的机会,替她报了名字上去,安排好了一切。
她坐火车去北平参加考试,隔了一段时间放榜出来,录取了。沪大同去的人里面只有她一个。慢慢就有传言,说是授奖的人想要有个女学生做点缀,所以才选中了她。
钟欣愉没有理会,她知道自己的履历很好,卷子做得很好,面试上的表现也很好,但难免还是有一丝怀疑,这笔奖学金也许与程先生有关,因为那所大学恰好就是他的母校,推荐信也是他替她写的。
收到宾州寄来的入学许可,她去程府道谢。
程佩青十分高兴,却又说:“怎么谢我呢你是凭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钟欣愉赭颜,感觉像是点破了一个不该点破的秘密,紧跟着解释了一句:“不光是这一件事……”
程佩青看着她,脸上忽然有种复杂的表情,但最后只是道:“你知道吗你总是让我想起你父亲。”
钟欣愉低下头,一时失去言语,又觉得愧对这句话。父亲为了一句承诺而死,而她,只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
她其实并不想去留学,也不知道这么做究竟会有什么意义。之所以去做,好像只是为了不辜负别人对她的期望而已。
比如杰米,说不要让任何人对你指手画脚。比如虞经理,说你要做新女性的楷模。比如严教授,说你们这一辈可以为中国金融自主做更多事情。再比如程先生,说你让我想起你的父亲。
相比其他,她尤其愧对于这句话。
但不管怎么说,她还是离开了上海,在1934年的秋天。
邮轮离港的那个傍晚,许多人在甲板上对着码头挥手,或者欣喜,或者不舍。她却觉得自己是在与曾经一部分彻底地分离,也许是永远。好或者不好,她不知道,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朝着码头挥手。程先生站在那里送她,还有沈有琪,方才道别的时候满不在乎地对她说:“走吧走吧,别再回来了。”这时候却两只手拢着脸在哭。
邮轮顺江而下,甲板上的人渐渐散去,只剩下她久久站在那里。
驶出江湾的出海口之前,途经太平码头,她似乎在那里的栈房之间看到一点细微的红色。可惜深秋的天黑得太早,那时已是暮色苍茫,哪怕是她这样的一双眼睛,也辨不出那究竟是什么。
船在海上漂了一个月,三等舱房里有不少出洋念书的年轻学生。别人打牌,聊天,很快就混熟了。她却总是置身世外的态度,只偶尔跟人借书。天气不好,就窝在舱房里看,天气好的时候,坐在甲板两侧的帆布椅子上静静地读。小说,诗集,大多不过脑地忘记了。只有一句诗叫她一直记着——我给予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的忠诚。
那是《英文诗两首》中的第二首,名为《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作者博尔赫斯,献给一个名字叫做贝阿特丽斯的女人。
听起来像是首情诗。但之所以让她印象深刻,却与情爱无关。
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人。她渴望拥有说出这句话的机会,却又觉得永远都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