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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阅书阁 > 其它 > 铜色森林 > 第56章 五千年

    火车到达纽约,秦未平和钟欣愉住进下城勿街上一家华人开的旅馆,见了程先生,又一同去桐油公司。

    公事房就租在附近,一切都要从无到有。虽然有本地的华侨朋友帮忙,但接下去几天的安排还是非常繁忙。

    钟欣愉给艾文打去电话,为着避嫌,不许他过来,说等手上事情忙完,再约见面。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才知道公使也来了,说是正在纽约大学里演讲,主题虽然是中国古代史,但目的当然还是为了宣传抗战,以史为鉴嘛。

    餐桌上,公使问起他们住在哪里公司办得怎么样程佩青一一回答。

    公使听得笑起来,说:“我跟你们也差不多。代表上回看见我就问,你怎么不住得好一点呢Carlyle或者Plaza,平常走动起来也方便。把事情做成才是最重要的,别尽顾着省钱。我跟他说,我这个公使啊,说起来是外交人员,实际上一个月薪水只有法币一百九十块钱。按照现在的汇率,折合美元连五十块都不到,要不是在大学演讲,有校方招待,我吃的住的还要自己往里贴,当然省一点是一点。你看你看,就这半年多的功夫,我头发都白起来了。”

    程佩青只是笑笑,不知如何评价。钟欣愉心里也有些感想,她对经济数据是再清楚没有的了。月俸五十美元,也就差不多是这两年美国人的平均收入。作为一国公使,的确有些委屈。可要赞这是自寻出路的高明,倒也说不出口。

    还是秦未平接了话茬,惊喜地问:“代表也在此地吗哪里下榻”

    公使回答:“人家在上东区有公馆,当然是住在自家地方咯。”

    秦未平深表艳羡,照例又要约打牌。公使欣然应下。两人说说笑笑,这才把餐桌上的空档填满了。

    吃过饭,便开了牌局。此地没有别人,连钟欣愉也被拉上凑数。

    程佩青尚在替她托词,说:“钟小姐不会打麻将。”

    秦未平却道:“那我们今晚就打扑克吧。钟小姐学金融出身,不可能不会的。”

    钟欣愉不知道这算什么逻辑,但碍着公使的面子,不好强推。

    也是任性,她连着赢了几局。公使钱输多了有点不高兴,却又不好意思直接讲,唠唠叨叨的话多起来。

    钟欣愉自知不能太过分,又存心反着来,就为了把钱输回去。不料公使看她两张明牌。一个4一个10,臭得不能臭,却敢两倍三倍地往上加注,以为她有什么了不得的底牌,反而当即弃了,又让她赢走底池里的钱。

    钟欣愉无奈,望了一眼秦未平。这人倒也会意,那之后便处处提点些,总算让公使把钱都赢了回去。虽然最后算总账只是不赔不赚,但因为有过那一场起伏,公使自觉手气不错,牌技更是精湛,玩得很高兴。

    夜深,三个人把这位贵客送到旅馆楼下,上了出差汽车,这才能回各自房间休息。

    程佩青也是看得懂牌局的,走在楼梯上就笑起来,轻声道:“你们两个啊……”

    “我就说了嘛,懂交易的没有不会打牌的。”秦未平应了一句,又是不着痕迹地恭维。

    钟欣愉顿觉这人说话功夫实在了得,但这一晚上也是值了,就算博程先生一笑吧。

    等回到房间,她不禁想起在火车上和秦未平之间的那一番问答,以及这一整晚从酒桌到牌桌的情形。忽然觉得自己白天大概真的是错觉了,老秦明明还是那个老秦,一点都没有变。

    又或者可以有另一种解释,秦未平这个人跟谁都聊得来,其中当然也包括她。就像他知道公使喜欢听什么,程先生又喜欢听什么,他也只是在拣她要听的话讲罢了。

    忙了几天,桐油公司的事情暂告段落,钟欣愉得空与艾文见面。

    两人尚在男女交往的尴尬阶段,想在一起,又得避嫌,总要找个公共的去处。艾文于是带着她坐东河渡轮,看过沿岸曼哈顿的城景,又去法拉盛看世界博览会。

    据报纸上说,这是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主题是“建造明天的世界”。

    会场中心便是东道主的展馆。门口立着美国钢铁公司制造的巨型不锈钢圆球,号称是世界上最大的地球模型。后面是座高塔,须得经过回旋的天桥进入,看起来就像科幻小说里的插图。其中陈列的展品有尼龙、录音机、塑料、磁带、彩色胶卷,甚至还有摄像机和电视机。

    美国国家广播公司用那套神奇的设备录下了开幕式,在许多台电视机的屏幕上反复播放着。这同样也是人类的第一次。

    根据说明册的介绍,中国也参展了。他们按图索骥找到那里,才发现是当地华侨搭的一个台子,请了几个武师过来表演中国功夫。

    那种荒诞的割裂感,让钟欣愉许久说不出话来。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会场中心的那块石碑。开幕之前,那里曾埋下了一颗时间胶囊,里面有爱因斯坦写的《致后人书》,给五千年之后的人类。

    五千年之后,6938,未来。

    那会是怎样的未来谁的未来是否会有一部分的文明已经成了博物馆里的残尸

    搭渡轮返回曼哈顿的路上,天气很好,水面倒映着层层夕阳的霞光,许多人在甲板上看风景。而她不自觉地沉默,一直静静地坐在船舱里。

    艾文觉出不对,摇摇她的手,看着她问:“怎么了”

    她这才回神,笑对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累。”

    隔天返回华盛顿,程佩青和秦未平都在,她便也没让艾文来送火车。

    艾文只在电话上问了她什么时候走,要她到达之后发电报给他。钟欣愉有些过意不去,他已经做得很好了,是她不正常。

    所幸也没有太多时间考虑这些琐事。当时已经跨入五月,回到华盛顿之后不久,顾问室便收到国内寄来的材料,日方果然割离了联银券与日元之间的比价,开始实行浮动汇率。与她的预测一模一样。

    程佩青在一次会上说了这件事,让大家都去读一读钟欣愉作的那份报告。

    这让钟欣愉十分意外,更有些感动。到那时为止,距离报告成稿已经过去一年多时间了。她只当石沉大海,除了被秦未平看见过,再没有人关心了。原来程先生也是仔细读过的,而且一直都放在心上。

    会后,她的报告在同僚们手中传阅。

    有的翻过几页便搁下不看了,有的试图挑出她分析中的错误,查过数据,又作罢。报告本身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读到得迟了些,更像是马后炮。且时机微妙,另一些议论因此产生出来。

    那一阵,日元跌到顶不住,法币的汇价也同样面临巨大的压力。才刚开始运作的中英平准基金仅四月份一个月就已经烧掉了200万英镑,五月的形势更加严峻,预估的支出直逼500万。这支区区1000万镑的基金显然并不足以消弭汇市的波动,为了维持法币信用,重庆方面又在与英方谈判,向英国政府请求追加资金。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传说,上面同时在与美方商谈,另外成立一支中美平准基金。和中英平准会一样,也设在香港。到时候,除去中、中、交三行派代表列席,顾问室也会抽一个人去担任中方秘书,负责日常事务和交易的细节。

    有人联想到会上程佩青对钟欣愉的称赞,在背地里说:“你觉得……这算不算在给某人铺路啊”

    对面即刻会意,但并觉得不稀罕,笑着反问:“这种事,给你去,你要去么就让那二位去争好了……”

    留美读经济的大多有些家底,此地的工作也算安闲,名声又好听。还是要感谢公使,说他们是征战最远的军队,不能回头的过河卒子。这时候回去远东,自然比不上留在华盛顿。

    那人果然摇头笑起来,可嘴上还是说:“有英国人守在那里,香港总不会有事的。至于工作嚒,也不过就是看看行情,打打电话,每个月出一份月报,三个月一份季报罢了。”

    对面又答:“可人家有上面的关照,在这里一样过得蛮好,何必去香港呢”

    “也是,哈哈,也是……”

    钟欣愉从外面回来,恰好听见这几句话。

    二位上面的关照是指她和秦未平嚒原来,他们倒成了对手了。

    她什么都没说,去自己位子上坐下。

    那两人看见她,稍稍有些尴尬。其中一个把椅子转过来,手里翻着她的报告,笑着恭维:“没想到钟小姐对外汇套利懂得这么多呀!”

    赞美或是揶揄,钟欣愉没太在意,只是谦卑地对他笑了笑,回身继续案头的工作。

    但也是在那一刻,她脑中好像有另一个声音在说:是啊,她懂套利,懂黑市,就是不晓得要开口替自己讲话。

    她知道那是谁的语气。

    程佩青大概也听到些传闻,很快单独找她谈话。

    两人在楼下花园里散步,四周是华盛顿晚春的风景,满眼青翠的颜色。

    “平准会的事,你大概也听说了吧”程先生问。

    钟欣愉点点头,心想,原来是真的。

    程佩青又道:“不用去在意那些闲言碎语,你不止这一点眼界,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话出口又怕她误会了,以为派往平准会的人选已经确定,再补上一句:“还没有那么快,谈判才刚开始。在我看来,以你的能力,胜任这方面的工作一定不成问题,只是……”

    程先生没有说下去,但钟欣愉猜得出他的言下之意。

    只是别人不一定会这样想。

    只是那些事吃力不讨好,你确定想做吗

    只是时局如此,你或许还是应该留在这里……

    而她点了点头,仍旧像平常那样笑着说:“我听您的安排。”

    是实话。她这个人从来没有太大的野心。而且,这支中美基金能否成立也还是个问号。

    程佩青看着她,笑着说:“欣愉,你总是让我想起你父亲。”

    这句话,她不是第一次听见了,却还是觉得惭愧。也许程先生是指她和父亲一样都不太喜欢说话吧。但父亲的沉默背后是有坚持的,而她,只是随波逐流罢了。

    那天晚上,秦未平来请她吃饭。钟欣愉这才想起两人之间的赌局。她赢了。

    老秦带她去了个小馆子,灯光昏黄,门面老旧,菜单上只有烤鸡和奶油豌豆,周围什么肤色的人都有,倒也没人注意他们了。

    两人找位子坐下来,老秦便对她解释,说:“我这一向打牌输多了钱,抱歉只能这样了。”

    钟欣愉听得笑出来,倒也不觉得拘束。

    他们各自点了食物,还没送上来,秦未平突然问:“那以后呢”

    “以后”钟欣愉不懂他指什么。

    “联银券不成功,他们还会怎么办总不见得就此作罢了吧”他笑起来。

    钟欣愉略略语塞,没有回答。

    “公使这个人……”秦未平还是戏谑的口气,“但有句话说得挺对,我们得以史为鉴,两国相争,从来少不了金融战。”

    “所以呢”钟欣愉看着他问,总觉得他话讲了一半又留一半。

    “所以,”秦未平也看着她,“下一步,日本人还会做什么呢”

    钟欣愉沉吟,片刻才答:“让我想一想。”

    “好,”秦未平点点头,说,“你应该想一想。”

    此后的那顿饭,她几乎没怎么说话,感觉就好像是在推演一个棋局,让她深深沉迷其中。

    以史为鉴。

    古罗马皇帝尼禄曾经在银币里充铅。

    腓特烈大帝在七年战争中仿过波兰的兹罗提。

    拿破仑下令制造奥地利先令和俄国卢布。

    独立战争时期,英国造过美国的大陆钞。

    到了南北战争,北方联邦也印了不少南方邦联的钞票。

    在中国也一样,金人造过南宋宝钞,倭人铸过元朝的铜钱。

    1903年,日本浪人印了三十万假币,使得当时才刚成立的中国通商银行信用大跌。

    还有1912年,中华银行……

    她是考虑过这个问题的,甚至早已有了想法。之所以没写进报告,只是因为触及到了一些她不愿意提及的过去。

    没关系的,她这样对自己说。就算她不提,上面也一定会想到。比如秦未平,不是已经想到了么这么多人,并不差她一个。

    1939年世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