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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世界首富

    很快,夏天就来了。

    重庆遭遇大规模空袭,日本宣布封锁中国沿海区域。

    汇市也是险象环生。中英平准基金正在以每个月几百万镑的速度被消耗着,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自顾不暇的困境。数次维持汇价,又数次放弃维持。重庆政府要求中、中、交三行追加了一部分投入,向英方提出希望他们也增加新的认款。但英国也是真的缺钱,或许还认为于事无补,一直没有同意。

    到了七月中,形势最为紧迫,平准会损失惨重,基金仅剩下最后两百万镑。

    过后回溯交易明细,顾问室里的研究员也曾发现过一些问题,比如平准会预设的防守仓位和几次敞口头寸似乎都受到了日本方面的精准狙击。但当时市场上的空头压力的确不小,华盛顿和香港相隔遥远,两者之间也不存在隶属关系,涉及的又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些事不好深究。

    唯一可以做的,只有加紧游说,希望美方也向中国提供平准基金借款。

    理由是很充分的,恰如重庆一封封追过来的电报里所写——倘若法币崩溃,势必严重影响友邦在华利益,尤其是美方在太平洋上之威望,必大受打击,故不宜稍有顾忌,应立即增援,消弭汇市波动。

    只可惜这要求一经提出,美国财政部便简单明了地给予回复——信用贷款或可商讨,现金支持绝无可能。

    这是美方一以贯之的立场,算不上意外。

    而正如程佩青所说,海关税早在人家手中,现在连桐油也没了,他们还剩下什么谈判的筹码呢到了这一步,顾问室里的人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态度,听天命,尽人事。

    那段时间,大学正放暑假,艾文更加频繁地跑到华盛顿来。钟欣愉也因为桐油公司的事情,常有机会到纽约去出差。

    两人走得更近了,几乎每个礼拜都会见面。

    艾文带她去了他住的地方,不曾进门,只是附近散步。那是在曼岛上西区的晨边高地,一边是哈德巡河,另一边是黑人哈莱姆区。

    他们沿着河岸走。盛夏的阳光堂皇地照下来,河水和天空蓝成一色,水边苇草萋萋。她穿着宽松的竹青旗袍,他则是一身白色亚麻西装,戴着拉菲草帽,看起来倒是很相配的。

    多数时间都是艾文在讲话,絮絮地把研究所里发生的事告诉她,比如他们明明是在研究中国历史,却总有人认为英文撰写的资料更加可靠,更有价值,哪怕只是一则旅行者日记里的只言片语。理由荒唐以至于可笑,其实只是因为不少学者根本没法读懂汉语。

    “你说是不是笑话”艾文问她,“既然研究中国历史,必定是中文的记录更多,怎么能因为英文材料稀少就认为它更有价值当然,收藏价值是有的,但历史研究的价值呢最多只能反应当时一个外乡人的观感吧。如果用这种方式去观察,那看到的永远只是一个西方人理解里的中国,事实上的中国可能完全不是那样的……”

    钟欣愉静静听着,点头赞同他的说法,却忽然有些怀疑——自己对他来说,或许也只是一个遥远文明的符号而已。他思念着的,看到的,喜欢的,是他理想中的中国女郎,甚至是对家庭实施叛逆的一个象征。而事实上的她,其实完全不是那样的。

    她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连她自己都不确定。

    顾问室里的事,她不大能讲。倒不完全是因为保密上的要求,而是她越来越怀疑自己每天在做的究竟有什么意义。

    偶尔回想起从前在女子银行的时候,虞经理最反对女人结了婚不出来做事,认为圈在那样一个小环境里,整天面对着的只有丈夫孩子和家务事,磨啊磨地,磨个几十年,越磨越没志气。

    当时,她认为很对,现在想起来,却又有了些别的感想。其实,在外面做事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就那么一间公事房,几张写字台,几个人。哪怕读过许多年的书,都有很好的文凭,却照样会为了上面的一句话,一则任命,在背后议论着,结联盟,使绊子,猜来猜去。

    然而除了工作之外,她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的了。

    但这倒也正显出艾文的好处,小时候认得的朋友,哪怕什么都不聊,就那么走一走,坐一坐,也不会觉得尴尬。

    他们会找一片树荫下的草坪野餐,而后坐在一起看书。不远处是大学建筑前面的喷水池,家住附近的男孩子们脱到只剩短裤,正在水里嬉戏。女人们头戴遮阳帽,身上穿着各种颜色的棉布连衣裙,露出微微晒红了的皮肤,一路谈笑地走过去。

    太美好,也太宁静。她闭上双眼,任由思绪抽离,等再醒过来看到他,有点不好意思自己竟然会睡过去。

    “其实只有一会儿……”他看着她笑。

    相视的那一瞬,时间含糊了。像是回到从前,杰米书房里的那张地毯上。那种安稳之感,许久不曾有过。他靠近了吻她,手里的书掉到草地上,倒扣在那里。柔软的唇,干净的气息,一只手抚弄着她元宝领下面的珍珠盘扣,一粒,又一粒。她看到他身后的天空,蓝得好像孔雀的尾羽,忽然忘了那种怀疑,或者说即使有,又怎么样呢那种蓝,她过了很久很久都还记得。

    下一次见面,是艾文去华盛顿。钟欣愉下班迟,给了他钥匙,让他去她住的公寓里等。

    结果回去一看,他正从水槽底下钻出来。是从门房那里借了工具,在给她修理渗水的管道。还有窗帘脱钩的那一截,已经挂上去,天花板上乳白色玻璃灯罩里的灰尘也擦干净了。虽然搞得有些狼狈,身上湿的脏的一片,但还真让他都弄好了。

    “你这是嫌我懒吧”她存心问他,叫他脱掉衬衣,拿去洗了污渍,再用烫斗熨干。

    他穿着白背心在旁边看,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不是的,是我想帮你做。”

    她低头熨衣服,没有回应。心里其实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让她看到他现在的不同,他可以照顾她,替她做一个家庭里男人做的那些事。他是跟从前不一样了,但有时候还是会让她看到许久以前的那个少年,胳膊相叠趴在她边上,随便一句话都会脸红。

    这两方面组合在一起,叫她不得不感动,甚至觉得过去那些年的孤独都万分值得,该有的一切,命运似乎都给她留着呢,就像是存钱。

    再到纽约,她便也去了他的公寓。

    一座七层楼的棕石建筑,没有电梯,住客几乎全都是年轻学生。他住三楼,房间收拾得不算干净,一看就知道是个单身汉的居所。洗过的衬衣挂在浴室里,桌上、地上、书架上都堆着书,为了多放一些,全都横着叠起来,又因为太重,把隔板都压得弯折了。

    两个人厨艺半斤八两,一起在煤气炉上煮米饭,烧菜的时候把食材和调料全都放进锅里,而后再开火。用的是她从唐人街买来的佐料,倒还真凑出了一点上海味道,让他们想起杰米家里帮佣的阿妈。然后相对坐在灯下,围着小餐桌一起吃完,再出去散步。

    大学附近有不少酒吧,天气热,沿街的窗都大开着,有人从里面看到艾文,叫他的名字。

    那一刻,钟欣愉是怔了一怔的,不知道该不该不着痕迹地与他分开,然后装作互相不认得。

    但他只是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带着她走过去,替她做了介绍:“这是钟小姐,钟欣愉。”

    那一桌都是他研究所的同僚,以及同僚的女伴。几个人都有些稀奇地看着她,也是怔了怔,才邀请他们加入,一起喝点什么。

    他问她的意见,她点头说好。于是,两人坐下来。像是一场考验,却又平常得波澜不惊。

    酒桌上什么都聊,他们两个不怎么开口,但也不觉得尴尬。夏夜的空气漫进来,带着不知名的花香。晚餐时间已经过了,有学生推开桌椅开始跳舞。旁边只一把吉他、一支萨克斯风伴奏,却也足够了。

    钟欣愉静静听着那支爵士舞曲,忽然出神。

    直到听见同桌有个男人在讲:“……殖民者不必学习当地的语言,这是大航海时代就开始的传统。”

    艾文并不反驳,只是轻触她的手肘,看了看她,好像在说:你听到了吧

    他们相视而笑。

    她喜欢这种态度。他没有试图去扮演一个白骑士,不把她藏起来,也不把她当作奇怪的东西来展览。她曾经以为他做不到。

    也是怪了,那一刻,艾文好像也想到同样的问题,忽然凑到她耳边说:“过去的那些事,分开几年之后,我才开始理解。”

    他一直都记着。

    和那段未曾开始的恋爱一样,分别时的不愉快其实也没被忘记,只是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同时静了片刻。

    “欣愉,”他看着她,用汉语说,“你想念我吗”

    她不答,也看着他反问:“你猜中国人会怎么表达”

    他想了想才道:“渐远渐无穷,迢迢如春水。”

    她笑起来,又问:“那你呢你会怎么表达”

    他朝她伸出手,说:“跳舞吗”

    她把手交给他,跟着他站起来,和他一起接受陌生目光的检阅,并不介意别人如何猜想他们之间的关系。

    吉他和萨克斯风正奏着一支她没听过的慢三,轻轻缓缓。她靠到他身上,又觉得自己像是在演电影,而知微坐在她目光边缘的阴影里,看着他们。但这一次,她只是微笑,默默不语。

    九月,德国闪击波兰,欧战爆发。

    绥靖是绥靖不下去了,英法两国先后对德宣战,战争的阴云笼罩了大半个世界。这本来不是什么好事情,却又像是古代故事里的围魏救赵,法币的压力突然就变得没有那么大了。

    顾问室的游说还在继续着,只是卖点从“在华利益”、“太平洋上之威望”变成了“美国自身的国土安全”。白宫方面也有人开始这么认为,支援中国人抗日是一笔相当划算的投资,等于在远离他们本土的地方有了一条防御前线。

    钟欣愉想起程佩青曾经的自嘲,说跟美国借钱,就像是在讨饭。现在大约好了一点,因为事情已经成了美国人两派之间的争论,只需要跟着白宫去说服财政部就行了,让他们相信资助中国抗战是当前最经济的做法。简而言之,你出钱,我出命。

    而眼下中国最脆弱的环节就是财政金融。可以预见的严重通胀势必造成可怕的结果,对战局非常不利。

    于是,中美平准基金的事又被提起来,以一种异常缓慢的节奏来回拉扯着。

    公使请求,委员长呼吁,美方深表同情,强调他们已经以信用贷款的方式充实了中国的外汇储备,但不太相信中国能够实现对货币制度的绝对控制,而且提供平准基金贷款也有违“中立”的原则。

    就这样一晃到了年末,又一晃到了新年的三月份。中英平准基金一年期满,仅剩200万镑余额。再加上汪伪政权建立于南京的消息传出来,汇市再度陷入恐慌。面对狂热的卖单,平准会不得不又一次放弃维持。

    汇市严峻,法币连连下挫。英国人自己打仗打得焦头烂额,虽然同意延长原协定,但信心大受影响,始终态度消极。汇丰仅供款100万英镑,麦加利干脆拒绝再拿钱出来,最后还是由中中交三行补齐亏空,总算达成了增资草案。

    美国这边仍旧做壁上观,驻美谈判的代表团也只好先办个慈善募款会。

    那是在纽约上东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钟欣愉替程佩青准备了演讲稿,又在会场帮忙,张罗了大半天。

    临到晚会开始,她在门口放签到簿,正好看见秦未平走进来。

    老秦拉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闲聊似地对她说:“还记得上回和公使一起打牌吗”

    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一年了,钟欣愉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起,别又是要拉她做陪客。

    秦未平却不等她回应,直接给了解释:“那回说的就是这里。”

    钟欣愉这才反应过来,公使的确说过的,代表在上东区有公馆,是自家的地方,原来就是这儿啊。

    东河边的楼顶大宅,包圆了最高的两层。门厅、客厅、饭厅、跳舞厅,宽绰的大理石楼梯盘旋而下,一扇又一扇的大落地窗。傍晚日落,风景绝美。此刻天已经黑下来了,窗外挂着一轮新月,沉沉暮色下依稀能看到对岸的灯光,还有河上开着的船,水波映着月光,悠悠潋滟。

    秦未平却还没说完,继续道:“这一整栋其实都是代表他们家的。自家人住几套,余下的放租。当初请了人来装潢,外面就都在传,说连厨房的墙壁上贴的都是金叶子。”

    钟欣愉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搭腔。她刚才进过厨房,并没有金叶子。当然,这只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这地方本来就是寸土寸金的。

    秦未平像是能猜到她的腹诽,把剩下的话说完了:“这一阵,我和程先生在美国财政部讨饭,人家拿我们打趣,说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就在你们国家,他借了多少钱给你们的政府抗日呢”

    言罢,自己先笑起来。

    这算是个笑话吗钟欣愉疑惑,不懂秦未平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像是在暗讽。可等到宾客渐渐来了,却又看见他跟在全权代表身后,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

    她只觉好笑,心里说,这算什么呢难道是怕她太逢迎了,抢了他的风头吗

    也是觉得累了,做完签到处的工作,她便去和程先生打了招呼,说要提前离开。程佩青见她面色不好,让她坐他雇的汽车回旅馆去。她道了谢,搭电梯下楼,站在那个金色的小笼子里想,这一夜的募捐所得,或许也会被存进花旗银行的某个户头,变成曼哈顿什么地方的一座公寓,变成通用或者美孚的股票,根本不会离开美国。

    许久以前,在沪江大学的课堂上,严教授就对他们说过,大清其实亡于金融上的崩溃。到了最后的时刻,那些个呼号着“为祖宗社稷万死不辞”的遗老遗少们,宁愿不要大清银行的利息,倒给管理费,也要把家产全部存进汇丰银行,好让他们在租界买地,或者干脆下南洋去买橡胶园。就像船沉之前奔逃上岸的老鼠。

    她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要管这么多呢也许,只是也许,未来永远都不会到来了。

    从那栋房子走出来,她没有坐程先生的汽车回旅馆,而是去了晨边高地,艾文的公寓。

    她站在门口揿电铃,他出来开门,看见是她便是一阵惊喜,却也知道她不对劲。

    “你怎么了”他问,伸手拉她进来,关上了门。

    “没什么,”她笑着摇摇头,说,“我就是想来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