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是预备等艾文毕业再订婚的,但既然两个人已经在一起,事情难免变得急切起来。
艾文挑了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带钟欣愉去公园野餐。篮子打开,里面除了三明治和保温壶,还有个丝绒面儿的小盒子。
其实已经等于明说了。他握着她的两只手,单膝跪下,却又变得有些口吃,像小时候一样。见她笑出来,才镇定了一点,开口跟她说汉语,很郑重地样子。
“欣愉,”他看着她问,“你愿意嫁给我吗”
要是搁在从前,她一定会反过来问他,你仔细想过吗别人会怎么看你但现在不会了,她知道他不在乎。
要是搁在从前,她一定不会答应,因为明知这件事会带来无数的麻烦。现在麻烦照样有,但她还是回答:“我愿意。”
求婚这回事往往就是这样。明明早就能预见到结果,等到真的发生,却还是惊喜交加。他们拥抱在一起,彼此亲吻。脑子里昏昏的,好像说了很多话,过后却又都不记得了。直到回去的路上,两个人才开始讨论实际的问题,比如以后住在哪里。
艾文认为这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时机,他马上就可以拿到学位,一切刚好重新开始:“如果你留在纽约,我就在这里找工作,如果你要去西海岸,我也可以跟着去。”他记得她说过桐油公司可能要在旧金山设一个分处。
“如果是香港呢”钟欣愉忽然问。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提到香港,不是已经想好不管了嚒
“我也可以跟你去香港。”艾文欣然回答,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障碍。
“那你家里人呢”钟欣愉下意识地问。
他们一直当作那些人不存在,直至走到这一步,艾文才跟她说了家里的事。他的父母是杰米遗产最主要的继承人,带着那笔钱回到纽约,在长岛置了房子,一直住在那里。父亲前几年病逝了,关于他们订婚的事,他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他母亲,等到结婚之后发一封电报就足够了。
钟欣愉并无异议,毕竟连她自己也没把这个消息告诉程佩青,是因为不确定会得到怎样的反应。程先生也许会说,你有了结婚对象,我就放心了,像个欣慰的长辈。又或者会替她担忧,因为这个结婚对象不是中国人。
但安塞太太还是来了,大概是从艾文的朋友那里听到了什么,突然有一天,站在公寓外面敲门。
艾文似乎并不意外,甚至很早就考虑过如何面对这样的场景。他让钟欣愉进房间,自己在客厅与母亲讲话。
安塞太太却冲过来,拍着卧室的门,对钟欣愉说:“你是来报复我的吗你赢了好不好我说你赢了,求你不要毁掉他,我只有他这么一个,你不要毁掉他。”
艾文拉住母亲,喝止:“你停下,别再说了。”
但安塞太太没有停,继续对钟欣愉道:“你以为骗到他就完了吗你知道外面人会怎么说他他以后怎么办你们的孩子怎么办被人骂杂种说他母亲是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如果你以后还想看到我,就别再说了!”
与母亲相比,艾文的声音一直不高,但谁都听得出他是认真的。
安塞太太怔住,而后掩面哭起来,说:“我刚刚做完一个手术,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艾文说:“我知道你刚刚做完手术,所以我想迟一点再告诉你。”
欣愉不做声,一直静静站在门背后听,脸是热的,手却冰冷,浑身都在抖。整栋房子都静悄悄的。也许所有人都在听,都以为艾文要娶一个勿街烟馆子里的妓女。
但知微好像也出现了,和她一起站在门背后,脸上带着一丝笑,说你听到了吧她以为你是来报复她的。那两万块,她也记着呢。她也许早就看出来艾文对你的感觉,心里清清楚楚自己干的那些事会彻底改变你的命运,中学辍学,去做个售货小姐,从此离他远远的。她以为你完了,你偏偏又活过来,抢走她最要紧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安塞太太总算给送走了。
艾文开门进来,拥抱了钟欣愉,跟她说对不起。
她摇摇头笑起来,说:“你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呢”
但他看得出来她并没有那么轻松,他自己也一样,只是抱着她说:“我们不需要什么祝福,也不需要在谁的面前演戏。”
这话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她沉默,侧首枕到他肩膀上,也在心里道:对不起。
她甚至想过辞掉顾问室的工作,艾文在哪里找到事,她就跟着他到哪里去。
他们会结婚,然后在一起生活几十年。
他将来多半会在学校里谋一份职业,比如当个不太得意的历史教师,总是拿不到长期教职,只能给混学分的学生上上课,薪水微薄。
而她,多半会在唐人街的小银行里做事,几十年之后,成为白太太那样的资深行员。总是升不上去,却也没人能顶得了她的缺。
他们生儿育女,朝朝暮暮,虽然没什么钱,没什么亲戚,很可能连朋友都没有。所幸都是性子温和的人,家庭生活算得顺遂,哪怕争吵,也只是克制地绊几句嘴。但那个念头会浮上来,一定会的,就像浊浪中的暗流——他和她结婚是因为爱,还是因为对母亲的叛逆还有她,和他结婚是因为爱,还是逃避呢
那段时间,钟欣愉总是在想象此后的余生,十年,二十年,甚至更远。至少这一部分的未来是可以确定的。
就这样,到了那一天。
那是在华盛顿,程佩青正在开会,把她叫了进去。
“你看看这个。”秦未平也在,递给她一张钞票。是法币,农行版的,面值五元。
她似有预感,但什么都没问,只是接过去,拉亮了桌上的一盏绿碧玺台灯,在灯光下检视,纸张的手感,印花,红蓝线。
“假钞,”她很快得出结论,“做得不算太好,纸张不一样,而且成色太新了,根本没经过做旧。”
“就是因为太新给人认出来了,”秦未平笑了笑,说,“钟小姐很懂钞票啊。”
钟欣愉解释了一句:“我从前做过几年银行柜面。”
“是啊,”程佩青附和,“就是因为这个,才叫她来看。那时候租界里十几种钞票在流通,柜面上做过的,个个都是专家。”
钟欣愉不想继续无关的话题,还是看着那张钞票,直接问:“哪里来的”
本以为不会得到回答,这不是她应该出席的会议。
但秦未平却开口说:“上海,一家名字叫明华的贸易公司,主要做粮食和棉纱进口生意,还在香港大量采购青霉素和奎宁。他们付出来的货款里有一部分是这样的钞票。”
她听得出这言下之意。以史为鉴,他早就跟她说过了,果然如他所料。
讨论仍在继续着。在座的还有使馆的军事副武官,渡海寄过来的材料全都摊在桌面上,有文件,也有照片。
“明华公司在日占区各地都设有分处,已经可以确定是日本人发动经济战的一环,直接受他们经济顾问室的领导……”
“……华北开办联合准备银行的时候,这个顾问室就已经成立了。我们安排过一个留日的女学生进去做打字员,但很快就被辞退。应该没有暴露,否则也不会只是辞退。日本人在经济这条线上非常谨慎,甚至超过了军事机关。作战参谋部里都有军统的特工,只有经济顾问室始终打不开局面。”
“就算进去了,可能也做不了什么。你们军统有学经济的情报员吗没受过专门训练,就连情报在哪里都看不懂。”
“农行版的法币是上海本地印的,最容易仿制。既然现在暴露了,要禁缴也不难。至于中、中、交行版,要么是美国钞票公司印的,要么是英国华德路,没那么容易能做出来。”
“时间还是有的,他们技术上需要改进,据说正在找这方面的专家。”
“画师,造纸工,铜版师傅……造币厂的关键人员应该都已经随厂迁到重庆去了吧”
“肯定还有其他人。上海那个地方,黑的,白的,什么没有啊”
……
没人让她出去。钟欣愉就坐在那里听着,心里琢磨——开始了,算上研制和印刷的时间,至少半年之前就已经开始了,甚至可能更早。
而后,她便看到了那张照片,被人从资料夹里抽出来,摆在台面上。
像是离得很远拍的,冲印时经过放大,影像颗粒粗糙。又因为隔着一道玻璃,光线也不太好。只能分辨出几个男人围坐在一张咖啡桌旁边,正抽着烟,对着桌上的一摊钞票。
被监视的焦点是其中的一个中年人,四十几岁,寻常商人打扮,薄薄一层头发整齐地梳到后面,戴一副眼镜。
武官用一支钢笔指着他,说:“明华公司的执行董事,许亚明。《申报》记者出身,做过商会的秘书,那时候还是跟着穆先生的……”
而后笔移到旁边,点在另一个年轻一些的男人脸上。
“林翼,表面上跟一个东欧犹太人合伙在租界做舞场生意,实际靠黑市金钞赚钱,据说上海滩几千个’娜塔莎’的假护照都出自他之手。”
“你们觉得日本人看中了他”是程佩青在问。
“应该说,是他们正在搜罗的人当中的一个,”武官回答,“军统上海站已经盯上他,底细也都查过。什么背景都没有,如果他跟日本人合作,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
“除掉”秦未平笑了笑,“这种事,杀了一个还会有第二个,到时候你们未必知道是谁,这条线可就断了。”
“那你说怎么办”武官反问,不以为然。
“没有招募过来的可能吗”秦未平却很认真,“你刚刚才说过,你们在经济方面始终打不开局面……”
武官摇头笑起来,亦反过来问老秦:“这种人,向来做的就是黑白通吃,两面收钱的生意,你怎么去信任他”
……
钟欣愉已经听不到后面的对话了,瞳孔像是在剧震。有那么一会儿,她彻底失焦,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但却清楚地知道,在那张照片上还有一个人,面孔沉在薄纱窗帘的阴影后面,只露出一点侧面的轮廓,是知微。
她努力放缓了呼吸,让知觉一点一点恢复,而后伸出手去。
“怎么了”程佩青这才注意到她的异样,看着她问。
嘴巴已经张开,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她像是在吞咽什么,迫着自己镇定了一下,指了指画面中的林翼,回答:“这个人,我认识。”
程佩青蹙眉,好像不太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去找他,我可以说服他。”
“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如果有一个人能够说服他,那只能是我。”
“你们不是需要一个能够进入日本经济顾问室的人吗我也可以做。”
她一字一句地说出来,缓慢地,清晰地。
一桌子的人都看着她,一时无声。她也看着他们,没有丝毫的退缩。眼见着程佩青眉头越皱越紧,而在秦未平那副角质框眼镜后面,却是她从未见过的锐利的目光。
那天夜里,钟欣愉被留到很晚,在会议室外面等着里面人的一个决定。
隔着一道门,听不见说话声,但她知道他们一定低声争论着,还通着电话。
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越来越深。不确定过了多久,背后的开门声让她一惊。回头去看,才发现是秦未平走出来。老秦朝她摇摇头,反手带上了门。里面还没结束。
她倒像是松了口气,又回到方才的姿势,继续等待着。
秦未平却没走开,踱到她身边,像是有话要跟她讲。她又转过头看他,等他开口。老秦从口袋里摸出烟盒,自己抿了一支,又递给她。
她向来是不抽的,他也知道,可今夜却又不同。手伸过去,才知道一直在细微地颤抖。她接了一支,点燃,抽了一口,烟气直冲喉头,让她轻轻咳嗽了一声。
本以为老秦会透露一点讨论的细节,结果却没有。他只是等她稍稍平静,说:“我从来就不喜欢西施的故事,要求女人用美人计,手段太过低劣,哪怕是出于爱国这样堂皇的理由。”
这说法是有些新鲜的。根据那些电影里的故事,女间谍似乎都需要献身,对外的身份不是电影明星,就是艳舞女郎,比如葛丽泰·嘉宝演的《魔女玛塔》,反正绝对不是她这种会计模样的女人,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都觉得荒谬可笑。
钟欣愉不能解释,她的动机和计划都跟他想的不一样,只是平静地反问:“那你要跟我换吗”
听起来像是一句冷面玩笑。秦未平看看她,也是真的笑出来。
“我知道会是你。”他又道,仍旧是一句有些突兀的话。
“什么”钟欣愉不懂,脑中惊涛骇浪。
他看着她解释:“我很早就有预感,你跟这里的其他人不同,一定会做一些不一样的事。”
钟欣愉简直要笑,心说你一直觉得我是要跟你抢香港平准会秘书的位子吧最后只是道:“我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把烟在窗台上撚灭,转身走了。
秦未平也没再说什么,回身看了看她的背影,吐出一口烟,又望向窗外的某一处。
一个小时之后,钟欣愉被叫进房间。这一次,是程佩青单独找她谈话。
“欣愉,今天这件事……”他看着她,停顿了很久才说下去,“军统方面会对你做全面的调查。在正式做出决定之前,还会有一段时间。你如果有任何别的想法,我是说任何想法,你不用有顾虑,立刻告诉我,我去跟他们说。”
她早有风闻,使馆的那位武官其实就是军统美国站的站长,这下知道是真的了。
“程先生,我想好了。”她笑了笑回答,那表情还是跟从前一样。
“你真的考虑好了吗”程佩青追问,也知道这话说得太晚。如果她先单独找他谈,那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但现在已经由不得他做主了。
她点头,很想告诉他,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当然,这句话也是不能说的。
“是你从前认得的人”他摘掉眼镜,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按着额角,喃喃地说,“当年我真的应该早点找到你……”
钟欣愉听着,没有回答,像是能预感到他的下一句——你让我想起你父亲。
也许是觉得这话在此刻尤其不吉利,两个人心里都惊跳了一下,不敢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