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时候,钟欣愉找了两个做柜面的女同事,和她们一道从银行出来,像平常一样去福州路上的小店里吃中饭,而后又在附近散步消食。看看橱窗,问问价钱,一直逛到九江路。
确定无人尾随,她才刚想起来似地,说要去一下银号兑钱。时间已经不早了,柜面上做的没有楼上公事房里的人自由,两个女同事赶着回去上班。她便顺理成章地与她们分开,独自往西走了一段,进了公兴里。
九江路上有不少这样的弄堂,不起眼的牌楼下面是斑驳的红砖墙,最初都是作为住宅造起来的。后来这一带越来越繁华,便有不少改建成了各种店铺和商号。未必都有临街的门面,为了招揽生意,大都会把招牌挂在弄堂口的牌楼下面。
钟欣愉在那里稍稍驻足,果然看见其中有一块写着“长丰钱庄”。木头牌子,上面隶书四个字,还有门牌号码,以及“直走左拐到底”这样的指引,老旧而简陋,像是从别处拆下来之后直接按到这里的。
她照着那指引走进去,本以为只是个掩护,但找到地方,却发现真的是一爿钱庄,且在开门营业。店堂不大,阴天显得有些暗,高高的柜台上做了铁栅栏,三两位客人等着办事情,一个五十来岁的长衫先生在里面打算盘,一边打,一边记账,一边跟客人说:“……就是呀,平安街那里着大火,我也不敢回去,就跟着人家在租界边上朝那里望,火窜的老高,烧了大半夜,大概是不剩下什么了……”
对方也跟着唏嘘。几个人操的都南市那边的本地口音,像是认得很多年了。
这氛围叫钟欣愉意外,却也稍稍放松,她走到柜台边上,长衫先生擡头,笑对她问:“小姐是办什么的”
就是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敦敦厚厚,慢条斯理的。她也点头笑了下,递过去那张银票。
长衫先生接过看了看,起身从柜台里出来,推开旁边一个房间的门,做手势请她进去,说:“这时候只有我一个人,麻烦小姐先坐一坐,等我一下。”
钟欣愉朝房内看了一眼,见里面已经坐着一位中年男子,身穿蓝布棉袍,头戴瓜皮帽,正挨着窗边一张八仙桌喝茶。水大概很烫,他把茶盏端起来,盖子撇去浮叶,慢慢地吹着,面孔的一半被淡白的天光照亮。
钟欣愉微怔。她猜到是秦未平叫她来的,却没想到会见着秦本人。
走近房间,门在背后关上,她也到桌边坐下。秦未平拿了一只茶盏给她倒上茶,推到她面前。
“看得出吗”他朝她笑。
“看不出。”她摇头,还是有点懵,却也知道他问的是这一身装束。
回想过去,他本就是个无特征的人,换掉那身花呢西装,角质框眼镜,那种留美学者的样子没有了,活脱脱就是上海本地某家商号里的帐房先生。胳膊上甚至还套着一副袖套,右手小指残留着一些蓝印纸的痕迹。
袖套,蓝印纸,他们想到一起去了。
不能久留,她收拾回思绪,没问老秦为什么叫她来,先说了冯云谦的事情。
秦未平听了也有些意外,说:“银行业代表里有汉奸,甚至连平准会里都有。你这个消息很重要,我会查下去的。美国人出资的基金已经有了进展,各行正在选派代表,这一次我们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钟欣愉却有其他的顾虑,开口问:“如果证实了,冯这个人会怎么样”
老秦低头喝茶,又看了她一眼,反问:“你跟他有什么交情吗”
钟欣愉言无不尽,说:“我一个同学是冯的女朋友,就是她告诉我的。昨天之前,她完全不知道冯在做什么。有了怀疑了之后,她立刻就来找了我……”
秦未平听着,说:“你是想证明你同学在这件事里的清白免得针对冯云谦的行动伤及无辜”
钟欣愉被言中,微怔,而后点头。
秦未平放下茶盏,看着她说:“我是跟着银行界代表返沪的飞机来上海的,今天找你,就是为了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钟欣愉不懂。她还在等着老秦给她一个答复,沈有琪会不会被牵连,老秦却好像已经彻底换了话题。
“你跟你的联络人提过严承章。”秦未平开口,话只说了一半,却不是个问句。
钟欣愉点头,愈加疑惑。
“你知道吗”秦未平问她,“这位严教授曾经跟学术圈子里的人打过好一阵笔仗。”
“什么笔仗”钟欣愉问。
“他写过一篇文章,认为国民政府玩忽职守中饱私囊,没有为战争做好必要的经济准备,所以才在开战之后陷入如此被动的境地。有人驳斥他,说1927到1937是民国的黄金十年,他的说法狗屁不通。他回应那个人,’黄金十年’是美国人魏德迈说的,说得一点都没有错。因为站在美国人的立场上,1927到1937当然是黄金十年,这十年当中,他们的在华利益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发展。但我是美国人吗你是美国人吗1927到1937是我们的黄金十年吗”秦未平侃侃地说,讲到最后几句,代入了他自己的口气。
“这有什么关系吗”钟欣愉又问,看得出来他是赞同严教授的观点的。
“平常人也许觉得没有吧,但是军统方面认为很重要,他们怀疑严是共产党。”秦未平回答。
“他是吗”钟欣愉问。
秦未平笑了一下,说:“严教授支持凯恩斯自由市场理论,你觉得他是共产党吗”
“所以他们只是认为严承章是共产党,就不安排他去重庆”话其实已经说得很明白,但钟欣愉还是觉得难以置信,《正言报》是代表重庆官方的报纸,严承章在这样一个时期站出来给他们写了那篇文章,结果却是这样。
秦未平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你过几天应该就能在报纸上看到消息,皖南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皖南日本人”钟欣愉没有反应过来。
秦未平看着她,摇摇头,纠正:“是国军包围突袭了新四军。”
钟欣愉大震,甚至觉得荒谬,在这样一个时候,听到这样的消息。
转而却又想到其他,她问秦未平:“为什么严教授的事怎么连你也知道了”这只是她拜托欧师傅帮的一个忙,与经济顾问室的任务完全没有关系。
秦未平也很坦率,直接给了她答案:“因为他们在调查严承章之后,对你的身份也有过怀疑。”
她听着,终于明白,这才是老秦特地约她到长丰钱庄来的原因。
“然后呢”她问。
“没有查到什么问题,而且你有程先生作保,”秦未平对她说,“但今后,你一定要小心了。”
钟欣愉沉默。
老秦像是看出了她的幻灭,说:“你不是职业特工,如果改变想法,随时可以提出来。”
“没有关系的,我做我的事情。”钟欣愉漠然回答,她做这件事的动机从来不是为了这一派,或者那一派。
秦未平点点头,又道:“如果你决定继续,那就记着自己的任务,不要被任何枝节左右。”
“枝节是说我的老师,我的同学吗”钟欣愉反问,带着一丝苦笑。
秦未平没有理会她语气里的嘲讽,简短地说:“严承章,会有投奔西南联大的学生去找他,带他去后方,你不用担心。至于你的那个女同学,她可以跟严一起走。而且,就算她还是和冯在一起,也不会有事的。”
前后两句话都让钟欣愉意外,她没想到秦未平会管这件事,也不理解为什么冯云谦可以高枕无忧。
“刑不上大夫,”秦未平又笑了一下,给她答案,“军统方面接下去会有一系列的行动,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最后发展成什么样,可能会让你觉得难以理解,但其实就是这句话,刑不上大夫。”
钟欣愉听着,忽又想起大使馆的武官,指着照片里的林翼说,一个什么背景都没有的人,要除掉也是很便当的。冯云谦却不是这样一个人。
“你为什么要来呢我不也是你任务里的枝节吗”她问老秦,走这一趟,显然也是冒了风险的。
老秦又笑了,端起茶盏饮尽,说:“我今天之所以来,是因为你要做的事情非常要紧。而且,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
杯子里的水已经变温,不再有氤氲的热气,他没有戴眼镜,目光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