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发生的事在回忆里显得有些恍惚。
大约是那一片的司格捕打了电话去巡捕房,来了几个侦探,带着一队华捕,在附近几条马路上拉起警戒线,实施戒严。救命车也来了,但随车的医生看过严承章,只是摇摇头,说:“伤到大动脉,流血过多,人早就走掉了。直接送巡捕房验尸吧,不用去医院了。”他们把严承章放到一副担架上,从头到脚盖上一席白布,推进捕房装甲车后面的车厢里。
沈有琪只觉膝头轻了一轻,仍旧跪在马路上一动不动。最后还是一个中国侦探过来叫她,扶她站起来,一同带回福州路上的中央巡捕房问话。
接下去的几个小时,她坐在审讯室里一遍遍地重复方才发生的事。两个侦探记下她说的话,叫她过目签字。她看着笔录上寥寥的几句话——1941年1月10日下午5时许,严承章从真光大楼出来,有个三轮车夫主动揽客,严拒绝,走路去北京路电车站,车夫尾随行凶。
就是这么简单,却又暗示了事情的因果,只是一场街头口角引起的血案。她起初不肯签字,试图跟他们解释,严承章是谁,还有他几天前发表在《正言报》上的那篇文章,以及他因此可能受到的威胁。但没有人愿意听。
他们也无所谓她签不签,开了门,领她出去。外面就是刑事科的大公事房,侦探、巡捕来来往往。她听见他们对话,才知道警戒线早已经撤了,凶手没找到,只在路上发现了丢弃的凶器,是一把带血的匕首。
还有一个外国探长在跟下属抱怨,说:“中国人就是这个样子,黄道会,蓝衣社,这一派杀那一派。租界工部局已经增加了日本董事的席位,要是此地的治安再坏下去,日本方面要求进入苏州河南岸共同维护秩序,我们还怎么拒绝”
她站在那里听着,惊觉自己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只要太太平平,日本人就不会继续进犯租界,因为大家都需要一块自由区来进行金融贸易。赚钱,是上海一直以来的使命,以前是这样,以后也是这样。直到今天,事情就发生在她眼前,血溅在她身上。
“你回去吧。”有人过来对她说。
她定了定神,才看清就是之前扶她站起来的那个中国侦探。
“就这么完了”她问他。
他避开她的眼睛,回答:“你的电话号码我们已经记下,情况也告知了沪江大学,要是有进展……”
话只说了一半,彼此都知道不会有什么结果。他看起来年纪很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在此地无足轻重。
从巡捕房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外面围着沪大的师生,正被几个执警棍的印度人驱散。她跟着他们走,回答他们的问题,听着他们群情激愤。
好像走了很久才渐渐散了,她上了一辆电车,回到南阳路公寓楼下,擡头看见四楼的窗口亮着灯,冯云谦已经来了。
这是很少有的事,总是她等他。要是搁在从前,遇上这样的情况,她一定会慌里慌张地跑上去,因为欣喜,也因为内疚。怎么可以叫他等她呢
但此刻,她只是擡腕看了看手表,却没留下任何印象。到底几点钟了几点钟又有什么关系呢
上楼进了门,冯云谦在起坐间里打电话。他总是在打电话,她也总是在等他,从来不敢打扰,因为知道关系铜钿银子,他的事情都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
冯云谦听到声音,回头朝门口看了一眼,捂着话筒对她说:“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饭都没有吃,还是让门房到蕾西叫的菜……”此时盘盏堆在餐桌上,等着她收拾。
她没有回答,走到他旁边,伸手按断了电话。
“你做什么”他看着她问,本来是要发作的,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上的血迹,一下子警觉起来,往后退了一点问,“怎么回事”
“是我沪大的老师,”她回答,自己也觉得意外,竟然可以说得这样简短而冷静,“因为写了一篇反对中储行的文章,今天散了课出来,给人暗杀了。”
话说完,眼见着冯云谦松了口气,对她道:“现在到处都是这样的事,你赶紧去换件衣裳吧。”
她站在那里没动,又问:“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的,他姓严,叫严承章。我读大学的时候多亏他介绍勤工俭学的机会给我。32年日本人打江湾,他带着我们这些没地方去的学生躲防空洞。每年除夕,也是他带着我们吃年夜饭……”
“现在就是这个样子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掺合那些事情呢”冯云谦叹了口气道,“还有没几天我们就要走了,你在家呆着,不要再到沪大去了。”
她知道他不记得,除了这几句话,也不会给她别的安抚。冯这人有些洁癖,而且怕见血,这时候没有把着马桶干呕,已经是很克制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退开,听他的话去换了衣服,把血污的这件扔掉,这一页就算揭过不提了。
但她并没有退开的打算,开口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冯云谦反问。
“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呢”她看着他。
“我做了什么”他摊着两只手,像是觉得好笑,声音却发紧了。
她不说话,仍旧看着他。
他自然知道她说得是前一天的晚上的事,他泄露出去的那两份密令,也是因为中储行。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搞不明白,”冯云谦避开她的目光,含含糊糊地解释,“这是最后一次了。美国已经在打算冻结日本在美的资产,随时可能断了和日本之间的金融往来,我有钱存在那里,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有琪却没放过他,抓住了其中的关键,问:“什么最后一次你为什么会有钱存在日本你到底还做过些什么”
冯轻嗤了一声,起身走开,想不做理会,可又觉得不甘,回头发了火对她说:“你问我!你问我做了什么!我做这些还不都是为了你!”
“为了我”她是诈他的,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要离婚,要娶你,家里就要跟我拗断,没有钱怎么办”他铮铮有词,“我替我们俩打算了这么久,你现在来问我都做了些什么!”
她瞬间就明白了。虽然外汇科的业务她不大懂,但也知道他在替平准会做事,基金存底的余量、汇价维持的目标、以及交易的时间和金额都是机密的,极有价值的机密。
“你有美国的学位,我也不是不识字,我们两个人都在银行里做过这么多年,难道会过不下去非要你去做这种事情不可”她爆发出来,却又觉得说了也没有意义。他已经卖了很久了。
冯云谦果然不屑,反问她说:“如果不是我,你可以住在这里有的吃,有的穿啊说得倒是便当,全都靠两只手做出来,那种日子你能过么”
“我能。”她回答,只有这两个字。
冯白着一张脸笑起来,全然不信。
“你知道吗”沈有琪看着他,“我早就知道我们俩之间长久不了,但我一直以为,最后的结局是你抛弃我。”
冯云谦也看着她,慢慢猜出她的意思,轻嗤了声道:“你是不是疯了”
沈有琪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转身去墙角拿自己的箱子。
他在她身后说:“你要走就空手走,不要拿我给你买的东西。”
她于是松了手,把箱子留在原处,空身往外面走。
冯云谦还在笑,说:“你以为是拍电影,还是演话剧啊你今天从这里出去,就不要再回来了。”
她没回头,门开了又关,连电梯都不愿意等,直接顺楼梯下了楼。
门房看见她就问:“沈小姐,是不是要蕾西来收盘盏侬打只电话下来就可以了呀……”
她只是对他笑了笑,什么都没说,便出了NestHouse的大门。
深夜的风吹到她身上,彻骨的冷,她才想起自己连大衣都没有穿。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她跑起来,跑起来,脑中只有严老师和钟欣愉对她说的话——你一个资深会计,自己会活不下去啊如果娜拉是你,或者你是娜拉,只会另外找个地方算账,好好活着。什么longjohns,什么花旗橙,滚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