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响起江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十二下,宵禁开始了。
钟欣愉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裹到沈有琪身上,展臂拥紧了她,带她到圣亚纳公寓里去。上楼进了房间,热水汀旋到最大,又在浴缸里放了水,让有琪脱掉那件染了血的旗袍,洗漱之后,再换上干净的睡衣。两个人在卧室里讲话,讲了很久很久。
林翼打发走司机,也跟着上来了,就坐在外面,并不打扰她们。
有琪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才想起来问:“我这时候突然过来,会不会不方便”
“你别瞎说了,不要紧的。”钟欣愉回答。
两个人刚才都哭了。她此刻只觉双眼模糊,胃里痛得要死。这感觉既遥远又熟悉,只在父亲离开的那天出现过。
“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有琪。
有琪抱膝坐在床上,答:“老师不是都给我想好了吗白克路中国银行在招会计,电话都写给我了,我明天就过去应聘。”
钟欣愉一震,说:“那冯云谦怎么办你知道了他的事,他可能会对你不利。”
“随便他怎么样吧,”沈有琪却好像已经无所谓了,“我说是知道了,其实什么证据都没有,也不晓得哪里管得了他。而且,就算要逃,我逃到哪里去呢”
钟欣愉沉默,脑中飞快地转着,中国银行有重庆政府的官股,算是半官方的机构。在过去是非常体面的职业,但现在这样的时期,情势变得微妙起来,有些不那么差一份薪水的行员就此辞职走了,剩下空缺等着填补。这个会计科的位子多半就是这么来的。有琪这个时候去就职,也是太危险了。
她片刻才开口说:“我认得几个学生,打算去西南联大,你可以跟他们一起走。”
这句话是冒了些风险说出来的,有琪或许会问,你怎么认得这些人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但沈有琪只是道:“从上海到昆明,一路上要走几个月吧。他真要弄死我,我逃也没有用,还连累了别人。老师那时候说的话,我现在才明白。”
钟欣愉微怔,严承章也曾是这样的态度,任凭有琪怎么劝都没用。有些事,或许真的是这样,只有轮到自己头上才会幡然醒悟。
“真的,”有琪抓住她的手腕,倒好像反过来安慰着她,“我已经想好了,我不走,就留在上海,去中行,做会计。这样薪水有了,住的地方也有了。你知道的,他们有宿舍。”
话说到最后,竟是笑了。中国银行给行员建了宿舍,叫中行别业,她们都知道那个地方。沪大毕业之前到处寻工作,中国银行也曾是她们十分向往的去处,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有宿舍给单身行员住,每天早晚还有公共汽车接送上下班。
“可那是在沪西。”钟欣愉提醒。
中行别业就建在极司菲尔路上。过去提起这个路名,想到的是中西女塾、圣玛利女中和极司菲尔公园,但现在那里已经成了歹土。别业的门牌号是96号,距离大名鼎鼎的76号仅仅几步之遥。
“不要紧的,”有琪却道,“还是有很多人住在那里的,而且租界也不是什么保险箱。”
钟欣愉看着她,不知道再说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无数不一样的选择,走到了这里,殊途同归。
床头的台灯光线柔和,照亮房间的一隅,营造出那种静谧安全的氛围。哪怕只是暂时的错觉,却也足够了。恐惧,愤怒,极度的亢奋过后,有琪累极了,很快裹着羽毛被子蜷身睡去。钟欣愉撚灭了台灯,坐在黑暗里。伸手拨开窗帘,便看见起坐间小阳台上的一点亮,是林翼在那里抽烟。
她出了卧室,到起坐间去。推开朝向阳台的落地玻璃门,冬夜的空气涌进来,很冷,城市黑寂的一片。
林翼回身,她没有看他,走到他旁边,拿过他手里的烟吸了一口,吐出一小团浅淡的白雾。他却又把烟从她唇间抽走了,在铸铁栏杆上撚灭,伸手将她合入怀中。她便也拥着他,埋头在他肩上,贪恋温暖,躲着寒意似的。
“你在美孚跟我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不作数了”他在她耳边问,轻声地,带着一丝笑。
她不语,但还是意外于他的敏锐。他太知道她了。
“你是谁”他又问了一遍,退开一点,看着她的脸,声音低到极致,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见,也只有他们两个人懂。
天上不见月光,也没有星星,黑暗模糊了一切,深夜里只剩四目相对。
她微怔。他却笑了,伸出一只手捧住她的脸颊,靠近吻在她唇上,手指深入她发间,掌心贴在她颈侧。
“欣愉,”他轻啄她的嘴唇,感受着她脉搏的跳动,说,“我知道你不想看着我死掉,但这其实不是最坏的结果。我见过你厌憎自己的样子,那种事我不想再经历一遍。”
“欣愉,”他与她唇齿纠缠,喃喃着,“你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然后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总归是和你在一起。不管最后如何,我都认了。”
她仍旧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拥住他,紧紧地。体温,心跳,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什么,总还是觉得不够。
他们就这样抱了许久,直到听见远处隐约有枪声响起。
她不禁一颤,却也知道这是常有的事。圣亚纳位于法国外滩的狭长地带,距离华界南市很近。应该是那里废弃的建筑上埋伏的狙击手,正在射杀半夜出来拾荒的乞丐。
回到现实似的,林翼也在此刻开口对她说:“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
她静静等着。
“你朋友刚才说的话,我多少听见一点,”他缓缓道,“如果你还想继续做这件事,她以后就不是你的朋友了。”
是真的,钟欣愉一震。其实也已经想到了,只是故意隔绝了那个念头。
还有几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她又要装扮起来,去华胜大楼见那位季先生,走个形式,得到那个外汇科的职位,然后辞掉汇丰的事情,到中储行去就职。有琪总会听说的,那之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呢她不愿意去想,却也不得不面对。
“我知道,”她控制着自己,呼出一口气,轻声回答,“有琪很快就有地方去了,就是这两天。”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们做了那么多不一样的选择,殊途同归地走到了这里,最后却还是要踏上截然相反的两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