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钟欣愉才发现自己手臂上的淤青,大约是前一天混乱中磕碰到的。
她默默用粉饼遮盖好,梳妆更衣,同林翼一起去虹口,赴鹤原的约。
车子开到四川路桥上,照例要过路障。
铁丝网,沙包,大正十一式轻机枪,荷枪实弹的日本士兵,以及旁边正排着队等待搜身的中国人和外国西侨,所见所闻,全都和他们上一次去宪兵队接格雷格的时候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回,林翼把车窗摇下来,递出去一本通行证。站在窗外的那个日本兵接过去看了看,即刻示意放行。
过了桥便是百老汇大厦,此时已经成为日资株式会社的产业。再往北,闵行路上有日本领事馆,武昌路上是东本愿寺和日本人俱乐部,越来越多日本风格的建筑,雕梁、斗拱、破风、悬鱼。
那一个晴朗的日子,淡蓝色的天上擦着几丝薄云,阳光轻软,多少带些春意。
鹤原在一个茶室里接待了他们。坐的是和室,饮的是日本茶,但他穿的还是西装,讲着中国话与他们寒暄,而后又带着他们在附近散步。
那一带都是日侨的住宅和店铺,一座座齐齐整整的小房子。虽是残冬,梧桐落尽,藤蔓上不见花朵,却还是有不少四季长青的植物,在微风里婆婆娑娑,更显得幽静。
穿和服的女人领着孩子在路上走,手里拎着采买的食物和杂货。临街有一家正在起房子,举行上梁仪式,主人给邻居们分送清酒和点心。每个人都微笑着,双手拢在膝上,互相鞠躬,温言软语。
钟欣愉走着,看着,再想到战争,想到宪兵队,只觉诡异。这些人究竟如何被教养成这个样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将这片土地据为己有,就此开始平静美好的生活
但说出口的却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
鹤原问起最近中储行的两起事件,她简单说了,季冠卿家中已经在治丧,还有那位业务主任,在爆炸中受了重伤,手术之后正在休养。
鹤原也是唏嘘,说:“发生这些不好的事情,真是太遗憾了。我个人非常喜欢中国,真希望能看到改变啊!没有恨,没有鄙夷,建立起新的秩序。”
“是,”钟欣愉顺着他恭维,说,“您的汉语讲得太好了。”
鹤原也笑,说:“你知道吗我对中国最初的印象其实就来自于村松梢风的一本书。”
“《魔都》”钟欣愉问。
“钟小姐也读过”鹤原意外她一猜即中。
钟欣愉点头,笑说:“当然,很特别的游记。”
“是啊,”鹤原感叹,“那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从那之后起,我就开始学习汉语和中国文化……”
这话题是有些应景的,他们那时正走进一家书画店,店堂后面摆着一张长桌,两个穿和服的男人正在那里裱画。
一幅长卷铺展在桌面上,纸本墨画淡彩的山水,十分精美。
鹤原一边看着,一边说:“要是这画到了西人手里,多半会把题跋全部裁掉,再剪成一段一段,按照他们油画的样子镶个镜框挂到墙上。”
林翼一直没怎么说话,直到这时才道:“就像女史箴图。”
“对,没错,就像女史箴图,”鹤原点头,“好好的东西到了他们手里,变成残缺不全的尸体。”
这是书画一行里都知道的“笑话”。这幅唐代摹本是八国联军打进北京的时候被英军掠走的,送进大英博物馆,给剪成了几段,挂在墙上直到褪色开裂掉渣。但有一点鹤原没说,或者存心忽略了,英国人用的其实就是日式折屏法。
林翼露出一丝笑,却也不再多言,只是走近了去看那两位师傅的动作。画芯已经处理好了,正要托上命纸。
他向年长的那位示意,得到许可之后脱下西装,挽起衬衣袖口,走过去接了那个徒弟的手。
一边做,他一边说:“那时候学生意,练的就是反手,好跟师傅一起做。”
两人左右同步,没有一丝褶皱。
仿佛只是随意的几句闲谈,但听的人和说的人都知道不光是这样。
晚些时,鹤原带着他们去一家日本馆子晚餐。
三人坐进和室,却不开席,等了片刻老板娘跪在外面拉开纸移门,身后跟着一个人,正是方才在书画店里看见的那位裱画师傅。上了年纪,却很清俊的一个人,此时也换了一身西装,有些认不得了。
鹤原热络地请他进来,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巴川造纸的印刷专家,森山先生。”
从虹口回到法租界,夜已经深了。钟欣愉一路沉默,始终在想着晚餐时的对话。
毫无疑问,鹤原他们对林翼是满意的,他真的成了他们招募的对象之一。虽然话还没明说,但已经有了些图穷匕见的味道。一步又一步,她带着他深入着,就快要走不了了。
林翼也不说话,任由她静静挣扎,仿佛还是那一句——你告诉我你的决定,我总是和你在一起的。
直到车子开到圣亚纳楼下,他靠边停下,看着公寓门口对她说:“那个是沈小姐吧”
钟欣愉猝然回神,隔窗望出去,果然是沈有琪等在那里。外面天黑,门厅里亮着灯,只见一个粗略的剪影,辨不清脸上的表情。但她心虚,仅只一秒,便有了猜想,握着车门把手,定了定神,才推开门走下去。
“欣愉……”沈有琪也看见她了,从公寓门厅里走出来。
这一声唤让她觉得自己大概猜错了,有琪来找她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情。她走过去,沉声问:“你怎么来了”
沈有琪却又停下脚步,看了看她身后的林翼,这才转回来问她:“欣愉,你告诉我,你现在在做什么”
只这一句,她就确定自己没猜错。有琪知道了。
“你已经听说了吧”她做出一个笑脸,只想快刀斩乱麻地结束,“我现在在中储行外汇科。”
分明听见了,却又好像没听懂。有琪往后退后一点,眼睛看着她,不认得似的,怔了怔才说:“你知道吗冯云谦走之前来找过我。他跑到白克路中国银行里对我说,你那个好朋友现在跟一个亲日分子在一起,专门做日本人的生意。他说现在所有人都这样,问我后不后悔,还有没有话要跟他讲。我当时笑起来,反问他,你想听什么随便他怎么说你,我根本不相信。结果昨天碰到朱素菲,她也说你现在在中储行里做事情……”
话到此处,有琪停下来,像是等着听钟欣愉的辩解。
但她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都是真的,她无可辩驳。
“到底是为什么”有琪不肯罢休,走近了问。
“不是你说的嚒”钟欣愉回答,“现在这个世道,最要紧就是自己赚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沈有琪看着她,摇头,眼泪都下来了,指着她身后的林翼说:“是因为这个人吗是他骗你的,逼你的对不对”一边说一边上来拉她的手。
但她只是挣脱,说:“不是,是我自己要去的。”
有琪还是拉她,说:“我不相信,你不是这种人。你别怕,跟我走,随便什么问题,我给你想办法,都会有办法的……”
“我就是这种人。”她再一次挣脱,转身就走。
“钟欣愉!”有琪在她身后喊,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记得严先生了吗!先生是因为什么死的你忘记了钟欣愉!!”
但她没有回头,只是握了林翼的手,走进圣亚纳公寓。黄铜边框的玻璃门合上,把有琪隔绝在外面,但那质问的声音好像一点都没有轻下去,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在她耳边反反复复地响。
“外面那位小姐……”门房不晓得出了什么事,过来问。
“下次不要让她进来了。”钟欣愉打断他道,侧首示意。
林翼已经把小费递过去了。门房呵腰收下,喃喃地说:“晓得了,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