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有琪万没料到,钟欣愉这件事比冯云谦更让她觉得难过。
但再细想,又合情合理。
她早就知道自己和冯是不会长久的,出乎意料之外的只是两人结束的方式而已。不是因为他腻了她,也不是他老婆打到她这里来。他的背叛,并非男女之间的那点事。
她那时候想,这件事要是说出来给别人知道,大概都会觉得她疯了,就像冯云谦说的那样。但至少有两个人一定会理解,一个是严先生,另一个是钟欣愉。
离开南阳路公寓之后,她住进了沪西中行别业的单身宿舍里。
四层楼的房子,阳台即是走廊。旁边一扇扇一式一样的门,门后面是一个个的小房间。跟大学里的寝室差不多面积,只是住的人少一些,每间两张单人床。厕所、水斗、煤气灶都是一层楼公用的。洗澡要跑到楼下浴室里去,每天热水供应两个小时。
因为女行员的人数远比男行员少,单身一个人的更是屈指可数,此地的女宿舍也只有几间而已。她分派到的那一间里已经住了一个人,在支行柜面上做柜员的,三十多岁的老姑娘。人家原本独占一间房,突然多了她这个室友,自然有些不开心。
头一天住进去,有琪跟室友打招呼,室友不应,只把放在空床位上的衣服杂物收拾起来。至于衣橱,就不大愿意腾了。有琪正乱得一头官司,没心思计较,好不容易把自己那一半地方打扫干净,再跑出去找商店,置办被褥铺盖。等到一切安顿停当,只觉累得要死,可熄了灯睡下去,却又了无睡意。
一闭上眼睛就回想到过去的许多年,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每隔一段时间总会做相似的梦,梦到自己又变成一无所有,住在学校宿舍里,冬天冷得生冻疮,夏天热得爆痱子。每次梦醒,一身冷汗。
此刻的现实却比梦里的还要可怕,她真的是一无所有了,甚至还不是青春年少的时候。
她记得学生时代的自己常与钟欣愉玩笑,说一早起来照镜子,牙不刷,脸不洗,头发乱得像鸡窝,却惊叹镜子里人怎么这么好看,一张脸简直艳若桃花。
而现在的她,已经二十九岁了,打扮好了走到外面,尚且能说是上海滩的时髦女郎,但究其根本,却是因为穿着打扮,以及一天都不能放松的保养。南京路上的四大公司,迈尔西爱路上法国人开的时装屋,还有静安寺路上的美发室……离开那个环境,她还能好看多久,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似乎一眨眼,几年就过去了。她看见自己脸上皱纹横生,浑身邋里邋遢,弯着腰在外面捡垃圾。一部锃亮的黑色轿车从她身边开过去,车窗摇下来,里面坐着一个人,正是冯云谦。
他依旧皮肤细洁,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身上穿缎子驳领西装,小翼领衬衣,别一枚金领针,诧异地瞧着她说:“有琪,我回来望望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语气里掺杂着同情、嫌弃、幸灾乐祸。
她气急攻心,一下子惊醒,才发现原来还是梦。至此辗转难眠,憋得胸口疼。
直到天明,跟着行里的公共汽车去白克路支行上班,坐进公事房,面对一摊子千头万绪的工作,才把这乱梦给忘记了。
中行在会计方面的许多做法与外国银行的不一样,此地前一任的主管会计又已经辞职,她只能翻过去的材料,一点点参照着做起来,可还是不免遇到问题,发现不少缺漏。
银行里的规矩,账册不能带出去。她便一项项做了笔记,打听了前任的住址,等到下班之后,跑到人家家里去请教。
前任会计四十多岁,是个圆白的小胖子,已经另谋了财政部里的位子,正收拾行李,预备坐船到香港,再转道去重庆。见她找来,不免觉得麻烦,碍着面子才没有拒绝,请她到书房坐着讲话。家里几个小孩跑上跑下,在楼梯上打闹。夫人也很戒备,一会儿进来一趟,问要不要喝茶,一会儿又来敲门,问要不要添水。
沈有琪反正厚厚脸皮,就这么一连去了几天,直到把所有的问题都弄清楚。
从人家家里出来,总是已经夜深了,行里的公共汽车自然是赶不上的。她一个人在街角吃一碗柴爿馄饨,或者干脆买一只葱油饼,乘上有轨电车,坐在车里吃。
等回到宿舍,室友已经睡了。为了不讨嫌,她匆匆洗漱,赶紧熄灯睡下去,脑子里却还在盘算第二天上班要做哪些事。但捡垃圾的噩梦倒是再也没有了,改成了做账的梦。
有时候,她竟有些错觉,仿佛又回到了大学时代,天天奔忙,勤工俭学。
甚至就连支行里已婚的女同事也跟从前那位白太太一样,听说她还未婚,便张罗着要她去相亲。只是对象变了,从二十几岁的年轻男子膨胀成了四五十岁丧偶的中年人。
其中一个据说条件极好,是中央银行留驻上海办事处的庶务科长,在租界里面有房子,老婆去年生病过世了,留下四个小孩,正急等着一个新妈照顾。所以科长也不大挑剔女方的年纪和家里的条件,就想找个未婚的。
有琪一听,便婉拒了。心想在这一桩“买卖”里,未婚恐怕就是她唯一的卖点。对方要是打听到她过去的事情,估计还得嫌弃她做过人家情妇,不是处女。
可介绍人却以为她摆飚劲,带着点笑劝说:“沈小姐,你毕竟年纪摆在这里了……现在外面又乱,找个依靠,以后不用出来做事情,多少好啊。”
沈有琪初来乍到,不好强推,只得借口这一阵事忙,以后再说吧。
却不料那位科长先到白克路支行里来了一趟,相看之后,对她的样貌十分满意,又听介绍人说她沪大毕业,盘算着以后可以给他的几个孩子辅导功课,更加觉得合适,当晚就要约出去吃饭。
沈有琪借口加班,还是推了。
紧接着的那个休息天,科长跑到中行别业来找她,远远看见她在阳台上晾衣服,就在楼下喊:“李小姐,李小姐!”
沈有琪只当不是喊她,晾完衣服,端着脸盆往宿舍走。
那科长生气起来,在下面说:“你这人有没有一点礼貌叫你怎么不答应呢”
有琪这才停步,攀着栏杆,往下看着他问:“你知不知道我不姓李”
科长这才怔住了,伸手搔了搔薄薄一层顶发,问:“那你贵姓”
有琪目瞪口呆,心说这人到底相了多少个,连谁是谁都分不清了。
回到宿舍,室友就在门口站着,方才那一幕都看见了,对有琪道:“我姓李。”
科长也相过她,应该是记岔了。
两人相视笑出来,笑到停不住,怎么也想不到竟是因为这件事解了前嫌。
那天夜里,李小姐从床底下拿出私藏的白酒,倒进两只搪瓷杯,两人一边聊天,一边对饮。
又过了几天,便是除夕。宿舍里单身的同事凑在一道过年,一屋子的人围着一只暖锅吃饭,而后去别业中间的空地上放焰火。
午夜时分,一通电话打到圣亚纳公寓,她告诉钟欣愉这一阵发生的事,说新年快乐,今年一定都会好好的。
所有这些情景,都让沈有琪想到从前,住在杨树浦路宿舍里的时候。
那时,严先生就像是父亲一样的存在,钟欣愉就睡在她上铺。
那时,她那么简单,那么目标明确。
谁又能想到命运回环,这中间十年的时光竟像是被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