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造币厂大楼,四人道别,各自坐进轿车。
鹤原和森山在宪兵队的保卫下离开,林翼也跟着把车开到外面。钟欣愉还在想着方才的事,直到他们坐的那辆林肯与一队卡车交汇,一辆开过去,紧接着又是一辆。
她回头细看,那些车正排着队拐进厂门。车身是路上常见的蓝色涂装,不是日本陆军编制的那种黄绿色。但牌子和型号还是那两种,丰田一型,尼桑180。开到铸币车间那里停下,车里的人卸下来一只只木箱,上面清一色贴着“中央储备银行”的封条。
不必她说什么,林翼便已会意,靠到路边停下,降了车窗,朝对面那辆纳什招了下手。车里的马四宝见他召唤,开门小跑着过来,那份殷勤更胜以往一筹。
“什么时候混这么熟了”钟欣愉轻道。
不待回答,四宝已经靠到车窗边上。林翼便只是一笑,摸出银制烟盒,弹开盖子递过去。马四宝拿了一支咬在嘴里,掏打火机先给他点了,再给自己点上。
两人抽着烟,聊了几句。
“这是运的什么”林翼望着厂里那些卡车,仿佛随口一问。
“不晓得,”四宝回答,“平常车子过路障都是要搜查的,只是这些贴着中储行封条的不能开箱。造币厂有地下保险库,我琢磨着这箱子里装的总归是钞票吧,要么……是金条”
到底是铜钿银子关心经,钟欣愉见他笑着,眼里露出兴奋的一线光,再往下话题自然转到生计上面。
四宝跟林翼诉苦,说:“我们这些人,讲起来么是沪西特别警察,其实要什么没什么。上面叫我做探长的事情,探长的位子却又不给我……”
林翼损他,说:“怎么听着跟姨太太似的,争起名分来了”
马四宝却不介意,拍了下手道:“就是讲呀!你说我前前后后给上面做了多少擦屁股倒尿壶的事情,结果他们嫌我资历不够,还想着要从租界巡捕房里弄个人过来做刑事科探长……”
钟欣愉自然记得林翼说过,四宝从前在跑马厅牵马,是帮派里的人。马四宝大约也意识到她在听,话说到此处,忽然停下,往车里看了她一眼,好像吃不准这些话当着她的面讲要不要紧。
林翼却无所谓,朝钟欣愉略一偏头,说:“我女人。”
算是介绍。
这称呼叫钟欣愉一怔。马四宝却已对她点头致意,她也只好笑笑。
林翼在旁看着。两人目光相接,脸上都没什么表露。她却知道他就是故意的,带着那么点恶趣味,尤其欣赏她听到那个词的时候眼睛里细微的抵抗。
只四宝莫知莫觉,继续往下说着:“还有现在特别警察署发的那点薪俸,都是储备券。我拿出去用是没有问题的,可我老娘呢难不成家里娘姨大姐买米买菜,还要我陪着一道去啊”
“那你怎么办”林翼顺着他问。
“还能怎么办”四宝叹了口气回答,“每个月钞票拿到手,头一桩事情就是想办法换成旧法币,或者银元也可以,大头,小头,墨西哥鹰洋,现在又都用起来了。老早发旧法币的时候,都说银元一律收兑,实际上只要是有钞票人家,谁不藏着一点呢……”
钟欣愉听着,只觉讽刺。76号正奉命暴力推广中储券,马四宝也是其中的一员,但实际上这“阴冥纸”就连他们自己都不想要。日本人,和平政府,以及下面这些人,看似同一阵营,却也有嫌隙,与其说各为其主,更是各谋其利。
一支烟抽了小半,林翼在灰盒里撚灭了,摇上车窗准备走人。
四宝话还没说完,攀着窗玻璃又道:“说起来还是要谢谢林老板,这一趟从香港来的那批美国香烟,我赚了不少,哪天有空一道吃个饭吧。下趟有什么机会,侬千万再关照着兄弟一点……”
钟欣愉最初的那个问题便也有了答案。怎么混熟的总归还是因为钱。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因为那条铁律,铜钿。
“等哪天有空吧……”林翼只是敷衍,发动引擎,把车开到路上。
只剩下他们两个,原是该说一下方才在厂里的事情了。但要开口,却又觉得多余。
她已经意识到的,他一定也知道了。她正在想的,又未必都能告诉他。各种念头在脑中翻涌,过去的,现在的,以及接下来要怎么做,一步又一步。她是如此,他也一样。
后视镜中,可以看见马四宝的那辆纳什仍旧跟着他们。两辆车一前一后,往西驶去。一直开到北苏州路尽头,已经能够望到黄浦江。林翼却没过外白渡桥,反而沿着百老汇路往北。
“去哪里”钟欣愉回神过来问。
他不曾看她一眼,只说:“等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车子继续往前,过了斐伦路,拐进太平码头。
前几年打仗,这附近的码头有不少被炸过一遍,一直不曾修复,如今只剩下废弃的仓库和空荡荡的栈桥。
钟欣愉看着那里,却想起许久以前那疯狂的一年。也是乍暖还寒的初春,他们就是从这里坐着一艘划子过江去见蓝皮。
车子停下,纳什跟着靠上来。
林翼降下车窗,对那边说:“我们进去看看风景,四宝你不用跟着了。”
马四宝却面露难色。
林翼朝江上望了一眼,笑道:“你自己看好了,此地一艘船都没有,我能跑到哪里去呢难不成跳黄浦江三月份的天气,哪个神经病会往黄浦江里跳”
话是问四宝,却看一眼钟欣愉。
钟欣愉淡笑,调开头去,知道这神经病说的就是她。
他跟她一样,也在想那疯狂的一年。
“林老板不要寻我开心了,”四宝连忙跟他解释,“不是说我要跟着你,是这一向在外面真的要当心……”
“又出什么事情了还是马上要出什么事情啊”林翼品出些言下之意,笑着和他打听。
四宝一副洞悉内情,却又不能明讲的样子,噎了噎才说:“明朝报纸上登出来,你就晓得了。”
跟踪,抑或是保护,已经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