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到底还是让他们进去了。林翼说只待一会儿就走,让马四宝的人候在外面。
轿车一直开到江边,码头上没有船,坦荡一片。周遭空气潮湿,江面起了薄雾,使这里看起来更像一座荒弃的岛,在浊流中浮浮沉沉。
回想方才四宝脸上掠过促狭的表情,大约当他们要做什么旖旎的风月事,但实际上两个人只是坐在车里说话而已。
钟欣愉给林翼解释,置身事外般地:“日本人已经仿过一批农民银行发行的法币,原版由中国大业公司印制,图案是车水、插秧,背面套花,没有签章,是最容易仿制的版本。
“那批假钞可以用来支付汪政府的办公费用,或者收买国内的物资,但不能直接换取外汇。只有中、中、交三行发行的法币才可以,原版是由英国华德路和美国钞票公司印制的,版式设计也更接近美式钞票……”
“所以他们才拿着那张五美元来找我”林翼听着,猜出下文。
“对,”钟欣愉点头,“这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造假,既然是冲着经济战来的,那要做的就必须是进得了银行系统的假钞。”
林翼笑起来,自嘲地问:“我何德何能”
但这显然不是一个需要回答的问题,钟欣愉略过,继续往下道:“而且,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林翼问。
她说出自己的猜测:“他们的目标不光是法币,也许还有美钞。”
对苏作战的落败,石油的匮乏,太平洋上的禁运,以及冻结在美资产的传闻,日美之间开战只是一个时间上的问题了。而战争的目的终究是为了钱,人世间所有的事其实都是为了铜钿。
“但鹤原说过,他们已经找了许多这方面的专家,雕刻,印刷,编码,”林翼仍有疑问,“还有森山,一个看到一种颜色,立刻就能知道色相、明度、纯度的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钟欣愉,眼中是唯他们两人才有的了然。
再次听见这句话,依然叫她震动,控制着自己,顿了顿才答:“第一批农行版的假钞应该是在日本研制印刷的,再通过海运到达中国。但刚才造币厂门口的卡车你也看到了,他们也许正计划在上海也开一个印刷点。森山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他们需要另一个像他这样的人。”
林翼沉默,调开目光望向窗外的江景。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并没有那种神奇本领。他们想要的人,其实是她。
“你还记得那一批五美元吗”许久,他才又开口问。
“我以为都毁掉了。”钟欣愉回答。
那批钞票只是试制,还没来得及出手,蓝皮就已经被捕。她记得自己后来坐船去浦东,烧,砸,沉,用尽所剩无几的力气,试图抹去所有痕迹。
但林翼摇头,给她另一半的结果:“蓝皮拿走过一些,也许用出去了,也许在外面兜售。总之后来穆先生的人找到我,他们手上就有。”
钟欣愉听着,竟也不觉得意外。
“航线一直都有,船也一直在跑着,”林翼往下说,“走私的事情从来没有停过,是被上海和旧金山之间的帮派控制着的。蓝皮坏了规矩,所以被除掉了。但没了他,生意还是照样做下去,买卖合同,银行单据,海运文书,船员的护照……我这双手还有用。”
其实,只是她自以为结束了一切,就此离开,好像他也可以同她一样重新开始,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但你别那么想,”林翼像是能猜到她此刻的念头,“你知道没人能逼得了我,从头到尾也没有人逼过我。这是穆先生做事一向的风格,我可以走,也可以留。他只有一个条件,如果我不为他做,也不可以为别人做,彻底离开这个行当。”
“你选择留下……”她喃喃,是多余的一问,答案早就是肯定的了。
“对,”但林翼还是点头,明明白白地说出来,“留下继续做下去,是我自己的选择。至于那些船上运的到底是什么货,不是我有资格过问的。可要说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那就是笑话了。”
钟欣愉想要反驳,却又无言以对。是的,他们其实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理由,只是借口罢了。
而林翼竟是笑起来,把手肘搁在窗框上,轻轻地说:“小时候演猴儿戏,自然也做过当盖世英雄的梦,再不济也该是一个普通的好人。只可惜我生在狮驼岭,不做妖怪吃掉别人,就得被别人吃掉。我不想被别人吃掉。良心是什么玩意儿啊我三岁的时候就弄丢了……”
“不是的,你不是那样的人……”钟欣愉打断,眼睛望着他,脑中是无数过往的画面。他在八仙桥菜场里与她对峙,在阁楼上给她讲故事,在苏裱店后面的弄堂里调浆糊,还有深夜的街头,他跟在她身后,一路送她回去……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孩子,义气,勇敢,聪明,肯吃苦。他本不应该走这样一条路。
林翼不管,也只是回忆着:“那时候做假画,说是为了多存点钱,好把你从孤儿院里接出来,其实不过就是我找的理由罢了,你那么好,我怕你看轻了我。”
“我那么好”她反问,只觉荒谬。
“欣愉,”他却丝毫不认为这是句玩笑,伸出手捧住她的侧脸,拇指在她唇边轻抚,一如既往认真地唤她的名字,“欣愉,我比你大好几岁,也是我先走上的这条路,甚至后来所有的选择都是我自己做的,不是因为你,我们之间没有谁害了谁。每次听到你说那样的话,看见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伤害自己,我都难过得要死……”
“你想说什么”她问,不愿意再听下去了。
但他只是继续往下说:“四宝这里我应付得了,只要不是和我在一起,你们的人也不会跟着你……”
她瞬间猜到了他的意图,打断他道:“我们已经讨论这个问题了,这个任务没有人逼迫我,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欣愉,”他再一次唤她,到底还是说出来了,“你是可以走的,是我一定要你走,是我逼你。”
“你别忘了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她反驳。
“没忘,”他回答,“我讲过的话,有一句算一句。你要我做的事,我都会去做。但条件就是你离开这里,再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好好活着。”
“有一句算一句,那婚书上那句呢”她忽然问。
而他看着她反问:“你呢你也写了名字的,算数么”
“算。”她回答,极致简略,以至于分辨不出究竟是义气还是别的什么。
他却还是因为这个字沉醉了,许久才笑起来,不知是信,还是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