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钟欣愉又去贝尔蒙,对欧师傅说起造币厂和森山。
“上海的印钞点已经开始准备了,这个人是其中的关键人物。如果没有他,后面的工作会顺利很多。”
欧师傅自然明白她的意思,接口道:“现在这个时候,对日本人下手不是那么容易的。”
他不是日本人,钟欣愉想。但究竟是不是已经不重要了,哪怕她的猜测是对的,森山早就改头换面。于是最后说出来只是一句:“时间,地点,我都可以安排。”
欧师傅手上还在给她洗着头发,动作轻柔,讨论的却是取人性命,顿了顿才说:“这个人到底怎么办,要等上面的决定,而且眼下行动组也还有别的任务。”
“好,我知道了,等你的消息。”钟欣愉回答,没再说什么。类似的回应,她不是第一次听到了,结果也不一定,所幸她还需要时间去做她自己的安排。
离开美发室,又跟林翼去血巷的LionRidge,到楼上房间里开了保险箱,拿出所有他存放在里面的法币。
一卷又一卷的钞票堆叠在桌上,钟欣愉坐下拆开清点,用的是她曾经苦练过的手势,却不是为了得到一个数字,而是确认其中有她需要的钞版,整理好叠起来,放进手提包里,以及还缺少哪一些。
而后再去银行,一连跑了几家。
此时距离重庆政府发布收回中中交三行纸钞的命令已经有一阵了,但在民间银行照样还是可以换到。
柜员听了她的要求,反倒觉得奇怪,又跟她确认一遍:“小姐,你是说要把这些美元换成法币”
“对,”钟欣愉点头,补全自己的要求,“尽量给我各种面额的,新旧钞票都可以。”
未免人家疑心,又笑着跟上一句解释,“是发薪水用的。”
这是笔好生意,柜员也对她客气笑着,照她的要求数了钞票递出来。
钟欣愉还是靠柜清点。
旁边另有一位太太在办业务,正与行里的人聊天,语气夸张地说:“是的呀,吓死我了。今朝一早看到报纸,赶紧找钥匙出来,跑到中行和交行开了保管箱,茫茫多的人。现在这个时候,一家一当都在里面,谁家忒板得起啊……”
柜员附和,两人聊到前一天的事情。
钟欣愉捕捉到“白克路中行”几个字,手上停了停,一颗心已经悬起。
兑完钞票,她和林翼走出银行,在街边报摊上买了好几份报纸,坐到车里去看。
央行两个办事处的爆炸案已经登在新闻上面,还有白克路中行那只没炸开的肥皂箱,更是被书写了前因后果。有路人对记者说,曾经看见那个送箱子的邮差从银行里出来,上了马路对面一辆黑色的纳什轿车。
她默默读着,回想马四宝在江边讲的那句话,指的大约就是这个了。还有欧师傅,也说他们的行动组另有任务。
有琪。那一刻,她想到有琪。得知此地幸免于难,一颗心稍稍落定,却也知道事情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林翼也看到了,回去的路上把车开过白克路。
不曾停下,甚至没有减速。钟欣愉隔窗望出去,远远看了一眼中行的门面,贴了米字的玻璃里亮着灯,里面隐约有重重的人影在动。就在炸弹威胁之后的第二天,此地照常营业。
“没什么事就好。”林翼说。
她听着,知道他是在提醒她。她也只能再一次提醒自己,你得想着接下去要做的事。
回到圣亚纳,两人从手提包里拿出那些法币。
钟欣愉重新清点,将重复的放到一边,只留下需要的那一些,一张一张铺排在地板上——
1936年五元券,英国华德路公司版,正面绿、多色,围孙中山像,背面绿色套花,图案是太和殿,还有时任总经理及总助的签字,李觉,黄秀峰。
1940年十元券,美国钞票公司版,正面蓝、多色,围孙中山像,背面蓝色套花,图案是天坛,以及宋汉章和贝祖诒的签字。
1941年一百元券,美商保安钞票公司版,正面深蓝、多色,围孙中山像,背面紫色套花,图案是太和殿,签字是李骏耀和李耀功。
……
林翼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从第一张放到最后一张。
直到完成这个矩阵,她跪坐在一片钞票中间,赤足和纤细的脚踝从旗袍下摆露出来,看起来那么纤弱无害。也许只有他知道,这是一个神通无边的妖精,只要打一记响指,便会有金沙如暴雨般地落下来。
“我要你做的事,你都会去做吗”她擡起头看着他,再一次确认。
“是。”他点头。
“法币总共发行过一百多种版式,分别由十多家印券厂承印,”她满意他的回答,于是往下说,“森山会考验你,一定会的。而你不知道他会选择哪一版,多大的面额,所以这上面所有的颜色,包括色相,明度,纯度,每一种油墨怎么调,你都得记下来。”
林翼仍旧看着她,仍旧点头,而后在她身边席地坐下。
忽然间,两个人都有种错觉,恍又回到许多年前,五福弄的那个阁楼里。
那是个盛夏的午夜,一只电灯泡从房梁上挂下来,晕出昏黄的光,把他们笼在其中。一阵潮湿的风吹过,灯光晃动。明灭之间,他看到她十五岁的眼睛,与此刻如此相似,又如此不同。
“原红,金光红,青莲……”但她只是继续说下去,一张接着一张,一色接着一色,不带任何情绪,“不要用纯色的油墨,要先找到接近色,再一点点调浅。调浅的时候别加白,也不要加调墨油或者调金油,那些都会改变原本颜色的色相。要加冲淡剂,同时控制好墨膜的光泽……”
他听着她说,时间就继续往前推着,好像回到更久以前,她在苏裱铺子后门的陋巷里教他背那些调颜色的秘诀。
话好像都说尽了,又好像还是不明不白。到底是她答应了他分开还是他默认了她会留下来两个人各有各的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