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白克路支行里做事两月有余,沈有琪领了第二次薪水,一到手便分出大半,连同结余的钱一起凑了个整数,跑去邮局写了张汇款单,寄往圣亚纳公寓,钟欣愉收。
单子上留言一栏空在那里。她本想写些什么,钢笔悬了半晌,最后只填下“沈有琪”三个字。她知道对方不差这点钱,自己这么做其实是撇清关系的意思,收到自然就明白了,再多话根本没有用。
那一阵,她过得格外俭省,唯一一趟在外面吃东西,是和董家乐。
就是中央巡捕房里的那个侦探,姓董,名字叫家乐。听起来跟他的长相一样,干干净净,规规矩矩的。
是他先请的她,她答应下来。等下了班之后,两个人一起去凯司令,坐在店里喝咖啡,吃咸奶油蛋糕。
一边吃,一边聊天。几乎都是董家乐在说,把自己的事情囫囵倒出来讲给她听。
只一顿点心的功夫,她已经知道他住哪里,父亲在某商号做职员,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中学毕业出来做巡捕,后来在夜校读了好几年法政,通过考试,才升的侦探。
她听着,笑着,有时候附和两句。就这么看着他,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好像也是这样多话的人,一点不藏着掖着。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现在的她已经不是那样了。
吃完点心,她抢着结账,说是谢他救她一命。又一次觉得他们之间就该这么结束了。
董家乐没抢过她,可等到走出店堂,却笑对她说:“那下次再来过。”
“什么再来过”沈有琪问。
“我要请你呀。”他答。
“你干嘛非得请我”她明知故问,言语间有点逗他的意思了。
他果然赭颜,挠挠头说:“反正就是这样的……”
大约指的是男人女人谈朋友,就应该这样。
她看着可爱,却还是道:“不要了吧,现在市面上样样东西都在涨价,只有薪水不涨,你才升了做侦探,钱很多吗”
本以为他会羞恼,男的大都介意别人说他们穷。
不料董家乐却不在乎,接口道:“就是呀,侬晓得伐这几个月米价翻了几倍,我们巡捕房里反倒是连米贴都取消了。”
有琪接口反问:“那你还要在外面请客”
董家乐又挠挠头,说:“饭总要吃的吧。”
有琪说:“我现在就自己买点面粉,菜油和葱,在宿舍的煤气炉子上摊葱油饼,然后带到行里做午饭,这样煤气费都不用自己出……”
董家乐接口:“真的吗我最喜欢吃葱油饼了。”
有琪听得笑出来,调开目光往马路上望了望。天已经黑下来了,但借着路灯的光,还是能看到梧桐枝头染上的一点新绿。
“那好吧,”她微一低头,“你明天巡逻的时候到行里来一趟,我给你带两个。”
董家乐也笑起来,满意了。
第二天,他来找她,带着自家的饭盒,米饭上盖着菜,有荤有素。
沈有琪尴尬,可他说要借用行里的炉子和蒸格热饭,她总不见得拒绝。
两人坐在银行后面弄堂里吃,就这么吃了几天,饭盒里的菜量一天天渐长,大概是他家里人猜到了点什么。
沈有琪觉得不好,董家乐却说得铮铮有词:“我们俩一起,可以多些花样,也不浪费。”
又过了几日,他请她去看电影,理由还是那一句:“反正就是这样的……”
在他简单的世界里,男人追求女人,两个人谈朋友,就应该这样。
沈有琪存心难为他,说要去大光明。首轮电影院的票价不便宜,且上映的都是美国好莱坞八大公司的西片。英语对白,他大多听不懂。
但董家乐不觉有异,一口答应,第二天傍晚便开着一辆德国摩托到银行门口,叫有琪坐进旁边旁载人的挎斗里。
有琪意外,问:“哪儿来的”
董家乐周到地回答:“是我一个同事的,我想着看完电影时间应该很晚了,就跟他借了来,到时候好送你回沪西。”
有琪尴尬,又觉得新鲜,穿着旗袍艰难地跨进去。
一路顶着风到电影院门口,董家乐见她头发都给吹乱了,照着小镜子整理,才意识到自己鲁莽,等下再这么吹到沪西,更不知成什么样子了。
“我们有时候休息天一道开着去郊游,倒还挺惬意的……”他候在一旁,挠着头解释,可见她双颊绯红,又觉得那么好看。
那天看的是《史密斯夫妇》,两个多月之前刚在美国上映,上海就已经有了。
对白自然是英文的。好在大光明有“译意风”,多付一毛钱,就可以借一副耳机,连上座椅背后的电匣子,听到同声翻译。
电影本身叫沈有琪失望,因为居然不是破案子的。
但她有一阵没出来玩了,再加上念着票钱,散了场就盛赞,说:“没想到希区柯克也拍这样的片子,看着倒像是刘别谦的风格……”
董家乐想接话,又没接上。她看他一眼,以为他不知道谁是希区柯克,谁又是刘别谦。可隔了会儿就听见他说:“我买票子的时候,还当是破案子的……”
他跟她想的一样。
可要说难看倒也不是,那就是个简简单单的爱情喜剧。对当时的他们来说,再合适没有了。
本该很愉快的一夜,回去沪西的一路上,沈有琪却始终沉默着。
她想起从前和冯云谦在一起的时候,看到的都是风花雪月,但她大半个人总是游离在外。现在只剩柴米油盐,却叫她觉得那么实在。她喜欢身边的这个人,他的长相,他的勇敢,还有他看电影的口味居然也和她一样,甚至还有他家的盒饭,那么好吃的葱油鸡和红烧肉。
不是他不够好,反倒是因为太好了。
董家乐与她说话,她只是嗯一声。他以为她给风吹得开不了口,便也闭了嘴巴。
一直开到中行别业门口,他停了车,搀着她从车斗里出来。
本来只是这一天的道别,她却突兀地对他说:“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但我们还是算了吧。”
“啊为什么”董家乐意外。
沈有琪给他一个理由:“我比你大好几岁。”
“这个我早就知道了。”董家乐松了口气,话脱口而出,才意识到有琪听了大概会不开心,又挠挠头不知该怎么解释。
但有琪并不在意,平静呼吸了一次,才道:“我跟过一个人,他是有妻子的,我和他在一起好几年,不久之前才分开。”
董家乐怔住。
有琪也没打算等到他的反应,回身朝宿舍里走。
“沈小姐……”他在身后叫她。
她没回头,又说了一遍:“我想我讲得够清楚了,我们还是算了吧。”
“有琪。”他还是叫她,第一次这么称呼。
“干嘛”她怕给同事听见,这才回头。
董家乐看着她说:“就是今朝上午的事情,新闸路鸿祥里弄堂口,又有个中储行的科长给打死了……”
“那你不去破案子,还出来看电影”有琪反问。
董家乐语塞,噎了噎才道:“……现在上面就是这个意思,我们这种下面的人也没办法……我只是担心你们行里还会出事情……”
“所以呢”她再一次反问,心里又是“小巴辣子”四个字。他们都是。
“所以,你自己千万要当心。”他道,把后半句“有事打电话给我”咽回去了。
“我晓得了,谢谢你。”她对他说,转身走上楼去。
他没再叫她,她也没回头。
已经快开始宵禁了,董家乐骑上摩托,往公共租界的方向驶去,脑子里乱得可以,好像还在和沈有琪争论,你跟过一个人,那又怎么样呢可想象里的她还是对他道,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
直到摩托开过极司菲尔路76号的门口,那里曾是一个将军的旧宅,如今还是梧桐遍植,藤蔓攀墙。透过婆娑的树影,他看见里面隐约的灯火,几辆轿车正排着队驶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