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行别业。
沈有琪躺在宿舍的床上,辗转难眠。
折腾到半夜,她在心里骂自己,说你到底瞎搞些什么你得记着现在就一件事情最要紧,上班,上班,上班。
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赶行里的公共汽车,她逼着自己闭上眼睛数钞票,五块,十块,十五,二十……一直数到一个叫她安心的数字才迷蒙睡去,可刚浅浅盹着一会儿,又被不知什么动静吵醒。
她睡眼惺忪,从枕头底下摸出手表,拨开一线窗帘。本来只是想借月光看一眼时间,却见别业的大门已经叫人围住了,门外停着两辆大卡车,还不断有人从车后的油布棚下面出来,被领头的一个指挥着,分成小队,朝几栋宿舍楼跑来。
她刚刚听到的,应该就是他们停车列队的声音。
夜黑到极致,路灯早就灭了。几道手电筒的光扫过,她看见他们身上沪西警察署和日本宪兵队的制服,以及他们手里的枪,惊得合上了窗帘。整个人顿时清醒,披衣下床,探身到对面推了一把李小姐,又跑出去敲隔壁的门。
“怎么了”
“谁啊”
有人被她吵醒,怨声四起。她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是沿走廊跑着,一扇扇门地敲过去。要不是刚经过那一次炸弹风波,脑子里有根弦紧绷着,她这时候大概还傻坐在窗口,琢磨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只可惜还是来不及了,楼梯上响起脚步声,沪西警察和日本宪兵冲上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拖人。手铐不够用,一副铐两个,全部押着下楼,赶到宿舍楼外面。
整个别业安置了中行员工四、五百户,连同家属,男女老少总共三千多人在这里居住。几栋房子围出来一块空地,铺了六角花砖,中间有个喷水池,本来是供大人散步,小孩子游戏用的。此时站满了人,却是寂静的一片,甚至显得鬼影重重。
沈有琪和李小姐铐在一起。她早一步发现楼下不对,却也只是给自己和相邻几个房间里的女职员争取到了穿上衣服的时间。她们这时候两两站着,互相紧握着手,却照样浑身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单纯的恐惧。
人群起了扰动,是76号的便衣在读名单:
“发行主任,毛永丰……”
“出纳主任,陶晋臣……”
“副主任,张筱衡……严志强……”
“会计主任,张立玮……”
“堆栈主任,张齐云……”
念一个,便停一停。沪西警察在人群中找到这个人,拉出去,站到另一边。
家属轻声啜泣。其余人屏息,甚至稍稍放心。虽然被拉走的都只是依赖薪水生活的中层职员,但剩下的是更小的人物。
直到单子上的名字全部念完,警察清点了人数,向便衣汇报。为首那个觉得不够,又开始拉人。这一回是随便拉的了。
哭喊声起,有人挣扎躲避,被一枪托打下来,口鼻涌出鲜血,滴落到地上。
有琪低头看着那些血迹勾勒出花砖的轮廓,绝不敢对上警察和宪兵的目光。有好几次,她预感有只手正朝她们这里伸过来,马上就要拉住她和李小姐手铐上的链条,把她们拖出去了。她在人群里挤着,躲着,不知道自己的动作有没有使别人落入那只手中。
最后,终于停下来了。
拉出去的人被驱赶着爬上卡车,一次运不完,又来运第二次。往返如此迅速,应该就给送去了同在一条路上的76号特工总部。
剩下的人就像一群劫后余生的动物,或跪,或坐,许久说不出话,无法动作。也许也在想,自己的幸运是不是用别人的不幸换来的,以及还能幸运多久。
也是一直到了这个时候,沈有琪才看清为首那个便衣的样子——藏青呢子礼帽,披着貂毛领皮大衣,脚上一双花哨的三接头皮鞋。
也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那人朝她这里看过来。她赶紧低头下去,心里狂跳,但她已经认出他是谁了。
钟欣愉搬去圣亚纳公寓的那一天,常兴开车送她回南阳路,就是这个人别了他的车子,下来跟他讲话。
她想着,想着,心跳慢慢缓下去,一时间竟有几分了然。
福州路中央捕房。
天蒙蒙未明,刑事科的大公事房内已经灯火通明,侦探与巡捕来来往往,有原本就在值班的,也有一大早给叫回来的。
起初只是因为董家乐,前一天半夜里突然跑回来,一身一手的血,报告了霞飞路那里的情况。
组长听完不以为然,说:“那都不是我们的辖区,既然已经报了法租界巡捕房,更没有我们什么事情了。”
董家乐克制着自己,阐明理由,说:“他们的目标就是那几家亲重庆的银行,中行别业离76号那么近,我疑心也会被袭击。这时候就该派人过去保护起来……”
至于他们是谁,双方心知肚明。
可组长还是那句话:“沪西也不是我们的辖区啊。”
董家乐急了,转身就要去枪房领自己的配枪。
相熟的探员劝不住,组长存心唬他,说:“你今天夜里又不当值,要去就自己去啊,别拿着巡捕房的枪。”
董家乐怔了怔,停下脚步,不再往枪房走。
旁边人都当他想通了,过来拍他肩膀,叫他先去医务室,把手上的伤口处理一下。
结果却听见他说:“好,那我自己去。”
组长又道:“你要是犯了什么事,当心丢了这层皮。”
董家乐又怔了怔,反问:“我其实早就在想,这层皮到底有什么用”
说完就这么跑出去了,一路都没回头。
组长也是给他气着了,说:“都不许追!听到没有,都不许追,傻小子死在外面才知道天高地厚……”
却不曾想,隔了一夜接到电话,是工部局警务处长打过来的,就是因为听说了前一天晚上霞飞路的凶案,以及中行别业,也真的如董家乐所说出了事情,给绑走了将近两百个职员。
就连华探长赵淮原也立刻给招了来,听过上面的训话,又来给下面人训话——为免上海无法维持和平之现状,必须尽力防范租界内所有暴力活动。
官方口径说完,下面老油子诉苦,说:“叫我们维护租界安全铜钿么没有的,事情么一大堆。”
擅长逢迎的自然要替华探长讲话,说:“探长也有他的难处,上面压下来,说要彻查这一阵银行界的案子,我们自然只有照着做。”
“什么难处啊”清楚底细的却说,“沪西警察署请他过去做刑事科长,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走了……”
可又有人轻嗤,说:“探长会去沪西沪西是什么地方啊”
“怎么了”对面打听。
那人唏嘘:“昨天夜里霞飞路那桩凶案,76号的人认错门了,你们晓得伐”
“认错门”
“他们是冲着中中交农去的,估计事前摸点都没摸清楚,把江苏农民银行当成中国农民银行了,简直笑话……”
“董家乐呢那小子回来没有”忽然有人想起来问。
“没,我反正没看见他,”旁边人回答,又问别个,“你呢”
还没搞清楚小子去了哪里,文书过来打断他们,说:“探长叫把开年到现在相关案子的卷宗都调出来了,他统统要亲自过一遍,你们今朝夜里都不要想回去了。”
几个人一听便长叹,可又不敢说什么,只默默交换眼色,看着那些案卷给送进赵淮原的隔间,一沓沓堆叠在写字台上。
赵淮原先后叫了几个人进去,点上烟,烧得云山雾罩,一本本地往下翻。
最近的是昨天一早发生在新闸路鸿祥里的枪击案,中储行的设计科长被人从后脑一枪致命。
再往前,是送进两处中央银行办事处,以及中行白克路支行的炸弹。
……
一直到二月份,发生在中央储备银行上海分行里的爆炸案。
翻开那个牛皮纸硬面夹,里面有当时在场所有银行职员的笔录。其中有一张,签着钟欣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