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钟欣愉到了中储行之后,才听说前一夜发生的事。
先是霞飞路,江苏农民银行的宿舍发生枪击案,里面总共住着十三名职员,五个重伤,五个当场死亡,一个被送到医院抢救不治,只有两名年轻练习生躲在假四层阁楼里幸免于难。
紧接着又是中行别业,凌晨被人突然闯入,绑走了190多名雇员。
虽然针对金融业的暗杀和袭击已经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一下子达到如此规模,仍旧骇人听闻。
报纸上遣词造句也十分耸动,用“空前枪杀”和“集团绑架”来形容前一夜发生的两起惨案,并称各大银行已全部进入“紧急戒备状态”。
虽然这算是重庆方面的损失,但消息在中储行里传开,也惹得人心惶惶,都怕军统又会有针对他们的报复行动。
那一阵,相关传言漫天,大家都知道这一系列凶案有政治上的原因。有地位有背景的高层每日进进出出,都有沪西派来的警卫簇拥着。一些中等职员也开始雇佣保镖,可又担心当中混进军统方面的特工,所以专门挑选租界里的白俄。余下低级职员,胆子小的陆续提了辞呈。留下的又不能点破,自己在此地做事,其实也是接受伪职,只能怪华胜大楼风水不好,华俄道胜银行破产倒闭,前中央银行逃亡重庆,现在又招血光之灾。听着荒唐,却也有人信,请道士画了符,偷偷贴在写字台桌面底下。
大概也是为了安定人心,和平政府的警政部长专程来到华胜大楼,站在中庭两道大理石楼梯的交汇处,高高在上。下面簇拥着的,有行里的职员,也有特地请来的中外报社记者。
部长亲自发表讲话,从头至尾没提霞飞路,但突袭中行别业,拘禁中行雇员的事情直接就承认了,理由是很堂皇的,说:“我们其实也很不愿意走到这一步,但重庆方面的恐怖分子对中储行的袭击愈演愈烈,法租界和公共租界当局又未能采取任何行动。
“因此之故,警政部别无选择,只得下令逮捕由重庆控制的银行雇员。
“不过请大家放心,这些人会得到一切可能的保护和舒适的生活环境。只要重庆方面表示出悔改之意,上海市内的和平与秩序得以重新确立,他们立刻就会被释放。
“但是,假如这一警告仍被忽视,我们将被迫采取类似的措施,对象是重庆政权在上海经营的所有金融业的全体人员。”
声音在挑空的大厅里回荡,很是严正的样子。
钟欣愉听着,震惊之余,又觉得讽刺,这是连脸面都不要了。
也是在这一天,森山又约林翼去虹口,这一回是在文师监路上的私宅。
那是一座中国式样的老建筑,进门有照壁,穿过回廊到后一进院子,是个宽敞的书斋。森山身上穿的却是一套灰色亲王格子法兰绒的西装,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又有种奇怪的协调感,看起来像是个做艺术品生意的商人。
房间里的确满是画作,有中式的卷轴,也有西洋的镜框。中间摆着一张长桌,桌上铺着一幅山水长卷,绢本设色,很陈旧了。画芯已经处理好,命纸也换了,断纹,虫洞一一修补,只剩下最后接笔全色的步骤。
森山说:“这是我做了一半的,林先生要不要也试试看”
就像钟欣愉预想的一样,森山要试他。但也出乎钟欣愉的意料,森山让他修画。
他自信足以成为书画行里好手艺的年轻师傅,修古画的时候,接笔,全色,不漏半点破绽。他也可以在穆先生的走私生意里混口饭吃,海运文书,护照,同样不漏半点破绽。只有在钟欣愉那样的眼睛里,他做出来的东西可能处处都是破绽。
他知道自己不行,只是不确定森山是否真的如鹤原所赞,到底能不能看出来。
“好。”但他还是低头笑了,脱去西装外套,走到长桌边俯身细看。
心跳紧促,手上却是稳的。
她要他做的事,他都做了。如果不行,反倒成全了他们两个。他们可以远走高飞,找个没人认得他们的地方,过这乱世里的太平日子。
一边画,他一边想。这念头美好得让他不敢相信会成真。
森山始终在一旁看着,画修完,不做评价,从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放在案上,轻推到他面前。
那是一张1940年中国银行版的五元券,美国钞票公司印制,蓝色团花图案,正面有孙中山像,背面是天坛,还有宋汉章和贝祖诒的签名。
到底还是给她猜中了。他竟露出一丝笑,伸手接过去,从旁边拿过一只目镜仔细查看。
森山是想好了要考他的,连调色的油墨都事先放在了书斋里了。又或者,这本来就是此地常备的东西。林翼也是想好了要被考的,用钟欣愉教他的办法,先找到相近色,再加冲淡剂调浅。
森山看着他做,最后说:“可以了。”
林翼停下来,仍旧没有等到一个直截了当的评判。
森山只是笑着说:“你的本事,好像就在钞票上啊……”
直到离开那座房子,森山带着他坐上一部黑色日产70,沿苏州河一路往西,直到看见造币厂的大门,他才确定自己通过了。
车速渐渐慢下来,他坐在后排位子上,隔窗望着两侧戍卫的士兵。几步便是一岗,比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更加戒备森严。再往前,通向铸币车间的路上又加了一道门,很高,根本看不到里面。
森山就坐在旁边,朝窗外微一偏头,用玩笑的口气说:“就连这些人,也不知道自己守卫的是什么。”
“那里面是什么呢”林翼问,只作猜不到。
车已经到了那道门前,只等着卫兵开启。
森山顿了顿,对他说:“这一回,你要看见你不该看见的,听见你不该听的。”语气仍旧温和,不管讲什么总好像带着一丝笑,又或者是不当真。
林翼等着更进一步的解释,但森山只是道:“你决定进去吗”
“为什么是我”林翼还是那个问题。方才修画的时候,他已经确定自己失败了。
“你是有些本事的。”森山评价。
“但只在钞票上。”他自嘲。
森山跟着笑起来,看着他说:“我从许亚明那里听过你的事情。”
“造孽太多,不记得是哪一桩了。”林翼还是自嘲。
森山也笑,答:“从瘪三变成老板,是本事。做了老板却又不怕变回瘪三,是魄力。你两样都有。”
林翼调开目光,看着前方正在开启的大门,那一瞬眼神是放空了的,好似看着另一种可能变成不可能。
“还有,”森山却继续道,“你知道吗你调色的手法跟我一模一样。”